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园子水波浪式起伏的围墙外,有几棵树,像是杉树,不过叶子都落尽了,树梢后面露出来一轮红红的落日。
一片苍茫中,唯独那一块脂红给人一点温热的印象,只是却抵不过此刻这暮霭中慢慢像冷水一样漫上来的清冷。……眼看着,又是一天就要过去了。
“太太,把衣服给我吧。”一个佣人走过来,打断了韵柳的思绪。韵柳正在帮佣人收晾晒的衣服,手腕上还搭着一件刚收下的衣服。望见那轮正往下的落日,她这一出神,佣人倒已经把衣服都收完了。
韵柳就把自己手上那件衣服也转手递给了那个佣人。她转过身,正往屋子里走去,远远有一个军官沿着屋门外长长的过廊疾步朝这边走来了。
“张太太,”那名军官看见正要回屋去的韵柳,他一面叫了她一声。
韵柳刚站住脚,转身朝他看去,那人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她记得这个军官,那天去张府接他们来的就是这个人带的一队兵,不过住在这里的这些日子倒没怎么再见过他。
“张太太,今晚你和老夫人要是不想再在这园子住下去,现在就可以回府去了。”随即就听这人很温和谦恭的对她说道,“接你们回去的车已经安排好了,就在外面侯着。”韵柳怔了一怔,似乎突然之间不能完全明白过来他话里地意思。
“难道……”她很快返过神来。一面一手去捂在了自己的心口上,感觉到自己这些日子来像是死寂过去的心再次鲜活的跳动了起来。一转念间,她的心却又立即灰凉了下去一半,——可是,究竟是他得胜回来了,还是他……他已经……韵柳竭力顿住了那个不堪的念头,不敢让自己胡思乱想下去。
“那他……”她显得有些犹疑的去问那个军官,却又欲言又止。她深吸了一口气。
“他现在怎么样了?”她竭力让自己镇定。声音却还止不住微微有些发颤。
“太太是想问张军长吧,”那军官看着韵柳又是喜又是忧的神情,笑了一笑,道,“军长他现在总司令部,汇报这次作战情况。”
韵柳听了之后,低下了脸去一转眼,她看见那轮落日还在那里,红红地。暖暖的。暮霭中灰茫茫的天色也似乎比先前亮了几分。
他没有食言,他真的回来了,安然的回来了。
不过,转而她却忍不住又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她知道他这次是去剿共。若是和日本人作战,打胜了,倒是值得欣喜,中国人打中国人,有什么可高兴的呢。韵柳也觉得自己很矛盾。既担心他不能回来。对他取胜回来。却又无从高兴得起来。
“军长他怕是赶不及亲自来接你们回府了,”那军官看韵柳默不作声,就又接着道。“今晚在汤山俱乐部安排了一个酒宴,是为张军长接风洗尘的。”
韵柳没有作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样更好一些。知道他一切安然,就足够了,她不想再见他了。陪老太太和小宝回到张府后,她就该走了。最好是趁着他还没回家前就离开,再见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自从那晚张老太太挑破了她心里一直在回避着不敢去想的那件事之后,她没有再回避下去,她已经细致想过了,心里也已经有了决定。沈新南是她不能辜负的人,她已经欠了他太多,她还是要回去履行自己对他地承诺的。对于张启良,她只是一个替身太太而已,虽然,不觉间似乎有些假戏真做了,虽然,她可能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在他的怀里,那刹那间深深感受到的温馨与踏实,像是自己终于也有了家;但是,回想起来,那一切却也像是幻梦一般地不真实——她心里非常清楚,她和张启良本就不是一路的人,他们不应该,也不可能走在一起。……
张老太太听说自己儿子已经回来了,一刻也不愿多留,立即就让收拾东西,要搬回府去。
要离开这所住了快有三个月的园子时,韵柳转脸去看了看那轮落日,早已沉了下去,暮霭也更似又苍茫了几分。
她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难以掩饰住的满怀的凄然,走在最后面。小宝拖着她地手,用他小小地力气拽着她,一面一遍遍催着她,“妈妈,妈妈,走快点,我们去找爸爸,找爸爸。”韵柳看着小宝,心里又是一阵心酸
她发觉自己地血肉已经长进这个家里了,要强行分开,真的会痛。
快出大门时,小宝忽然从韵柳的手里跑开了。“爸爸!爸爸!”小男孩一面朝外跑去,一面欣喜地叫道。幽思中的韵柳这才返过心神,不自禁的就抬起了眼睛,迟疑的目光直直朝大门外看了过去,——
他正立在风里,一身的军装还穿在身上。
乍一看见他熟悉的身影,简直像是做梦一样。怎么他没去汤山参加酒宴?
韵柳怔怔的立在了那里,只是一动不动看着张启良。一看见他,立即就觉得温暖、踏实。韵柳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能给她这种感觉。哪怕他什么也不说,只消用他深沉的眼眸看她一眼,坚毅的唇线微微勾勒出那一丝似能看淡一切的淡淡笑影。
他一把就抱起了跑过去的小宝,用他硬硬的胡茬去扎小宝的脸,小宝直把小脸往他怀里躲。韵柳始终站在那里,呆呆看着这一幕。
她像是分成了两个她,一个她沉溺在这梦境似地温馨里。也想要沉溺更久一些;另一个她却恍惚知道这不过是个梦,终究是要醒的,她是不能在这梦里多待很久的。
奶妈忽然走过去接过了小宝,是老太太示意奶妈过去的,老太太看出来自己儿子的心思其实早已经在一旁站着的那个女孩身上了。韵柳这时也找回了心神,她低着脸很快出了大门,想要径直往老太太那边去,有意想躲开张启良。真的不愿再和他有什么接触。张启良却三两步就走了过去,堵在了她的面前。他看了看她有些冷漠地脸。
“看见我能活着回来,让你失望了?”他说。
“我只关心我自己能不能活着,别人的死活我并不会放在心上。”韵柳撇开他的目光,刻意用一种淡漠的语气道。
“是吗?”停了一会儿,他说,“那现在,我没死,你也活着。暂时还有时间留给我们。或许,”他歇了一下,一面转过了身去,“等到有一天。你的心上在乎的会不只是你自己的生死。”
韵柳抬起眼,迟疑的看着他的背身,他已经迈开步子朝车走去,“走吧。”他说。
走到车前去,他为她打开了车门。韵柳却并不打算上他坐地这辆车。正要转身准备去上另一辆车。谁知身后那一辆载着老太太和小宝的汽车已经开动。不作停留的从她身旁一溜开了过去。
张启良看着面露难色的韵柳。
“记得你第一次上我地车,可比现在胆量大一些。”他说。
韵柳低下了脸。
“我看,我已经没必要再回张府了。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沉默了一会儿,她低声说,“我们约定的事,我已经为你做了。现在既然你已经安然回来了,我也该走了。”
说完,韵柳低着脸,不敢去看张启良,耳边只听见他静默着。她暗自沉吸了一口气,如果他再不开口,她就直接准备要走了。
“你觉得在这里合适吗?”正当她沉了沉心,准备要走时,忽然却听他开了口。
韵柳迟疑的抬起脸看向他,只见他用目光向她示意了一下立在不远处的几名军官,是一直看守他们的那几个人。
韵柳正有些迟疑不解,张启良却朝她走近了一些,几乎贴上她地身体。韵柳下意识地正要后退一步,他却忽然抬起一手抓住了她地肩头,一面听见他的声音就在她的头顶上响起。
“你看他们也一样穿着一身军装,不过他们这些人可不是打仗地,”他说,“他们是专门收集情报、查人底细的。这些军统的人天生一副狗鼻子,循着气味就来了。”
“现在有一些人正愁着抓不到我的把柄,如果让他们知道你并不是我真正的太太,你猜他们会怎么做?”他压低声音,接着说:
“他们会对你的背景一查到底。你一旦成为他们怀疑的对象,你的背景就不可能再清白,他们总能有办法给弄出一点可利用的价值来。然后呢,你就会被认定为一个潜伏共党,而我呢,就成了你要策反的对象。”
“你不要以为我是耸人听闻,要是不信,你大可以试试看。看看我说的到底准不准?”他最后说,一面他就放开了她,慢慢退后了一步,低着脸,沉沉不再作声。
韵柳看了看他,没有再说什么,心里一声低叹,还是弯身去坐进了车里。张启良随后也默不作声上了车。上车后,他一直一言不发,显得有些累,仰*在*背上,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韵柳想起了第一次上他车的那次。自己也是这样贴着车门坐着,尽量拉开和他的距离。他也一直一语不发,看似很是冷漠的独坐在那里。不过,这次,她心里的滋味却无法再和第一次一样了。现在身旁坐着的不再单纯只是一个看起来很是冷漠的国民党军官了。她已经都能够体会得到,他深沉的心事,还有他的无奈与艰难。细想想,他真的无法不累。他不能只考虑如何行军打仗,位越高,权越重,无法避免还要去面对权势之争,承受着重重压力。
韵柳望着车窗外,心里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着,忽然却觉得自己的一只手上一热,是他伸手过来,把她的一只手摸在了他手里握着。
“打仗的时候要考虑怎样把仗打胜,不至于丢了命。现在回来了,还是要考虑一些乌七八糟的事。”说着,他极轻的叹了一声,“有些事能不去想,真的不愿想。这样太累。”
韵柳转过脸去,看见他依然闭目养神的*在那里。
“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他没有动,只是把她的手紧握了握,示意他是在问她。
韵柳停了一会儿,方淡漠的语气道,“我听不懂。”
张启良听见韵柳这么说,静了一会儿,忽然却不知为何轻轻笑了笑。
“你今天怎么总喜欢说反话?”他说。
韵柳的脸忽的火辣辣的一热,像是被他看透了心事一般,虽然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的心事究竟是什么。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把韵柳的手深深在手心里紧握了握,若有所思一般。随即,他就把她的手给放开了。
韵柳收回被他焐热的那只手,另一只手却还是冰凉的。
她转过脸去,看见车窗外的天已经暗淡下去了,一个幽明的,清冷的初春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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