谢长空放开顾盼在她身旁坐下, 温柔地看着她点了点头:“是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睡了多久了?”顾盼翻身下床,也不在意谢长空就在一边,见身上的衣服还是之前昏倒前穿着的, 只是穿在外面的孝服被脱掉了, 只剩下里头一身黑色的衣裙, 她打开衣柜重新挑了一身黑色的衣裳, 直接走进房间独立的卫生间去换掉身上皱了的衣裙:“我大伯母她怎么样?”
“别担心, 你也不过就是睡了两个小时罢了,丁主任的太太陪着你大伯母在房间,她的状态不是很好, 不过有人陪着暂时不会轻生的,你就安心吧。”谢长空低声道:“外面的事沈棠都让76号下头的人安排妥当了, 灵堂已经重新安顿, 李副主任的后事也开始操办, 一切都……总之你放心吧。”
顾盼换好衣服走出来,她洗了个脸, 重新允了面上了妆,虽然还是掩饰不住的憔悴,但好歹看起来有了些精神,谢长空看着她这样有些心疼:“盼盼,等忙完李副主任和你堂哥的后事, 你搬出去住吧, 啊?”
顾盼摇了摇头, 谢长空见她就要下楼, 一把将她拉住让她坐下来, 自己起身拿起房间的内线打了通电话,顾盼皱眉:“我现在根本没胃口, 你让我……”
“顾盼,你是觉得仇都报了现在死了也就没关系了是吗?你想把自己累死还是饿死?你到底多久没吃东西了你还记得吗?若不是因为李世群出事你昏了过去,你已经多久没合眼睛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我告诉你了,李世群的后事有沈棠在安排,杜玉楼那边有丁太太,你不要再为他们伤害你自己的身体了,他们不值得!”谢长空加重了语气,非常不赞同的看着顾盼:“我知道你答应了李世群照顾杜玉楼,可你真觉得前前后后这么多事,你大伯母就什么都不知道吗?”
顾盼沉默了下来,这时候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谢长空起身去开门,是王妈把吃的送来了,谢长空接过餐盘打发走王妈,这才把吃的端过来放在顾盼身前:“吃些东西垫垫肚子,你若是不吃,我就不让你下去。你刚才自己都没照镜子吗?就这几天功夫,你瘦成什么样子了?”
谢长空就这么跟顾盼僵持,毫不妥协,顾盼无法,叹了口气接过碗,随意地吃了起来。
王妈的手艺是真不错,粥煮得软糯香甜,顾盼本来没什么食欲,可等一口粥下去,似乎唤醒了她的味蕾也唤醒了她的饥饿感,她终于觉得自己饿坏了,很快就把满满一碗粥以及两碟子小菜都吃了下去。
谢长空这才满意,递过手帕给顾盼擦嘴:“够不够?不够的话我让王妈再送些上来。”
顾盼摇了摇头,“不用了,这些就好。”她看向谢长空:“谢谢你长空,但我真的该下去了。”如今的李家一塌糊涂,她就算装样子也得露个脸了,何况,顾盼是真的觉得有些悲凉,伤心不是装出来的。
哪怕她知道了李世群的所作所为,她对这个有着血缘关系的大伯父也是观感复杂的,不是单纯的恨,她想过要他死,也想过让他或者受煎熬,可顾盼怎么都没想到李世群会死的那么突然。
他就这么死了吗?顾盼始终有些恍惚,觉得难以置信。
“他是真的死了,再也不能害人了。”谢长空仿佛看穿了顾盼的心思,开口对顾盼说道:“盼盼,我知道你现在心情特别复杂,但是你该想想接下来该如何了。”
“你呢?又打算怎么办?”顾盼抬头看向谢长空:“井上智子死了,可日本人终究不会完全信任我们,而他们要你重组实验室重新进行那些伤天害理的实验,就算因为今天的突发事件耽误了,也耽误不了几天,你又打算怎么办呢?若是留下来,你不怕你在卧底的同时双手沾满同胞的鲜血吗?如今你的任务也完成了,你是不是考虑离开上海?”
谢长空缓缓地摇了摇头:“我走不了的,正是因为实验室被毁了,所以我掌握的一切对日本人来说太重要了,所以他们现在根本不会在乎我的立场,只要想办法控制我就好,我,以及我妈我弟弟,怕是都已经被监控起来了。”
顾盼呼吸一滞,看向谢长空的双眼写满了担心。
谢长空见状却心头一暖:“盼盼,你担心我是不是?”他控制不住的一把抓住了顾盼的手:“盼盼,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没有完全忘记我的是不是?若我说我不得不留下来,你愿意留下来与我作伴吗?”
顾盼没动,良久,她才缓缓的抽出了自己的手,低下头不去看谢长空期盼的目光:“对不起长空,眼下我没心情谈论这些,而且你知道我……”
“盼盼,那我们以后再说,等你回复了心情我们再说。”谢长空打断顾盼即将出口的拒绝,声音有些低沉:“不要现在就拒绝我,你再想想,好吗?”谢长空近乎祈求的看着顾盼。
顾盼无言的看着谢长空的眼睛,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轻轻点了点头。
谢长空松了口气,他不再拦着顾盼,顾盼走出房间,先下楼去看了看灵堂,果然沈棠的办事效率很高,刚才还乱糟糟的李家大宅此刻已经肃穆庄严、井然有序。
虽然因为刚才冒出了刺杀事件,可李世群到底是上海滩上的知名人物,而特高课的课长这么不明不白的被人刺杀在日本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件,立刻进入了保密调查,而丁墨炎这个大佬重出江湖,沈棠又是他的心腹,自然76号上下谁敢不听他的号令?
大权在握,自然办起事来也就井井有条。
沈棠也算有心,在灵堂亲自送往迎来,代替顾盼招呼着来往吊唁的各界人士。
他的身份只是李世群的下属,按理是不妥当的,可如今也没什么人合适站在这里了;其实这种时候,若是谢长空真想献殷勤,便该在这里代替沈棠,可是谢长空是不可能这么做的,他如今已经很清楚,父亲谢清池的死、顾盼父亲顾世清当初受到的冤屈,其实都来自于李世群的一手安排,他怎么可能去给杀父仇人披麻戴孝?
顾盼和沈棠在灵堂相遇,沈棠见她过来,便立刻走了过来,递给了她三炷香,顾盼接过,点燃香在李世群棺木前行了个礼,插上香,这才绕过去看着棺木里的李世群。
李世群闭着眼睛神态安详,身上早就处理过了,穿着崭新的西装,妆容头发也都打理过,若不是看着僵硬毫无生气,还以为他只是睡着了,棺木也是上好的,他这一生作恶多端害死了不计其数的人,可到头来他却并没有死得凄惨,沈棠那一枪真不知道是便宜他了,还是终结了他的罪孽。
顾盼看着,却依然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
此时灵堂里没什么人,沈棠也就放松了几分,“别看了,逝者已矣,顾处,节哀吧。”他并没有表现得太亲近,但一双眼睛却泄露了他真实的心情,他担心,非常担心顾盼。
顾盼微微笑了一下,让沈棠安心:“今日多谢沈处长了,接下来就由我来吧,沈处长可以去休息去了。”
沈棠摇了摇头:“顾处去看过李太太了吗?”
顾盼摇头,沈棠便道:“那么这里还是我先守着,顾处去看看李太太,安慰些许再说吧,我听说李太太一直没有进餐,我又实在抽不开身来照应,倒不如这里我看着,顾处先去照应一下?”
“如此那有劳沈处长了,今日若不是沈处长,顾盼和李家怕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顾盼说了些场面话,便要离开,沈棠送她,顾盼压低声音:“没人怀疑你吧?”
“没有。”沈棠低声回答:“虽然我下手的突然,但也正因为太突然了混乱太大,尤其今天又是你堂兄出殡的日子,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暂时他们怀疑不到我头上;再者说了,如今特高课群龙无首,76号又人手奇缺,他们暂时想不到来动我的,放心吧。”
顾盼闻言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那我先去了,你自己多加小心。”
“顾盼。”沈棠问道:“我并不是故意杀了他的,你怪我吗?”
顾盼闻言一愣,但见沈棠神色认真,眼神似乎还带着几分忐忑,她立刻摇了摇头:“事出突然,我的确没想到会这样,可他死了也并没什么,你不杀他,我总也要杀他的,他害死了我爸爸妈妈,我总要为他们报仇的,我只是……”顾盼深吸了口气,轻声道:“我只是心情有些复杂,对这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他是我的仇人,可也的确是照顾了我这么些年,我……他就这么死了,我总是并不开心的,不管是谁杀了他都一样。”
沈棠的眼神有些黯然,顾盼便补充了一句:“但我怕我还是要谢谢你的,我知道他该死,可若真的让我亲自来动手,我怕我又做不到。可如果不杀了他,我又没脸去见我爹娘,所以,谢谢你替我动了手,谢谢你替我报了仇。”
说完,顾盼转身离开了,她没看到沈棠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顾盼去到厨房,王妈早就准备了吃的东西,她挑了杜玉楼爱吃的清汤面,再加几样浇头小菜,便上楼去敲杜玉楼的房门。
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是丁墨炎的太太。
丁太太看到顾盼和顾盼手里的东西顿时舒了口气,急忙把她迎进来:“你总算醒了,赶紧来劝劝你伯妈,她这不吃不喝不说话的到现在,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就这么坐着发愣,我是实在没办法了。”
“辛苦你了丁太太,您先去歇着吧,我来陪着我伯妈。”顾盼对丁太太笑笑,丁太太连忙推辞了几句,就说自己去楼下灵堂帮忙,便急忙下去了,留下顾盼和杜玉楼两个人。
杜玉楼坐在场上,眼睛直愣愣的盯着窗外一言不发,仿佛整个人的灵魂已经被抽离,顾盼的到来、丁太太的离开,她仿佛一无所觉。
顾盼把餐盘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在床边坐了下来,她也没立刻开口,就这么看着杜玉楼。
谢长空说的对,杜玉楼不见的无辜,哪个女人会那么蠢呢?会完全不知道每天躺在自己身旁的男人到底做了什么呢?
可如今,李南柯死了,李世群也死了。
他们的死到底多少抚平了顾盼心中的仇恨,对着丧夫丧子连续遭到致命打击的杜玉楼,她恨不起来。
看着眼前仿佛行尸走肉一样、瞬间老了几十岁,就这么几天功夫头发都白了一半的杜玉楼,顾盼心里想到的不是她曾经做了什么坏事,是否参与到害她父母的行动中,而是想起她这些年对自己的好,对自己的照顾。
顾盼突然就放下了,她想,就这样吧,仇恨不该没完没了,如今罪魁祸首已经死了,李南柯也因为替他父母赎罪而送了命,她不该再没完没了的追究下去了,她还活着,还有下半辈子,总不能余生也一直活在仇恨之中。
至于杜玉楼,不管她曾经做过什么都好,只要她今后安分守己,她就奉养她终老,何况,就算杜玉楼真有心想做什么,没了李世群,她还能做什么呢?
顾盼想通了,她上前保住了杜玉楼,明显感觉到杜玉楼的身体僵了僵。
“大伯母,你这是不想活了吗?我知道,堂哥去了,大伯父也去了,你心里难受,可是我还在呢,要是你也走了,我就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你能忍心见我这么孤零零的活着吗?”顾盼轻声道:“你也疼我的对不对?你也知道大伯父死前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你,唯一交代我的就是照顾你,他肯定是不愿意你轻生的,你要是就这么一了百了,你是痛快了,可是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是谁害死了大伯父吗?难道你就忍心大伯父为你操心吗?就算你真的觉得活着一点希望都没了,也好歹得跟我一起查明真相再说吧?”
杜玉楼似乎被说动了,她动了动,似乎在挣扎,半晌,她终于回过了头。
“东西呢?拿来,我吃。”杜玉楼的声音极为沙哑,但顾盼立刻就笑了起来,端过餐盘殷勤的放在杜玉楼身前,看着她将一碗面条吃的一口都不剩,顾盼又扶她起来洗漱,杜玉楼身上仍然穿着李世群死前她因为抱着自己的丈夫而染上血迹的素服,顾盼见状给她取来了干净的衣服,等杜玉楼换下,就要将那脏了的血衣去扔掉,却被杜玉楼阻止了。
“留着吧,就把它放在这儿,让它陪着我。”杜玉楼低声道:“上面是你大伯父的血,他到最后留给我的也就这些了。”
顾盼闻言不忍心再做什么,将衣裳叠好放在了杜玉楼的床头:“大伯母……”只是,她仍然很担心杜玉楼的状态。
“别担心,我现在不想死了,你说的没错,我怎么也不能让他死的不明不白,我也不信我的儿子能策划那种行动,更不信我的丈夫就这么被人在家里杀了还查不到凶手。”杜玉楼冷冷地说:“我怎么能那么就去死呢?就算要死,我也要把撺掇我儿子、杀了我丈夫的那些个混账给找出来,拉着他们一起赔命才行。”
杜玉楼显露出来的狠劲让顾盼心惊,但到底杜玉楼不再寻死,倒是让顾盼少了一重顾虑,次是杜玉楼打起精神,便要下楼为丈夫和儿子守灵,顾盼扶住她下去,有些话不用多说,杜玉楼亲眼看着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虽然这并不能减轻她的痛苦,可到底总算有了几分安慰。
三日之后,李南柯和李世群父子一起出殡,按照李世群早年的愿望葬回了故乡的家族墓园,生前父子两人始终敌对,可死后终于安葬在一起,总算也是个安慰。
杜玉楼看着儿子和丈夫的慕,低声说道:“日后我若死了,也把我葬在这里,一家人总算是做个伴,也算圆满了。”
顾盼没有回答她这句话,如今这个时代,谁死的早还说不定,并不是年轻就一定能多活几年的,到时候是谁替谁下葬又怎么说得清楚呢?
葬礼之后,杜玉楼并没有留在故乡,而是坚持回到上海,也拒绝了顾盼卖掉李家大宅换个地方住的建议,她说自己就要留在这里,至少这里还有着丈夫儿子留下的气息,若是她也走了,将来又有谁记得他们呢?
顾盼默然,没有再劝,不管李世群生前做了什么,跟她顾盼是怎样的深仇大恨,她都不能否认杜玉楼这话,因为她自己最明白,当父母死后,她被迫搬离顾家大宅,伺候不管是留学日本还是在李家住了下来,都没有了家的感觉,而曾经和父母一起的种种,除了记在自己的心里,也慢慢的再没有人记得了。
李世群哪怕活着的时候在上海滩上叱咤风云,也到底人死如灯灭,他的葬礼哪怕再隆重,他死后,也会有人接替他的权力地位,而他李世群曾经有的风光,也会被人慢慢地遗忘。
譬如现在,沈棠已经成为76号实际上的二把手,老大丁墨炎又是一手提拔他的主子,早就不怎么出面管事,沈棠在李世群死后就成为实际上的受益者,虽然在李家恭恭敬敬跑腿忙前忙后,可他也没耽误实权的掌控!
至于丁墨炎还有其他上流社会的人,等丧事结束后还上门看望杜玉楼的便寥寥无几,人走茶凉,来的也太快了。
“大伯母,我想搬回去住。”顾盼突然对杜玉楼道。
杜玉楼一愣。
顾盼说:“刚才听大伯母的话,我忽然觉得大伯母说的没错,就算人不在了,可只要还守着那个地方,就好像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我这些年一直都不敢回家,害怕一个人面对那诺大的屋子,更加冷清的可怕,可如今我才明白,到底守着那栋房子就等于守着我爹和娘了。”
杜玉楼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但随即却对顾盼摇了摇头:“盼盼,你的心情我明白,可是你要知道,我老了,也就守着这些回忆过日子了,可你还年轻,将来还会有你的丈夫你的孩子,你得学会向前看,而不是总念着过去。”
“可我想他们了。”顾盼把头埋在手心里,闷闷的说:“大伯母,你就让我回去吧,我逃避了这些年,也该回去看看他们了。”
杜玉楼叹了口气,并没有再坚持什么,只是道:“你要是决定了,那也随你,只是股价多年没住人了,找人过去好好打扫晾晒下你再住回去吧。”
“谢谢大伯母,我知道了。”顾盼露出笑容:“我也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杜玉楼点点头,目送顾盼出去,眼神开始渐渐冷了下来,若是顾盼此时回头,便会看到杜玉楼的表情既阴且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