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想起了良妃。
在这种时候,其实是很适合想她的。因为那种想法,是一种深刻的恨,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烦躁和怨念。除了放在她的身上,其他人负担不了。
那也是唯一能牵扯住他,让他无法忽视的东西。
他不怪乌雅氏,他只恨良妃。
因为这些都是她引起的。
康熙的心悸动起来。他终于想起前世也有过的这一幕。
前世的那天晚上他是故意要走这条路的。他坐在宽大的龙辇上,在夏风的闷热中看见前面有一排火。因良妃站在墙边伸着右臂,五只蜡烛整齐的排列在上面,就这样的燃着。
那时,她的身边并没有看守。他不知是谁惩罚她,他倒只记得他被吸引了,以至于忽略,她虽然发现他来了却没有跪拜的罪过。
他教龙辇去到她的身边,好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那时的她,真是太美了。
摇动的烛火袭扰着良妃的面容,她依然宁静的面对着墙,宛如一头温驯的小鹿,无喜无悲,眨动的睫毛宛如蝶翅般轻盈美妙。只是在热风吹动着向她扑来的时候,眼中才会变幻出一丝惊恐来。
她的嘴唇轻颤着,双肩也在发抖,可是她尽可能的没有响声。
康熙不记得当时她的胳膊上是不是也系着铃铛,现在努力的回想应该是有的。因为他记得当时耳边有过轻脆的呤呤声。
那时,他低下眼帘,微微的瞟了一眼。
良妃臂上已经烫得很红了,宛如水煮的虾皮。蜡泪坠下来,如点墨般荡漾开一片区域,很快又有新的将范围扩大侵略到更多的地方。令她皮肉绽开的滋滋声伴随着蜡泪刺鼻的味道散开,弥漫在空气里,为闷热的夏夜平添一丝恐怖和凄凉。
她明媚的双眼中含着一层水光,却始终不曾落下泪来。娇丽的面庞在这样的凌虐中更加令人惊艳。好像绽开的新梅不惧的迎着寒风和暴雪。
他安静的等待着,想看这个叛逆会不会忍耐不住向他哀求。但如果她真的坚持不住令蜡烛掉落在地上,他或许也会因此而找到借口,给予她更惨烈的折磨。
他居高临下的带着可恶的笑容站在那里,等。
康熙安静的看着她,直到她的那些蜡油滚在血里,他也不吭声,
她微微的瞥了康熙一眼,随即便把脸转到一边,背也挺得更直了。
他们不说话,在沉默中形成奇怪的对峙。
她坚持就那样站着,铃铛在微风中吹起的呤呤声很轻。这是康熙最厌她之处,然而,也是他最欣赏的。良妃总是这么倔,倔得令他感到无奈。却又充满了兴致。
现在的他和她的遭遇完全一样,他不禁在想,当时的她如果真的哀求他,他会怎么做呢。
康熙闭上双眼,想象不出来。他不知道。因为良妃并没有哀求他,所以他也不知道答案。他比较容易猜的是,只要有一根蜡烛掉在地上,那么他会把这些破蜡烛全都扔掉,命令她跪在这儿直到天亮。
那样至少疼痛会少一些。
康熙在回忆中找寻着当时的情形,他有点想说,当时的良妃如果真的将蜡烛弄倒,他就会这样做。
然而他在良妃的面前站了许久,蜡烛连一根也没有掉下来。它们就那样燃着,一直坚强的燃下去。
他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转身坐回到辇上,教下人抬着走掉了。
良妃没有听到他在背后传来的轻轻的叹声。他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太久。后来时间久了,他就忘掉了,完完全全的忘掉了。
如果不是现在这么疼,他也永远不会再想起来。
他现在明白当初是谁在罚她了。
他也了解了她的心情了。
此刻他的脑中都是良妃目含水光的模样。
他不禁在想,现在的他,是不是和当初的她很像?
他会不会也像当初的她那样,其实很想她出现,然后把他从这样的痛苦中解救出来?
康熙轻轻翘起唇角,发出一声自嘲的冷笑。
他很难形容这种心情,复杂的带着哀伤与怨恨的感情,但是,又不是仅仅如此便能说明白的。
然而在这种心情中,他倒是很想跟自己打一个赌。
他认真的凝望着墙上的影子,想看看什么时候它会多起来。
卓玛一边玩一边注意着康熙的表情,她很希望把贱婢吓得花容失色,跪地求饶。因为她知道,这也是德贵人想看见的。虽然德贵人谨慎的离开了这儿,但她会把该做的做好,待会儿回去再跟主子表功。难得能有这么痛快出气的时候,她要玩久一些。奴才多少都有点变态,平日被主子欺压得太狠了,能把怨气发泄到比自己还低级的同类身上时,只会更狠。
康熙并不是他们的同类。
她找不到想要的那种表情。
他的面容严肃而冷厉,眼中透出的淡漠如同将她当成蝼蚁。
他好强。卓玛被直觉吓得一震,手中的蜡烛竟然就滑飞了出去。
顿时,所有人的眼睛都跟随了它的方向,看它会摔到哪儿去。
它滚得很远,直到一个人的脚边才停了下来。
卓玛和小魏子一望便同时跪了下来。齐声请罪。
康熙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待那人从阴影处走近却又突然变得失望。
月光照在她慈祥的脸上,那是苏麻喇姑。
在这种情况下相见,他是极难堪的。
康熙顿时心里起了火,不再忍了,抬手一捋,将臂上的烛也都抹下去。只是红绳搭在指缝间夹着微潮的蜡泪,粘在了他的手上。铜铃叮叮当当的响,激得他心里一动,便扯着绳子把它拽了回来。
卓玛被他凌厉的手势吓得叫:“你怎么敢。”
康熙回头斜了她一眼,没有什么是他不敢的。只在于他想不想做。
苏麻瞧在眼中心便一沉,那动作倒是不像她平日认识的贱婢,至少,她所认识的贱婢已有些时日不敢这样了。
她走过去扶住了他,安抚的跟他说:“别这样,我先给你治伤吧。”
康熙心情复杂的看了她一眼,眼中的湿意化成了略带悲伤的笑。
苏麻抽出帕子抹抹他的眼睛,领他到一边去说话。
康熙拉着她的手,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其实一直觉得,这几天的遭遇不过是一个可怕的恶梦,等梦醒了就好了。可是一次次的疼痛告诉他,这不是梦。良妃把他以前加诸在她身上的“恶梦”还给了他。轮到他来做这个“恶梦”的时候,当然就希望它快些醒。
怎么样才能快些醒呢。
他叹了口气。苏麻自以为会意点了点头:“居然看到了你。这也是缘份。我悄悄的过来没有人知道,所以你不必担心。你若是盼着皇上来救你,那可就是痴心妄想了。孩子,说句你不想听的话,到了这一步,你要认命。”
康熙心里堵得不行。
在最难堪最丢人的时候,来得是他最亲密的人。这教他如何说出心底话?
他闭嘴。
苏麻摸着他烫伤的手,目中闪过不忍之色,却又真心安慰道:“我正好带了药来,我替你敷上吧。”
康熙的手敏感的一翻,躲到一边去了。
臂上肿了好大一片水泡,还有烫出的血痕,他不想她看见。
苏麻却是紧张的眯起了眼睛。刚才康熙的这个动作,令她感到莫名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