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已习惯用陈沐的方式去打仗,就是每打一场仗,能为朝野赚回许多。
朝廷看的是赚回多少,但在官吏、商贾之外的百业之人,他们看见的是朝廷在为他们用战争谋福利,这样的外战是令人舒心的,其实就算如此也会有许多反对者,只是他们的声音很容易被户部海关税公文压下去。
在古中国大多数时候当皇帝是很难的事儿,因为必须面对这片土地是整个地球农民起义烈度最高的地方这一事实。
因为血统论在这行不通,没有哪个王朝是靠生出来的,必须维护各个阶层大多数人的利益,皇权的合法性有许多种,最管用的是救万民与水火。
如果没这份功绩,那就只能推行佛教,让百姓放弃今生去修来世福报了。
官员从百姓中产生,学习仁爱推行忠孝,个人欲望自然是高官厚禄,政治理想却也不乏为任一地造福一方。所以在这个历史书上说中央集权非常厉害的朝代,会出现地方官员为了少给朝廷缴点税,做出瞒报人口的选择。
但这就不但与朝廷的利益相悖,也是渎职枉法,只是道德准许他们这样做。
同样的矛盾还有战争,不图回报战略意义大于实际回报的战争,人民不想要战争。
或许他们也想报仇雪恨,也忠于朝廷,可一旦这样的战争涉及到让他们每个人去服徭役、放下自己家的地在本该农忙时去修路、去架桥、去赶着牛车给前线运粮,动不动还要把自己家米缸里一部分大米交出去?
那就不一样了。
有时地方官会与百姓站在一起,这谈不上大错特错,只是所处的角度不同而已。
还有最关键的事,言官与地方官通常不懂军事。
什么节制草原的战略意义,在万历皇帝眼中分明画着掠袭草原腹部、切断蒙古女真交流的钉子,无比清晰的舆图放到他们面前,除了一片不毛之地什么都没有。
这是个难题。
皇帝满腔热血,却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哪怕从南洋走海运送来再多粮食,也不能解决从天津到戚继光军中输送的难题,就算让塞外作战的将军留下全部牛羊,牛羊也总有吃完的那天……何况这确实是个笨方法,牛羊除了变成食物还能做很多事。
但万历皇帝的内阁能解决最难的事,帝师站在身后,大手一挥,就堵住朝廷一切想要说话的嘴。
夺情之后,神中年早已破罐破摔,反正都已经被骂的狗血淋头,堂堂帝国首辅连猪狗不如这样的词儿都用上了,难道还怕再被人骂心黑手狠?
强权是推行无短期利益大事的必要因素。
战争当面,祭出考成法无往不利,内阁交给各理事部门、沿途地方各县的任务被细化了。
“老师的解决方法是朕可以学习的。”乾清宫里的万历皇帝看着内阁的方向露出深思之色,对王安问道:“朕是不是也该在宫里施行考成法?”
运输粮草消耗过大的阻力被张居正默不作声地解决了。
帝国首辅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给户部、兵部,都察院和六科开出一份公文。
公文很短,并不起眼,但内容让人害怕。
过去,把粮草、甲兵、盐铁等物从甲县运到乙县,在考成法中是一件事,地方官办事不利,会被定罪处罚。
现在,从甲县把一千石粮草或若干甲兵、盐铁运到乙县,在考成法中是一件事,地方官办事不利,会被定罪处罚。
过去运一万石粮草失期,在每月检查、半年上报的考成中会被定一件罪责;现在运一万单粮草失期,在考察中会被定十件罪……这已经不是罚俸或降职的事了,是革职或下狱的事。
王安是内书堂的学员,内书堂的老师都是翰林,识字明理不在话下,他对皇帝的乐观泼了盆冷水,道:“阁老的命令对朝廷筹办军务极好,只是如此一来,爱民的地方官要么违心增派徭役、要么就地辞官;反倒不体恤民力的官员会因此达成考成,待其期满高升,地方民心丧失,终究受其反噬的还是陛下。”
万历皇帝轻轻挑起眉毛,笑道:“你都能想到,朕和老师怎么会想不到呢?”
皇帝从怀里取出书信在手上抖弄着:“朕会下诏,拨太仓银与沿途地方,军民徭役,卫军押粮日银一分、百姓押粮日银四分,另发军民万余至塞外青山口至大宁城沿途四百里修整旧路,同样由太仓支银。”
“朕算过了,如此一来,就算戚帅一直打到兀良哈最北边,朝廷在运费上每月支出也不过才……”
万历皇帝挑着眉毛,竟透出一股子奇怪的心满意足,语气轻松明快:“才三万两。如果要运一年,刚好把大东洋这去年京运白银花掉。”
王安抿着嘴不敢吭声。
这还只是运费,粮食器物都是地方自赋税或太仓粮拨给,也不算修路的物资,一天净花白银千两,皇帝爷爷居然用‘才’,一个月才三万两?
这花销要是让五十两都舍不得花的先帝知道,不得从昭陵杀出来踢你屁股?
更关键的是,好事都让皇帝做了没关系,可坏事让张居正做了,王安有些于心不忍,道:“如此一来,战事结束阁老……”
对此万历皇帝面色如常,只是轻轻说出一句话:“他是帝国的张居正。”
皇帝知道老师曾说过‘吾非相,乃摄也’,那话怎么说?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既然老师是摄政,好的坏的,都一并承担吧。
“别这么看着朕,钱放太仓里虽然不会烂却也无甚用处,发给为朝廷出力干活的穷苦军民难道不是正好?之所以朕说才,是因为别的花销更大,为减少路耗,只能运一两石的小推车就不用了,全用双马车,一车能把十二石粮草运至前线,还有花钱的大头儿是修路,没路的地方车可走不动。”
万历皇帝边说边伏在万历间甲板上给蒸汽局写信,道:“要是火德星君能跑得快点就好了,朕要修一条从北洋到青山口供火德星君跑起来的路,只要能拉着东西一个时辰走四里地就行,就没有路耗了。”
王安提醒道:“陛下,火德星君不吃粮,可它吃煤。”
“只要不吃粮,就是没路耗,顺天煤多的是。倘若能成,国内几条路都要修上,塞外不单在青山口,修到兀良哈,等布塔施礼长大,还要修到土默川,再把土默川、兀良哈、建州连起来,向北向东向西。”
皇帝说这句话时仰头垂眼看向王安:“只要没路耗,运抵天津多少米粮,送到兀良哈还是多少米粮,昼夜不息日行四十八里,十天就能把粮草辎重甚至士兵送到兀良哈。”
“粮无路耗之忧虑,军无赶路之疲乏,到地方下来就能打仗,你想想那时候的大明是什么样?”
“陛下,北洋上次说一里路是多少两来着?”王安缓缓地深吸口气,道:“奴婢只听到陛下说,陛下的国库,银子有的是。”
“嘿嘿嘿,你说得对。”
亲信小宦官一句话令皇帝笑逐颜开,投炭笔于甲板,骄傲地扬起下巴,然后耸着肩膀大笑起来道:“朕就是有钱,朕太有钱啦!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