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后撤的中队陷入混乱,跟向前追的日军互相交错,形成了三明治,一层夹一层。其间,有个令人扼腕的事发生:
11月9日,在离松江不远处,日军第6师团正往前追着,谷寿夫没把兵力集中在一起,而是分成好几块,一时互相失去联系,师团司令部进至一个叫佘山镇的地方。当时护卫师团司令部的日军不过五六百人,入夜后,有支上千人的中队从上海退下来,欲从余山镇夺路而走,与日军发生激战。黎明时,日军向镇子后面的高地撤退,想占据有利位置,于是司令部一干人往高地爬,谷寿夫这一年快六十岁了,多日行军搞得腿脚也不太利索了,自己爬不上去,就叫身边的人往上推他,他身边的一名下士还没伸手,另一名士兵先扶住了这个日后暴虐南京的屠夫,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托他的屁股,总算把谷寿夫推了上去。很快天微微亮,谷寿夫身边的卫兵再看刚才托举他们师团长的那个人,竟是个带着枪的中国士兵!他把周围日军说的日语听成广东话了,以致在夜色中误入了敌军阵营。
如果说中国士兵混入日军中是无意的,那么日本士兵混进中中,当然就是有意的了。
很多中队需要通过青阳港公路桥往昆山撤,在过去一部分军队后,把守桥头的第87师士兵要炸桥,正在这时第14师赶到了,不叫炸。第87师不听,说我们是奉命执行任务,为了阻挡后面的日军。新任第14师师长陈烈(黄埔军校1期,广西柳城人)一下子就急了,说我们还有一个旅没过来,你们敢炸?!僵持不下时,第87师的人说,你给我们长官打电话吧!但这时候找不到王敬久,于是陈烈就给在昆山负责部队收容的第4军军长吴奇伟打,说现在不能炸,等我们的人过去再炸不迟,这个任务交给我们办。
吴奇伟答应后,第87师的人才走。第14师把桥头防务接过来后,又等了一天一夜,撤走了不少部队,但第14师还有一部分伤兵没到,正在犹豫还等不等时,混杂在撤退部队里的日军跳了出来,从桥东头发起突然袭击。陈烈立即下令炸桥,但这时候电机点火装置出了问题,炸药竟没爆炸,而又没留导火索做后手,于是日军一下子冲到桥西头。
当时的情况是,松江虽然重要,但也没重要到决定中队命运的地步。而青浦的作用不小于松江。如果决定撤军后,在青浦放上重兵阻击日军,掩护大军收容和转进,仍可以争取宝贵的时间。但慌乱中,青浦的作用被缩小了,只放了少数部队,而松江的作用被放大了。由于中队在青浦(到安亭)一线没有强力布防,致使两地轻易失守,随之昆山不保。
夹击之势形成后的第6天,1937年11月11日,中队全部撤出上海,转天藤田进第3师团开入市区,在已快成废墟的市政厅前举手狂呼,上海至此完全陷落。
后来,很多人抱怨中队忽略了杭州湾,使日军轻松登陆。多少年后,回顾那段历史,会发现:能不能作有效防守是一个问题。中国海岸线漫长,而海岸防守仅靠陆军是不够的,必须有海军进行配合。
在当时,中国海军的战力几乎为零,制海权无从谈起,而日本海军的实力却是世界一流。在这种情况下,中队的防登陆能力无从谈起。这是无法超越的历史局限。中国唯一能做的,是在海岸线的桥头阵地布置兵力,但正像上面说的那样,由于海岸线漫长,实际上也是防不胜防。从战术角度来说,下村定足以凭借此役名垂世界战争登陆史,在前线的柳川平助也仅凭此一役,盖过了他之前所有军事生涯中的辉煌。
在三个月的淞沪会战中,中国陆续投入近70万兵力,日本投入近25万军队,是截止到1937年为止中日两个民族战争史上投入军队最多的一次会战。八字桥、汇山码头、虹口、杨树浦、江湾、闸北、吴淞、川沙口、狮子林、庙行、刘行、杨行、大场、月浦、罗店、宝山、张华浜、蕴藻浜、苏州河、南翔、浏河、四行仓库……这些地名带着战火与硝烟,在1937年夏秋之季的各个报纸上频繁出现。不但中熟悉,日本军熟悉,就是日本国内的军人家属也熟悉。因为阵亡日军的遗物或骨灰寄到国内后,都会写着阵亡的地点。就这样,刘行、月浦、罗店、宝山、张华浜、蕴藻浜、苏州河、大场等地,眼花缭乱地出现在那些家属眼前。
中日上海战之惨烈,对日本来说,仅次于日俄战争。对中国来说,虽没绝后,但却是空前的。在两军格斗中,既有当时最先进的空战,又有最原始的肉搏。在很多阵地战中,中国这边阵亡的士兵重重叠叠,尸体来不及转移,只能充当沙袋做掩体使用。激战中,机枪手战死后,旅长、团长抱过机枪向日军扫射的场面屡见不鲜,像第87师第261旅旅长陈颐鼎(黄埔军校3期,江苏宿迁人)不仅开过轻重机枪,还多次投手榴弹,由此可以联想当时之惨烈。
抵抗如此之激烈,也是很多日军士兵没想到的,他们坐船出海时想的是:把围攻日租界的中赶跑,顶多打打街道战。但结果是:在上海的三个月,第3师团、第11师团、第101师团战死士兵都分别超过3500人,第9师团虽被称为上海战中日军最精锐的师团,但战死士兵却超过了5000人,排各师团之首(加上受伤士兵,这个师团超过了1万人,伤亡率接近50%)。而死伤总计排第一的,则是第101师团,多次补充兵员后,累计死伤超过15,000人。算上第10军的损失,整个会战中,日军自仓永辰治大佐、加纳治雄大佐以下战死近20,000人。至于受伤的日军,丧失战斗力的,也达到20,000多人,所以谈到上海战时,最常见的一个数字是:日军伤亡40,000多人。但实际上,如果算上轻伤后重返火线再次受伤的(即累计同一个人受伤次数),并按通常战场上死伤比例推算,日军战伤者接近80,000人次。
上海战中,国民政府先后投入了73个师,除汤恩伯第13军、卫立煌第14军、郑洞国第2师、关麟征第25师在华北作战外,蒋介石手下的中央军全过来了:第87师、第88师、第36师、第1军、第18军、第74军、教导总队、税警总团……说到胡宗南第1军,按第14师参谋长郭汝瑰的说法:“即使第一流部队也只能顶七天。胡宗南第一军守刘行,三天就牺牲殆尽。”
在刘行争夺战中,胡宗南指挥部队跟日军血拼,一周过后伤亡惨重,但胡始终没打电话要援军,在那默不吭声地顶着,后来战区副司令顾祝同知道了情况,在电话里对胡宗南说,今天就派部队去换你们,这时候,胡宗南才说:“再不来人,我自己就要拿着枪上了。”以第1军第1师为例,从团长到旅长死伤8人,至于连长一级的,除通信连外,其他多个连长全部因伤亡而换人,部队长尚都如此,士兵们的伤亡就可想而知了。
由于战力的差距,当时平均下来,一场会战后中日双方的伤亡最少是5比1。也就是说,至少付出五条华夏男儿之命,才可搏杀一个鬼子。在淞沪会战中,中队的伤亡超过了20万人,如果算上重复受伤人数,这个数字得翻番。
其中殉国:军长1名,第67军吴克仁;副师长2名,第175师夏国璋、第75师吴国璋;旅长超过10名,包括第88师第264旅黄梅兴、第67师第201旅蔡炳炎、第171师第511旅秦霖、第170师第510旅庞汉桢、第58师第174旅吴继光、第67军第321旅朱之荣、第67军第322旅刘启文等;团、营一级的校官,基本上每个师都伤亡三分之二,至于连、排一级殉国的将士更是不可胜数。
前面说到了中日战力,当时国民政府虽然搞了整军计划,但由于被七七事变打乱,所以开战时军队编制仍比较乱,既有中央军,又有地方军、杂牌军,武器既有国产的,又有进口的,每支部队有一堆牌子。而士兵出现重大伤亡后,在补充新兵时,由于没有征兵制,能把地方保安团补进来已经不错了(到南京战时只能补充壮丁)。日军那边恰恰相反,有独立的军事工业、完整的兵役制,即使一线部队有大的伤亡,也能及时地把具有军事经验的预备役士兵(完成现役者,即退伍老兵)、后备役士兵(既完成现役又完成预备役者)补充进来,而不用担心战斗力有什么滑坡。
上海大战中,日军采用陆海空协同作战,飞机、大炮、坦克、军舰火力联发,不仅地面火力能压制住中队,最关键的是掌握了制空权,很多中国士兵还没跟日军接触,就已葬身炸弹下。围攻上海市区不得手后,中队被投到上海四周狭小的地带,攻又不现实(桂军之反击就不用说了,吴奇伟第4军之张德能第59师,当时也反对防御,率部向日军反击,结果根本打不过去),只好层层防御,陷入被动,伤亡惨重,而撤退时又连失良机。
还有一点:上海战,日本那边指挥简洁,只有两级:派遣军、师团。中国这边一层层就多了:开始时,是战区、集团军、师三级配制。随着赶到上海的师增加,于是把两个师弄在一起,编成“军”(有的军只有一个师)。“军”的增加有必要,但接下来就有点乱了。一些师长被提升为军长(李延年、王敬久、宋希濂、孙元良、夏楚中、俞济时等)后,陈诚为老部下第18军军长罗卓英鸣不平:一下子出来那么多军长,难道老资格的罗卓英还照样当军长么?蒋介石也觉得不好办,不过他是想到了自己喜欢的胡宗南,总不能让他继续当军长吧,于是发话,在“军”之上加了个“军团长”,胡当了军团长(第17军团长),后来罗卓英在陈诚的力荐下,当了集团军副总司令。还没完:为了“清楚各自的责任”,又搞了“兵团”,把上海的中分成三部分:陈诚左翼军、张发奎右翼军和张治中(朱绍良)中路军。同时,又给陈诚安了个帽子:上海前敌总指挥。也就是说,到最后,在上海的中队分六层指挥:战区、兵团、集团军、军团、军、师。
关于兵种间配合得不好,前面已经说了,往回撤时,炮兵第10团团长彭孟缉专门找到第9集团军司令部,对作战科长史说发火:你能不能下令叫步兵别扔下我的炮兵就走?!至于步兵和战车部队更是没有配合,步兵认为战车有装甲,还用我们掩护干什么?
尽管问题多多(有的问题是因实力所致而没法避免的),但三个月的上海大战仍值得后人致敬。大战期间,上海和后方的民众以各种形式慰问广大将士,送到前线的慰问品堆积如山,后来由于实在太多了,只好堆在南京到上海的铁路沿线各站点。在大战中,更有会驾驶汽车的上海青年冒着敌人的炮火,飞车狂奔于前线和市区医院,争分夺秒地救护伤员。9月底,上海战场形势吃紧,杭州方向的第10集团军派所属第19师(师长李觉)增援大场,该师派一部先行,部队到南翔后,旅长唐伯寅(湖南讲武堂,湖南湘潭人)等人要先到大场联络友军,于是就拦住一辆飞驰的卡车,卡车是运送伤兵的,上车后发现:司机是个十岁的美丽少女。开始呢,还以为是女兵,一问才知道,是来自上海的童子军,女孩刚刚高中毕业!
一路上,几个部队长视野所及,驾驶汽车运送伤员的,都是青春勃发的童子军。
有这样的少女,有这样的国民,作为这个国家的军人,还能说什么?又如何不与倭寇血战?一时间,唐伯寅等几个部队长热泪盈眶。
就这样,中队以血肉之躯,破灭了日本三个月征服中国的幻梦;同时,为东部沿海城市的工业和文化资源的内迁赢得了极为宝贵的时间,显示了国家持久抗敌的决心,正如11月11日俞鸿钧市长在《告上海人民书》中所说:
……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恶魔之路
1937年11月13日,上海陷落第二天,一支日军在江苏太仓境内的长江白茆口登陆,因为从大连出发前,士兵们都不知道要去哪儿,所以当看到滚滚的长江时,都大吃一惊。这支部队里,一个叫东史郎的士兵满脸兴奋地对他的中队长森英生说:大尉!这就是传说中的扬子江么?!
这支部队就是以中岛今朝吾为师团长的京都第16师团。
日后施暴南京的第一号恶魔部队终于在华东露面。
中岛今朝吾,这个名字倒也引人遐想,但这时候还没人意识到:他的部队,在整整一个月后的大屠杀中,成为杀戮中民最多的部队,极端残忍的中岛本人也超过第6师团的谷寿夫,成为真正的地狱魔王。
中岛这一年55岁,出任第16师团长前,干的是东京宪兵司令官的差事。中日大战开始,第16师团被编入华北派遣军战斗序列,在天津大沽口登陆,参加河北省的作战,后被调回大连休整,专门练习登陆战,很快被编入上海派遣军。但在白茆口登陆时,上海已经陷落。
中岛师团是日本陆军参谋本部作战部部长下村定调来的。
虽然比前任石原莞尔更积极,但在上海即将陷落时,下村也不得不嘀咕一下:淞沪会战,日军伤亡惨重,士兵们疲惫至极,再打的话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