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海

曾一本死后的几个月,香山所衙改换门面,称南洋卫,府县官吏、粤南文武及各地商贾,地位低的亲自登门、身份高的派人拜访,与巴结并无关,因为真正与南洋卫有利益关系的并不多,不过是寻常礼尚往来,甚至都不图交好。

人情世故是件有趣的事,也许很多人并不认识陈沐,或许只是广城之战时有过一面之缘,根本不到会派人庆贺的交情。但事情诡异,但凡一个圈子里有一个人提出走访南洋卫,剩下的人就也会同去。

庆贺并非是交好,而是为了别记仇。

表达善意的人多了,善意未必都能被人记下,没表露善意的人却多半会被记住,并被误解为敌意。

人们只是为了避免敌意。

事务繁忙,有时就会忽略身边亲近的人,陈沐没想到鼓腹楼真的会关张。

因为诸多宴席,他只请鼓腹楼的厨子来操办,甚至颜清遥还专程来帮忙数次,也为他欢喜,颜伯从月港传来的书信被颜清遥一笑而过,任性的小姑娘正如陈沐所料,根本没想要关张鼓腹楼。

甚至两个月前还写信告诉颜清鼓腹楼的生意愈加红火,还打算把在濠镜再开一家更大的酒楼。

怎么说关张就关张了呢?

鼓腹楼关张酬谢广城父老的请帖送至南洋卫,陈沐措手不及。

“备马!”

陈沐没想到鼓腹楼关张,旬月之前的颜清遥也没想到她会把鼓腹楼关张。

也许这世上再没人比颜清遥更知晓一句话能给人多大力量。

不知从何时开始,每个桌椅收拾妥当的黄昏,鼓腹楼二层向南靠着凭栏,小掌柜总是喜欢短暂地换上短衣宽襕碎花马面裙,眺望看不见的江海千帆,入目总是重影檐牙和叠嶂的山,痴痴笑。

她想啊,在那边有人说过,要娶她做千户夫人的。

那算是承诺么?

她觉得不算,只值十四两银子,颜伯就从妈妈手里把她买回来,哪里会有高官显贵愿意娶她呢?

是娶呀,是夫人啊!

千户夫人。

可是不算承诺么?

那个人在广城大警时把腰牌交给自己,说遇警就用这块木牌叫开城门住到军营去,就说是香山千户的家眷。

小掌柜往燕归舫跑得更勤了,她像只松果藏进嘴巴鼓着腮帮的松鼠,怀揣以为别人看不出的小秘密,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打听五品官夫人是什么仪态,即使那些姐姐们也不过道听途说,却是她唯一珍视所能知道这些事情的全部机会。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小掌柜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苏三娘下了令,不准燕归舫的姑娘们拿恩人的事乱讲乱说。连带着,也尽心呵护小掌柜的梦。

一个人因为认识时间与机遇,别人通过不同角度所认识的模样是不同的。

颜清遥眼中性格随和而开朗温柔的陈沐,在燕归舫姑娘眼中则是另一番模样,行止不近女色虽贪些享受却一心建功立业,尊上谦下——那是年少有为可比肩俞龙戚虎,杀人如土的将军,整船广城名妓甚至因画舫署名在他的诨号内而谨慎自己的德行。

每当颜清遥自以为不露痕迹地把话题引到千户夫人上时,就会有看不上她的妓女发出刻薄的笑声,苏三娘能管住她们说话,却管不住她们发笑。

那些人从上到下用冷冷而鄙夷的目光看向颜清遥,直至看得小掌柜浑身不舒服,才轻飘飘地说些“高官之主门当户对、娶妻娶贤、温良贤惠至少是要有的。”“他们的夫人还要有在朝中做要员的父亲,这才能帮他们日后升迁,官运亨通呀!”之类的话。

每每听来,总让人垂头丧气。

当千户夫人很难呀,满口的市井脏话就会被一棒子打死,更别说还要有与之相匹的家世。

可是有什么能打倒怀揣美梦的小掌柜呢?

她还是会穿着漂漂亮亮的马面裙,点化淡妆偷偷溜上画舫,打探那些对旁人无足轻重于她却意义非凡的‘机密’。像心上人一样随身藏着小本,记录那些规矩与自己每天脱口而出的脏话,每到夜里就着烛火对账后掏出小本露出心灰意冷的失望或心满意足的笑意。

可后来那是不是承诺已不重要了,因为承诺永远无法兑现,她也永远不会是千户夫人。

因为香山没有了陈千户,有的是南洋卫指挥使司掌印指挥使,昭勇将军陈沐。

绯袍冠金胸背猛虎的三品武官。

作废篆刻香山千户的腰牌没有人给她换新的,好在也没有人来找她索要,就算香山所变成南洋卫,吃的也还是鼓腹楼的熟肉。

在南洋卫衙一次次请她带人操持回馈贺礼的宴会中,小掌柜也一如往常青衣小帽打扮成将军府的门客小厮笑吟吟地掬手迎客,看他人来志得意满,也看他人去疲惫不堪。

看他笑,看他舞,看他趴在溪边吐。

他是别人眼中威风显贵的昭勇将军,也是她心里破衣烂袄的清远总旗。

从广州府到南洋卫,翻过几座山越过几条河,足迹闭上眼都还清晰。

有时也会自我安慰,反正他不近女色,反正她还年轻,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能达到千户夫人的德行吧,达不到做指挥使的妾也不错——如果正妻贵妇不是那么刻薄严厉的话。

人在编织的景色中缓缓成长,直到有天。

燕归舫的姐姐在不经意间讲出前些时候被请去南洋卫陪侍远方到来的贵客,原来三言两语就能摧毁坚强幻梦。

“从播州来的那位是真正的贵人,非金银器物不用、非华服美饰不配,饮茶用的都是肇庆盘龙泉,一壶茶跑死三匹马,陈将军都照顾不起,全凭客人高兴。奴家听贵人说呀,觉得陈将军很好,想把姐姐许将军做妻,到时嫁妆要在南洋卫送他座城呢!”

“嘘!清遥也在船上呢,小声点!别让她知道。”

隔着木墙屏风,小声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被竖起两只耳朵的小掌柜听得一清二楚。

颜清遥噘嘴笑笑,还是被她鄙视回来了。

她以为她会转头跑下船,她没有,如常照旧地跟姐姐们学了一首曲儿,这才笑嫣嫣地靠岸摆手。

她轻笑,心里警钟大鸣人声熙攘,如倭寇登岸江心岛;

她摆手,似如那日,整座广州城吏民高呼陈沐名字,传唱将军功绩;

心中战乱趋于平息,只是颜清遥,并非大获全胜的那个。

平静地给厨子小厮发出雇银,发出酒楼关张酬谢父老设宴的请柬,废腰牌被放入手绣鸳鸯锦囊藏进行礼木匣最底,秉烛书写给颜伯的书信:不日启程,前往月港。

墨是黑的,纸是湿的。

烂人,是不让人留,也不让人走,说着模棱两可的承诺,不负责任丝毫,便致人飞蛾扑火,惊觉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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