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春节很早,三个人在北京刚住下来,转眼间就到了春节。虽然民国取消了春节,可老百姓该咋过还咋过,春节照样是一年之间最热闹的时节。
三个人平时逍逍遥遥的,小日子过的有点随心所欲,却在春节祭祀时翻开了心底最大的痛楚。
亲人们都在远方那座大坟里,三个人都能感觉到身上承载着他们的梦想,他们生命的延续的。
出了正月,李秀就让王南给她联系画画的老师。
她开始是想到学校里面学习,在祭拜先人的时候却想通了,天大地大亲人最大。长辈们都没有了,最亲的是自己的男人,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孩子,想学什么请人教就好,何必执着的要去学校哪?
民国的女人,自己独立出去做事的比较少,好几亿中国女人,再宣传也就那么几个。李秀和二丫,哪怕是手上有钱有物,做什么都会提前跟王南说一声。这是下意识在遵循传统习惯,女人做什么要得到丈夫的同意,传统认为这才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当然,在这个年代,婚姻基础是门当户对,夫妻背景是对等的。直到近现代开始自由恋爱之后,这个基础就没了,女人当然要有自保的权力,否则天天被揍谁也受不了。
王南就四处打听,就找到了一位据说是进过宫的画师。这画师年龄不小了,生活所迫不得不开个小班教学生。
本来是李秀一个人跟着学,可王南送她去接她回,看到这画师丢给李秀一本芥子园画谱,指点了李秀几下,就让李秀照着画,他觉得挺简单的。慢慢的在晚上也会拿着钢笔跟李秀一起画,画出来的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芥子园画谱,跟写毛笔字的临贴一个道理。古人认为书画同源,是从古老的象形文字开始,写就是画,画就是写。学书法要描贴临贴,先知道好字是什么样,照着写。画画也是,先学下基本的山水石木怎么画,能画出来了,就可以往自己能达到的意象上靠近。
李秀也让王南给二丫请了位女中的老师做家教。从小学的教材一年年的开始补起。二丫苦着脸,找时间就跟王南讲,家里这活那活都没干,能不能不学习。王南看李秀一脸较真的样子,只能安慰她,等学完小学的课程就不学了。
家里有了学习的气氛,王南跟李秀在学习的路上,就经常去路上的书店去转转看看,时不时还买几本书回来。
李秀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道理,有天捉住二丫说了一番有文化的母亲才能教养有大出息的孩子的大道理,把二丫说的欲哭无泪,不得不老老实实的跟着家教老师学习。
一次去书店时,看到孙禄堂先生写的另几本书,他不知道孙先生一共写了几本书,就拿起来问书店里的店员。
谁想这店员说这写书的老先生就在北京住。王南大喜,马上问地址,这位儿居然还知道孙先生住的大致地方,离王南家还不太远。
王南就到那一带去打听,等知道孙先生的家门后,买了北京习俗的拜访礼品的京八件,又想到自己是受益者,只拿这点常见的礼物不合适,就又拿了两封大洋,激动的跑到孙先生家拜访。
对于孙禄堂先生的武学成就,后世死忠和黑粉都很多。他肯定不是神,可也肯定不是谁都能打倒的普通人。对清末民初的人可以用一种方法参考他的本事,就是看这人的名声能影响多大的地域。当然这不全面,因为象八卦师祖董海川活着的时候,只在北京城有名。但整体而言,这种方法能排除掉大多数人的身份。很多后世吹捧的武术名人,都只是不出市县的高手,不能否认他个人水平低,但也不能承认他就是高水平,总不能靠故事出去比试吧。等按一府一省数省最后乃至全国的影响力数下来,那么你会发现,孙禄堂先生正是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可以影响到全国的民国武术家。再辅佐另一种也是讲本事大小的说法,说这老拳师收的徒弟多并且都挺有名的,那肯定就是有本事的。好吧,这时孙禄堂先生收的徒弟数量大概排在民国数一数二的位置上。
只是孙先生中期后期的徒弟多为军警帮会官员这些背景,所以当时的名望如同泰山北斗,可等时代一换,后劲不足。他也确实打败过找上门的日本武人,吹捧的话不值一提,但打的日本人嗷嗷叫服是真事。
这时孙先生70多岁,留着长须,坐在那里不似武人,反带着股子文人的气息。
等王南介绍完自己,感谢了孙先生。老先生就挥手让家人出去,然后轻声慢语说:“你亲手杀的人很多,多到你都数不清吧”,随后目光炯炯的看着王南不再言语。
王南愣了下,见老先生都让家人出去了,就如实说出自己的身历。
老先生长叹一下。
转而就问王南在拳学上还有什么不懂的。
王南说,他的八卦拳都是看书所学,没有见到真人打过这套拳,想见见真人是怎么打的。
老先生说了声好,把长袍一扎,就在屋里不大的地面上打了这套八卦拳,先是定式,随后拳就越打越活,最后随心所欲的在不大的地方左翻右转起来。
老先生的拳路与王南比较接近,都是拳走轻灵,只是王南的多了很多自我琢磨的东西,拿不准的地方很多,而老先生的已经有无影欲飞的感觉。
王南立在边上看着孙先生行拳,等孙先生拳架收了起来,他就呆立了在那里,脑袋高速的运转着转化拳形意象。他看到孙先生的拳之后,一下子对比出自己拳中不足之处,比如提气的时机,比如肩胯相合的尺度,比如前丹田后命门的鼓荡。就忘了身处何地,在脑子里清理起自己身上的问题来。
他呆立了很长一阵子才缓了过来,连忙向孙先生道了声失礼,就把没琢磨明白的几处请教了下。
孙老先生清楚的就直接告诉他,一时想不明白怎么表达的,就在王南面前演练了下,让王南再看一遍。
特别是轻灵之处的要点,如何提气。
武学上的提气有很多讲究,一般轻功好的人,是不敢碰酒色二字的。就是因为传承层次不高,一碰就会影响散乱气机,也就是民间所谓的散功。
王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也学着孙老先生的样子由定到活到化的练了一遍。
仅仅看过一遍,王南的武学就提高了一大层次。
走转几圈,王南就感觉到了自己身体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手上的劲头,肩胯的开合,动静转换的自如,重心变化的机灵,连五腑六脏都有了与身形相合的变化。
仅拿身体轻灵而言,他感觉现在去爬紫禁城的城墙都没问题。
而气机之顺更是前所未有。
拳练完之后,王南二话不说,原地向老先生一跪,郑重的磕了三个头。
老先生笑着接受了他的跪拜,让他有时间再学练下八卦剑。
随后叫家人进来,指着王南说,这位贤棣可以接手八卦拳了。王南的文化程度勉强没把贤棣理解为贤弟,立刻口称只能骥尾先生身后。
随后王南告辞。
传统中第一次上门求学的道理就是这样,见了面,也就能寒暄几句话,等老师问清楚你的来历,想学什么了,给个准话就得告辞。
象王南这样请老先生打了趟拳已经失了礼,要屁股重坐那里一个劲的说话,会被人当做不懂礼节的。不是事先约好的,头次上门坐上十分钟八分钟也就得请辞了。如果人家同意以后再来,自会在送客时告诉他。话语也不是“有时间常来”,“没事过来之类”的客套话,而是正式告知“你什么时间来,我在家里等你”。
老先生就在送到屋口的时候,对王南说:“礼拜天没事就过来吧,我让他们与你互相切磋下”。
王南就按老先生的说法每星期天去孙家,李秀在每次去的时候都给王南准备些时宜节气的礼品,不让王南空手上门。
就这样,王南这段时间按时去孙先生家里请益,与孙先生的二儿子孙二先生一起练拳、搭手,时不时还有孙先生的其他徒弟学生过来,慢慢的与同门们熟悉了起来。时间不长,孙先生的三拳三剑他也都学会了。
当王南提到正式拜师的事情时,老先生笑了,说:“你已经拜过了,我也教过了”。
孙二先生走的劲路与王南不一样,他的八卦拳走的势如奔马,手上的拧转裹翻碰不得,以王南的功力根本不能硬接,王南只能深表佩服。
当然,接不住劲儿不代表不是对手,王南走的轻灵,也不以接劲发人为主。他反应快,走转迅疾,转翻不定,孙二先生也摸不到他身上。等王南拧身切入直取要害时,孙二先生也如临大敌般身取守势。两个人的风格正好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每次都可以尽兴的试着各种攻守手段。
这时的武术圈交手,带有很大的人文成份。真正搏杀实战过去是冷兵器的事儿,现在是手枪步枪机枪大炮的事儿。武术圈子,以武术结圈生存,与后世那种运动员模式依附政府和商业机构的赞助表演比赛模式生存,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存环境。
在这期间,王南看到北京武术圈子里的很多人过来拜访孙老先生,很多人请教拳学上的各类问题,王南听了也受益很多。还有很多武术圈的趣事听着也觉得特有意思。
有时孙老先生会把王南介绍给那些人,说这是我学生,他的八卦拳可称一绝。要知道这老先生就没夸过八卦门的年轻人,很多人就此与王南折节相交,王南也就此认识了很多练家子。
当然,武术圈子其也是个是非圈,毕竟象孙老先生功成名就安享晚年的还少,为了多收两不懂世事的徒弟,圈子里泼脏水编故事的数不胜数,只是这时代较真起来容易出人命,还没有人敢公开信口雌黄。不象后世人根子烂了,把故事编的离奇古怪的,明明他祖师爷是个收破烂的,还能把人家军长打的下跪求饶。
王南一家三口的钱财不少,又没长辈管着,所以遇到什么新鲜的事物都去尝试。有一天,王南看到了电影厂,就跑过去问拍电影的价格,得知拍一个小时长几百大洋时。又跑到孙先生家里,请孙先生把拳剑都拍成电影。孙先生在南方时已经拍过几段电影,倒也是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回事。于是就给孙老先生拍了部三拳三剑的电影,洗了两份拷贝,孙先生留一份,王南自己留了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