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茶陵酒家有数座。
但往来最多者,还是要数南北两城门处。
虽酒菜价偏贵,但因为所在地紧俏且楼修的气派,兼之近几个月来所售卖的炒菜别有新味,故而邺城达官贵人也多会来此吃酒,或是干脆请厨子到府上掌勺。
不差钱的会登楼上点两个菜慢慢饮酒看街景,但更多的人还是选择三五人拼两个菜再要几壶粗酒,在一楼寻了地方坐而论势。
讨贼刘之战到了何等地步,江东传过来的又有什么新奇东西,天子昨日又召了哪个坊的乐师等等,都是可以闲聊的话题。
而眼看着又有一信使入城朝着府衙所在疾驰而去,一楼便难免又议论纷纷。
“这还是从上党过来的信使吧?”
“不然还能是哪儿?”
“嗨,丞相讨贼两年,这贼怎么越讨越多了。”
“嘘,慎言!”
“嘿,这有啥好慎言的,那贼军还真能从上党打过来不成?俺也是去九原行商过的,那武安、涉县、潞县、壶关四重要塞,十万大军都未必过得!不然邺城怎么会还不往上党调拨兵马?那说明天子根本不怕贼兵的!”
“屁!谁不知道贼兵头子是天子叔叔?哪有侄子怕叔叔的?”
“那是,亲近还来不及呢……怕贼兵的是谁咱谁不知道啊。”
“这位爷喝高了吧,还是把钱结了回去醒酒吧。”
“谁怕贼兵?我怕贼兵还不成嘛……”
“要我说,上党那边净是烂路,就算敞开了关塞,能过来几个贼兵?眼下恐怕西南才是大患,俺一个街坊的子侄的叔伯的堂兄说邺城往河内调了好几波精兵了。”
“也是,那函谷关都说天下名关,结果跟泥捏的似的,麻杆一捅就翻了。”
“贼兵若是过了黄河啊,那可有好戏看了,与此相比那上党无足轻重。”
“虎卫来了!噤声!”
于是刚才还高谈阔论人声鼎沸的大厅顷刻间鸦雀无声。
好在这一队虎卫只是也要了几个菜在大厅坐下吃酒,大厅里方才还口若悬河的一干人等一个个飞速吃完结账走人。
虎卫中为首者朝着那些匆忙离开的身影鄙夷的“啐”了一口:
“不思报国杀贼,只会鼓唇弄舌!”
恰在此时,这队虎卫听得身后“吱呀”声响,一个着锦袍的少年人从楼上稳步下来。
于是这队虎卫的队长顿时换了个神色:
“俺今日出门便见喜鹊枝头叫,现在才明白是提醒俺今日能遇贵人呐!”
“多日不见,宣威侯风采依旧,有没有用得上兄弟们的地方?”
于是这个锦袍青年也客气笑了笑:
“王队率毋需这般生分,既是遇上了…东家,这几位兄弟所支用都记我账上。”
“宣威侯这才是生分了,君侯说过宣威侯都是自家兄弟。”
“既是自家兄弟,请一顿酒算什么事?”
两人一阵推脱,最终口头约了个下次一起吃酒才互相告别。
重新坐下后,这队虎卫当中有人好奇:
“队率,这宣威侯只是个蒙父荫之辈,何至于的如此客气?”
队率左右看了看,确定宣威侯走远后伸手示意酒楼东家:
“再来两坛春日醴!再拣贵的菜给兄弟们上几份!记宣威侯账上。”
然后方才“嗬”了一声道:
“这宣威候虽无显职,但他可是名满邺城的魏曹掾的至交。”
“而且你们多半不知,这宣威侯还有个长辈,那可是曹丞相和君侯都须礼让一分的。”
其他几个虎卫很是好奇,但这队率说到此就闭口不言,只是招呼吃菜。
出了茶陵酒家上了马车,这个锦袍青年人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的沿街叫卖,心头反倒是仿佛有一把野火一般烧的愈发旺盛。 过了两条街就是他自己的府邸,门房说有客来访,而问清楚名字之后便大笑着迎了进去:
“子京至此,何不遣人去唤我!竟在此苦候!”
于是负手在庭院里赏花的年轻人也回过头来。
脸庞干净,胡须和鬓角也修得整齐,让人很难生出恶感。
不甚英俊,但眼底似乎随时都带着笑意,嘴角恰到好处的勾起,组成了一副让人第一眼就很容易生出好感的面容。
“宣威侯。”
锦袍青年人佯怒:
“魏讽!”
魏讽则干脆上前直接捉住这个宣威侯的双手:
“张泉何故气我?”
于是张绣之子张泉顿时失了所有不快,心底的野火便猛然窜了出来:
“非是气你,只是……”
这话顿时就被魏讽阻止了:
“此处阳光酷烈,进去说。”
两人的入了屋内屏退左右后,还不待张泉说什么,魏讽就浅浅笑了一下:
“张泉,贵人已决意起事。”
张泉顿时喜出望外:
“当真?”
心头的野火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焦躁:
“可…大父仍不愿见我。”
魏讽似乎早有准备,拿出了一封信道:
“你还未有表字,世人皆知汝与贾太中情谊深厚,正宜请贾太中为你起个表字。”
“这是相请的书信,勿私启,直投于贾太中府上,无论成与不成,当尽人事。”
都已经安排到这份上了,张泉顿时有些感动,当下拉着魏讽手道:
“子京放心,此信即便不成,大不了我翻墙进去!大父总不会拒我才是。”
“倒也不必如此。”魏讽含笑摇头:
“我等举事,乃秉正行义,哪能如此强人所难?”
于是张泉心下的佩服又多了几分。
好在令他安心的是,魏讽的这封信果然卓有成效,黄昏时分便有马车停在宣威侯府门前请张泉前去。
魏讽不宜久留所以早已离去,张泉只能按捺着激动的心情登了马车,经过一小段的颠簸之后马车拐入一个僻静的巷子,张泉还记得这段路,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就常领着自己走这段路前去拜访。
当时父亲还让自己拜他为大父,那时大父只是笑,一言不发。
而如今再见,张泉已经回忆不起来上一次见面是几年前了,五年?七年?
下了马车,由佣仆领着穿过两道连廊,最终入目所见的是一个简单到可称朴素的厅堂,以及一个已经有些伛偻的背影。
张泉上前两步,忽地心头所有的火焰就已经消失不见。
再往前两步想起已记不起容貌的母亲和逝世的父亲,以及如今只有他一人的宣威侯府,张泉便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
“大父……”
回过头,眼看着那个跪倒在地与故友极为相像的年轻人,以及簌簌滴落在地板上的泪水,贾诩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
“起来吧。”
“与我说说……你们那除贼之计。”
这时候张泉反倒是胡乱抹了两把脸,急声道:
“此事凶险,大父便当不知如何?稍后我直接越墙而出,定无人知我来此。”
摇摇头,贾诩脸上多了两分笑容:
“那泉儿就忍让一介老朽去送你魂灵入阴司?”
“去洗漱一下再过来用食。”
张泉期期艾艾的起身,一眼便看到贾诩面前摊着的那封信,他还记得这个信封,但摊开的信纸上字迹娟秀,并非是他所熟悉的魏讽笔迹。
而压在信纸上的还有一个残缺的玉佩,依稀能看到鸾凤之姿。
难怪自己当时还狐疑这封信颇有一些重量……不对!
张泉也陡然警醒,恐怕魏子京所说的什么代写信请大父给他起表字,非实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