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湘才是我们在山上打重机枪的时候阵亡的。
我们打光了所有的榴弹,趁着乱就到山脚下了,我开那挺重机枪,范铲铲供弹,何湘才用枪打从下往上冲的日本鬼子,他就中枪了。”
有一个矮个子士兵在讲述,他话说的很简单,平铺直叙没有渲染,可至少在商震他们这些老兵印象里却是他所说过的话最多的一回了,因为他是乔雄。
何湘才,湖南浏阳藉人,阴错阳差成为了商震他们这支东北军队伍中的一员,可是现在却阵亡了。
一片沉默中有人说话了,那是陈瀚文:“小何跟着咱们也有好几年了要不是打仗,谁能想到你们湖南的伢子会到东北军里?
不过咱们所有东北人会记着他的,假如把鬼子打跑了,咱们还有人活着——”
陈瀚文到底是与众不同的,一共他也只说了三句话,可偏偏说这三句话说的语气却很不相同。
头一句就象在讲述一个故事,一个湖南人跟着东北人好几年了,如果不是这场该死的战争,人家湖南人跑到东北军里做什么。
第二句那意思是说,我们东北人是重情义的,会记着这个本来与他们八杆子够不着而却曾经在一起同生共死的湖南伢子的。
只是谁料他接下来在第三句里又来了个转折,整了一句“假如把鬼子打跑了,咱们还有人活着”,那却是由何湘才联想到了他们所有人那本就可以预见的将来,就他这么一句就把所有人的心情就弄得更加压抑了起来,更何况他还来了一个无声的叹息呢。
“你特么的——”王老帽气的伸手就一指陈瀚文,可到底没有把后面的话骂出来。
他是想说陈瀚文你特么的说话咋大喘气呢,他心道,你们活够了,老子还没活够呢,媳妇肚子里揣着的那个娃那咋也得用一年两年的才会管自己叫爹呢!
不过,王老帽也知道现在大家都很累了,这时候骂人是不合时宜的,所以他才把后半句硬憋了回去。
“葫芦呢?”商震就好象没有听到王老帽又要骂人似却是又问道。
“咱们往前冲的时候,葫芦腿被鬼子打伤了,他自己留在后面掩护了,结果就——”这回回话的是楚天,“本来,咱们,不,本来我——”
“打住,说那些废话有什么用?”从来很注意和士兵说话态度的商震忽然用很粗鲁的语气直接打断了楚天的话。
正因为他平时很注意和别人说话的态度,现在他跟楚天说的话那就得算是重话了,楚天脸一红垂下脑袋不吭声了。
在战斗中被敌人围攻,有同伴有兄弟受伤了,是否去救这个兄弟永远都是一个争不清辩不明的话题。
正方说,一定要救回来,有伤员不救那会伤士气的,说抗日图存那叫大道理,说大道理都远了,就说眼巴前的,那要是有伤员不救那以后谁还会再跟着长官舍生忘死?
反方说,你明知道不光救不回来你还去救,救一个搭俩搭仨甚至更多有用吗?活下去才能接着打鬼子不是?
要是从理智上来讲,反方的说法似乎是对,可问题人那是情感动物,如果人不是情感动物,又怎么会被侵略者的暴行激怒又怎么会去舍生忘死的打鬼子?
商震不想跟楚天讨论这种根本就没有答案的问题,作为一名军官,他要考虑大多数人活下来,他要考虑战损比。
出来时一共四十多个人,现在阵亡了八个,商震固然为逝者心痛可心中却已是暗存庆幸了。
而接下来,知道那几个阵亡者情况的士兵便也说了起来。
姜其柱和吴正那也是一直跟着商震的老兵了,在他们伙人中属于平时沉默寡言的那种,他们两个是在往回冲时被后面日军击中阵亡的。
就当时那种情形,商震他们为了避免被后面随时出现在高点上的日军击中,整个队伍已经跑散了,跑散了才不容易被日军集中打击嘛。
至于谁被日军打中了那都是正常的,全凭个人运气,如果不是乔雄范铲铲还有已经阵亡了的何湘才非但炸了哑了山头上的那挺重机枪,并将重机枪抢为己用,那么他们这回全军覆没那也是完全可能的。
而阵亡的另外几名士兵杨兆才、赵小民、王忠和王月久都是原警卫连的士兵,当时他们四个人是跑在了一起,结果自然就是招来了日军更多的子弹。
当时有中枪倒地的便有也不跑了就举枪反击的,结果举枪反击的也中枪了。
商震来的晚和原警卫连的人不是很熟,但是对杨兆才却是印象挺深的,只是可惜一个好兵却是又为国捐躯了。
“那死猴子呢,他都到那个石头山了,按理说应当没法事了,他咋没回来?”王老帽忽然问道。
要说王老帽最关心的当然还是侯看山。
九一八之前,王老帽就给侯看山当排长,虽然表面上侯看山也一直把他当成长官看待,他们之间也不会说那些叙情谊的矫情的话,可是他们双方早就习惯彼此的存在了。
只是王老帽这么问,谁又能回答他呢?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们冲过那个石头山后有那石头山的遮挡,除了个别还有战斗力的日军能向他们打冷枪,他们已经不用腹背受敌了。
就那样的情况,按理说,象侯看山这样的老兵是应当能跑回来的。
只是这也仅仅是他们的推测,谁都没有上帝视角,谁又能知道侯看山经历了什么呢?一场战斗下来,尤其是大规模的场面混乱的战斗中有士兵失踪这都是很正常的。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知道人是受伤了躲起来了或者当了逃兵脱离了战场,当然了更多的还是战死了无人收尸最终暴尸于荒野,最后变成无名的白骨。
若是那白骨旁边还能残存下来中国士兵的某种标志,比如中国士兵的钢盔水壶或者什么不会腐烂的东西,那么尸骨也会被善待,至少会被埋起来入土为安。
可惹是什么标志都没有,那么那白骨最终的结果也只能是不知所踪了。
“要不咱们再回去找找?”钱串儿在旁边小声问道。
商震他们伙最早的时候就那么六七个人,别人可以不管,可要说死猴子真出事了,钱串儿是绝不会忍心不管的。
王老帽嘴角抽搐了一下没吭声,只是这时商震却说道:“来不及了,鬼子上来了。”
商震这么一说,所有人便都往前方望去,果然,远方又出现了日军土黄色的身影,不过看那些日军行进的方向应当是奔那个石头山去的。
毕竟,那个石头山就是日军向这里进攻的一块“跳板”,他们若是不能占了那个石头山那就也只能在开阔地上发起进攻了。
“连长,咱们咋整?回旅部吗?”仇波问道。
商震看了仇波一眼并没有马上回话而是说道:“曹德龙,把望远镜拿过来”
而等他接过望远镜后就对着那个石头山仔细观察了起来,就好象没有听到仇波的问话一般。
于是战壕里的一众士兵便也看着那座石头山,直到那座石头山上出现了日军的身影。
“商小子,再不走咱们可就得帮人家守阵地了。”这时王老帽贴着商震的耳连耳语道。
商震放下望远镜瞥了一眼王老帽后却低声说道:“老王叔,你说那只死猴子会不会又在死人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