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纵然聪明, 可手头的线索太少,他也无从确定,只能寄希望于杜玉楼露出破绽来, 但在此之前, 他们也总算有了一个好消息, 后藤哲哉终于把谢长空‘弄出来’了。
后藤没有直接和顾盼进行接触, 而是直接见到了谢长空, 彼时谢长空已经大闹特高课,甚至不要命的和九条差点大打出手,而他摆明了豁出去, 九条却不能真的要他的命,实验室出事之后谢长空对日军来说太重要了, 所以他顺利地见到了周菲, 并一意孤行的将她接回了谢家大宅, 表面看来谢长空大获全胜,但他和周菲以及谢家的所有人都必须接受日本人的监控, 没有批准不许和任何人来往,只是软禁的形式稍微变得舒服一点罢了。
谢长空穿过日本人的警戒线堂而皇之不躲不避的来到了76号见顾盼,面对一双双眼睛,他面无表情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拦住顾盼就当众问道:“经纶的下落你找的如何了?”
他这样坦坦荡荡, 别人反倒只好躲躲闪闪, 顾盼看谢长空头发乱糟糟胡子拉杂眼神凌厉却掩饰不了一脸倦色但一举一动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过火也不至于让人怀疑他的动机, 心中伤感却又佩服, 她低声道:“去我办公室说吧。”
顾盼转身, 谢长空跟上,走进办公室之后随手就关上了门, 他大大方方把来意摆在众人眼前,反倒变得没什么可探究的了,两人本就关系复杂,而顾盼寻找谢经纶的下落这事也没刻意瞒着人,反正也瞒不过去,这会儿反倒给了他们一个光明正大相处的机会。
但一关上门,谢长空就撑不住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顾盼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扶,谢长空却主动避开了,一手扶住办公桌稳了稳自己的身体,又慢慢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顾盼见他唇色苍白身形瘦削,又想到谢家如今的变故,心中本就不忍,她看了看自己被拒绝的手,叹气道:“这种时候,你就不要这么要强了,让我帮你一把又怎么样呢?”
谢长空看着顾盼笑笑,“不,不是不要你帮我,而是……”他摇了摇头,虽然憔悴但目光却很温暖:“你快结婚了,该保持的距离我不会忘记,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你不要多心。”
他竟然这种时候还有心思为她想这些细节,顾盼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应,心里酸酸苦苦说不出来,最后只是问道:“你多久没吃东西没睡觉了?”才几天没见呢,谢长空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曾经的翩翩佳公子都快变成邋遢大叔了。
谢长空不以为意的说道:“这段时间日本人催得紧,我每天能睡六小时就不错了,至于吃饭,他们怕把我累死,倒是定时盯着我吃,不过前两天后藤把消息递给我之后我就没吃饭睡觉,想方设法去找九条了,哪里顾得上。”
而这之后,谢长空又要把周菲从九条手里要回来,又急匆匆赶来找顾盼询问谢经纶的消息,哪里顾得上吃饭休息?
顾盼暗自叹了口气,她打开办公室的门吩咐林楚让人跑腿就近去买些吃的送过来,正好这会沈棠收到消息过来,便跟着顾盼一起进了办公室,光明正大得很,倒也不怕被人刺探。
“我还没找到经纶,码头上日本人依旧防备很深,我的人靠不了太近,但周遭也仔仔细细找过了,没有发现经纶的踪迹。”顾盼低声说道:“对不起长空,但是我真的尽力了,经纶……只愿他吉人自有天相吧。若是……你也别太伤心,如今还不是伤心的时候。”
谢长空沉默着点点头,半晌才道:“具体的情况我已经听我母亲说过了,特高课那边虽然没有找到直接的把柄,但是方若愚的身份却是确定的,而我母亲这些年的确给延安方面资助了不少,这些特高课都翻出来了,如果不是对我母亲的行踪了若指掌是不会知道的这么清楚的,我怀疑我们谢家有日本人的奸细。”
“而那个奸细也出卖了老方,造成了我方上海地下站全军覆没,徐风华同志遇难,这个人我们必须把他揪出来。”沈棠说道:“你对你们家的事要比较了解,你怀疑是谁?”
谢长空摇头苦笑:“我离开上海七年了,家里的事知道的真不那么多,况且无论是周伯还是花娘陈妈妈都是家中的老人了,父亲死后我母亲性格变了很多,家中遣散了不少人,只留了必要的下人和这几个老人,都是极其受我母亲信任重用的,我只能说他们谁都有可能。”谢长空偏过头:“我把母亲执意接回家,便是为了这个。”
哪怕这样的事实让他们剧痛,造成谢家伤亡惨重的是自己身边最亲的人,可也只有自己振作起来面对这个现实,才能够把那个隐藏的极深的幕后黑手给找出来。
他们都被生活伤害过,都曾经痛不欲生过,可也正因为那些磨难,所以面对生活对他们开的又一场残酷的玩笑的时候,才能冷静的去面对。
顾盼已然心生不忍,谢长空却依然镇定自若,所有的痛苦隐藏在灵魂深处不让人看到:“你们让我知道这些,想必不只是为了这个,说吧,你们有什么计划?想做什么?”
“在此之前,我想问一下,风华的后事……”沈棠低声问道。
“徐风华虽然没有过门,但她是我们谢家承认的儿媳妇,她的后事自然要由谢家来处理。”谢长空神色复杂的看向沈棠:“放心吧,她的尸体我已经要回来了,不管经纶生或者死,她都是经纶的妻子。”
“多谢你这句话。”沈棠冲谢长空点点头:“很抱歉,风华她……”
“我的确很意外徐风华竟然是……”谢长空感慨地摇了摇头:“算了,如今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但我知道经纶真的喜欢她,不会因为她的身份而跟她分手的,别说她连累了谢家的话,到底是她连累了谢家还是谢家连累了她,如今都说不清楚,况且也没必要分得那么清楚,我的母亲和弟弟本就是支持抗日的,而我……虽然和你们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但在抗日的阵线上我们都是殊途同归没有什么不同的,都是中国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国家,有什么好分得那么清楚的呢?”
谢长空非常的豁达。
沈棠笑了,他伸出手对谢长空正色介绍自己:“那么容许我郑重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徐风华的同事,中/共地下党党员,很高兴认识你,合作愉快。”
谢长空也笑了,随即正了正脸色:“我是谢长空,隶属重庆军统,很高兴认识你,沈棠。”
两个男人的手握在一起晃了晃,一种新的信任在两人之间缔结了起来。
“日本人迟早会要对我母亲动手,我的利用价值一旦失去,也会成为他们灭口的头号目标,而我也不可能真的替他们去开发什么核心技术,而那个奸细……怕是你的身份也并不那么保险,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说吧,你们的计划是怎么样的?”谢长空松开手对沈棠开门见山的说道。
沈棠也没有隐瞒,三人一起把计划细细说了,因为谢长空的闹场,徐风华的尸体和周菲这便已经暂时得到解决,剩下的只要解救方若愚并平安撤退就好,顾盼觉得成功的几率一下子变得大了许多。
谢长空毫不迟疑的接下营救任务,只是对一点非常忧虑:“你们的计划不是不可行,只是在制造混乱并救人之后怎么离开上海是个问题,现在日本人对我们盯得太狠了。”
顾盼看着谢长空道:“两手准备,走得了就走,走不了就留,有时候也不见得离开才是最安全的,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当初我们要除掉井上智子就是为了更安全的潜伏;如今只要我们除掉那个奸细,再制造一些契机把问题丢出去,能洗清自己也说不定。”
她说出这番话来,沈棠和谢长空都忍不住扭头看向她。
顾盼笑了笑,她低声说:“别这样看着我,我只是想通了而已,走就真的安全了吗?以前一直想离开上海,是因为觉得上海不安全,可是如今的中国,狼烟遍地,日本人在我们的国土上为所欲为,哪里又是真正的净土呢?既然没有净土,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样的,活着,就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若是死了,也不留遗憾。”
沈棠一把捂住了顾盼的嘴:“我不许你说这个字!”他虽然知道顾盼说的是实情,可听到顾盼说出‘死’字,却还是让他心如刀绞。
顾盼抿嘴一笑没有反驳,但她眼里的镇定自若却让沈棠忍不住偏过了头去。
到是谢长空怔愣之后起身道:“好,我中华儿女,只要有这份信念,有这样的精神,何愁不能赶走日本鬼子还我泱泱大国盛世荣光!”
顾盼笑了起来:“说到哪里去了,我们还是说说接下来的行动怎么安排吧。”
不过有了刚才那一出,每个人的心情也好了不少,正在这时,门口传来嘟嘟敲门声,顾盼走过去开门,正是林楚拎着一个大号食盒:“顾处,吃的买来了。”
“你也过来一起吃点吧。”顾盼看了看表,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了,便招呼林楚道:“一会吃过饭你开我的车送谢处长回去休息一下,他这个样子就别让他自己回去了。”
林楚笑着应了一声,也不扭捏就走了进来,安排好碗筷四人坐下,顾盼对谢长空说:“介绍一下,这位是林楚,我的秘书,风华的‘同乡’,沈棠的同事,有什么事你要是不方便找我和沈棠,可以直接联络她。”说着顾盼对谢长空点了点头。
谢长空一愣,但随即笑了,自己人自然是越多越好。
林楚对谢长空点点头,她明白顾盼的用意,不管谢长空的来意多么光明正大,这里总归不是谈话的地方,让自己送谢长空回谢家的路上,有些事刚好自己可以跟谢长空传递一下,既合情合理又安全便利。
在做的都是聪明人,四人坐下随意填了填肚子,顾盼沈棠便送谢长空离开了。
谢长空回到家中,林楚没有下车直接走了,周伯迎了上来,一段日子不见,他看起来似乎老了不少,脚步都有些蹒跚,头发也白了不少,因着谢长空的关系,日本人将谢家的几个吓人都放了出来,在外面布控不让他们轻易走动,但允许在宅子里自由行动。
“大少爷……”
“周伯,这些日子我母亲多亏了你,这份恩情我会记在心上,日后必当报答。”谢长空打断周伯的话:“您也别先顾着我了,家里如今这样光景,就别在我这里坚持主仆有别了,我知道你受了累,去歇息一下,我不需要服侍。”他虽然不愿意去怀疑周伯,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家中这些本来熟悉而无害的脸孔已经让他不敢轻易去信任了。
“可是大少爷,二少爷他……”
“大少爷你回来了,打听到二少爷的下落了吗?”陈妈妈在优优的搀扶下匆匆跑出来,一把抓住了谢长空的袖子急切地问道,再次打断了周伯的话。
周伯退了一步,谢长空扶住陈妈妈,但目光却没有忽略周伯,他看了看周伯,又转头看向满眼急切望着自己的陈妈妈:“若是有了经纶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陈妈妈眼里的希望顿时涣散了,她捂着嘴泣不成声,却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脸色苍白极了,整个人摇摇欲坠。
优优担心的扶着她:“陈妈妈,陈妈妈,你别吓我,你还好吗?”她关心则乱也顾不得在谢长空跟前,一跺脚就发作起来:“我就说那个顾盼肯定靠不住!她哪里会用心帮我们找二少爷呢?陈妈妈,我看我们还是自己想办法去找二少爷吧,二少爷若是还活着,知道咱们在找他,肯定不会藏起来不见咱们的!除非……除非……”这些日子的经历,让优优也变了不少,不再天真不谙世事,虽然不愿意承认,可她终究不得不去面对二少爷可能出事了的现实。
“优优!”谢长空的语气重了,他盯着优优一开口就把优优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闭上了嘴。
但谢长空并没有指责她,只是闭了闭眼道:“行了,以后别再说那样的话,你不小了,如今家里什么样你不懂吗?你自己出去找?你能去哪里?你怎么找?别不知天高地厚,扶着陈妈妈下去吧,这些天你好好照顾陈妈妈,别的事就少管。”
优优讷讷的应了一声,扶着满面悲怆的陈妈妈走了,谢长空等他们走进屋子里,才长叹一声转向周伯:“周伯,家里如今老的老小的小,没个靠得住的,我娘身边还好有花娘支应着,家里的大小事儿就交给你了。”
“大少爷,您说这话就见外了,您这忙到现在还没歇一歇吧,二少爷的下落要紧,您的身姿也要紧,我说句僭越的话,要是您有个万一,太太他们可要靠谁呢?您得先保重好您自个儿,我去厨房给您准备点吃的,吃完您再去睡上一觉,什么事都等养足了精神再说吧?”周伯连忙道。
谢长空摆了摆手:“不用了,我吃过了回来,去看看妈就去睡,您这会儿不用顾我,我心里有数。”说着谢长空就进屋往楼上周菲的房间走去。
花娘正陪着周菲,周菲这些日子没少受罪,她日常养尊处优,哪怕在最艰难的丈夫离世、家产被夺的那段日子里,她都没遭过如今这份罪,数日的牢狱之灾让她一下子老了十多岁,让她看起来就像她现在五十多岁的年纪一样,显得苍老起来,脸上的肌肤没了水分,变得干涩枯黄,而鬓边也多了几丝白发。
周菲正倚在床上闭目养神,花娘在一旁静静陪着她,手上做些杂活,见到谢长空进来,花娘起身,下意识的张了张嘴,又忍住了,默默地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谢长空叫住她:“花娘,你先下去歇一歇,之后你和周伯商量一下去安排风华的后事吧,她是经纶未过门的妻子,自然也该葬在谢家的墓地,只是如今家里境况不好,能简化的都简化了,但该有的该花的不能省了,回头准备好,挑个尽早的好日子,让风华入土为安。”
花娘点点头,眼角忍不住红了起来,她低声道:“我知道了,这就去安排,只是二少爷……”
“还没有经纶的下落。”谢长空说给花娘听,也是说给周菲听,周菲闻言捂住了嘴偏过头去,花娘默了默,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她从来都不是多话的人。
关上门,谢长空在周菲身旁坐下,周菲擦了擦眼角坐起身握住儿子的手:“长空,顾盼那里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
谢长空在周菲充满希望的注视下艰难地摇了摇头,“妈,经纶不傻,我在日本人却仍然对谢家动手甚至射伤他,摆明这事没有误会,必然有人告密,完全就是冲着谢佳来的,若是他落水后出事了,那也无可奈何;可若他还活着,肯定不会自投罗网,否则风华就是前车之鉴。经纶自小在码头长大水性极好,哪有那么容易出事?只是他一躲起来,顾盼沈棠如今又被盯住,人手又不足,自然就找不到经纶了。”
周菲闭了闭眼,声音沙哑:“我每每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有时候却忍不住想,若我干脆接受他出事的现实,是不是能好些,否则这样吊着一口气,我真怕自己支持不住。”
“母亲,现在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我今天见着顾盼,几乎可以肯定这个造成今天这一切的人就在我们谢家,您打起精神来,我们得把这个人找出来,否则……否则根本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谢长空劝慰周菲。
周菲强忍痛苦眯起眼:“我想不通的就在这里,为什么要针对我们家?尤其是……如果出卖老方和我的就是我们家的人,可到底谁恨我们狠到这种程度?这些年,我自认无论内外都没有结下这样大的仇怨,尤其是对自家人,我更没有得罪谁,到底是谁要致我们谢家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