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承乾宫,福临阴沉着脸,看着素白着一张脸的乌云珠:“你刚才为什么要拦住朕?还说要回来再说,朕接你进宫之时答应过你,你进宫来,必护你周全,没想到这才两个多月,就出了这等子事……若再依着你的意思,那些个人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胆子,不行,这事必须依朕的意思,一查到底。”
“啪——”
他心头烦躁之极,一挥袖,将桌上珐琅彩山水人物的白地茶盏扫落在地,因为是冬日,地上铺着以金丝织底,用染色真丝搓线织成各种图案的盘金地毯,那茶盏落地之后滚了几转,并没有打碎,但里面所盛的茶水却泼散一地。
宫人们惶惶垂首,两个宫女小心地上去收拾,等她们打扫干净,福临冷冷地说,“出去,你们全都给朕滚出去!”
“皇上熄怒,您这个样子,臣妾害怕。”怀孕四个来月,乌云珠的身形尚未臃肿不便,但因为近日有些水肿,看上去颇为珠圆玉润,好在她因为福临喜欢俭朴,身上装束和头饰都很素净,如墨长发挽起圆髻,侧边携插着一支朝阳五凤挂珠钗,珠坠轻轻晃动,倒显得她越发温柔敦厚,不似从前下巴尖尖,有些狐媚之相了。
福临稍微和缓脸色,伸手扶她坐下,“朕也知道,她们平日没事,就爱争风吃醋,争个谁的花好,谁的衣裳漂亮,这些都罢了,朕没想到,她们竟敢算计到龙嗣……算计到你的身上,朕绝不能轻饶,不然,这后宫之中,还不定出什么大乱子!”
听到福临说到龙嗣,然后才说到她,乌云珠心里略涩。
说来说去,皇上虽然疼惜她,但真正惦记的人,却是那个和她相貌有几分相像的,要不然,也不会时不时怔神,让她用帕子挡了下半边脸,只露出眼睛在外面……她不管,她心里头有他,好容易进了宫,还晋封为皇贵妃,比起从前只能进宫请安时,和他偷偷摸摸的会一会,已经好得太多。
就算他现在还惦记着别人,但天长地久下去,他总能知道她的好,对她真正上心。
所以宫里头这些明枪归箭,太后娘娘的冷落,她都可以委屈求全。
只要他心里头有她,有一日爱上她!
“皇上,太医也说了,臣妾喝那参汤的时日尚短,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眼下,不也没有出事嘛,您要是为此发作,大家都会觉得臣妾是小题大作,借机拿人开刀的,母后会怪臣妾搞得这后宫不太平,更不愿意见我……”
“她们那样对你,你还必替她们求情!”福临疼惜地看着她,“朕知道后宫女子众多,难免生事,若是旁的事也就罢了,但这事却绝不能轻饶!朕原指着皇后分忧,现如今看来,这后宫她管得是乱七八遭,端顺孔和恭靖妃协理宫务也不像从前那般上心,朕若不是念着你在孕期,不宜操劳过度,为这些个琐碎事操心,定要把宫务交给你来管。”
乌云珠惊得连连推手:“臣妾如今这个样子,帮不上皇后娘娘不说,哪里还能再去添乱?皇上这话休要再提,没得伤了臣妾和诸位姐妹的情分。况且,臣妾进宫没多久,年纪轻也不服众,此事皇上休要再提,休要再提。”
“没事,就算要你管,也得等你诞下龙嗣以后,你不用如此惧怕。”
福临声音里多了些温柔之意,“别的人只恨朕给得太少,你却总是推辞,当初朕说立你为皇贵妃,你那小脸吓得煞白,倒好像朕要把你送进虎口一般。珠珠,朕从前只顾着朝堂上的事,不太理这后宫,如今这宫里头有你,才多了些人气少。”
他抱着乌云珠的肩头,轻声说:“你放心,有朕护着你,由不得她们胡来,更不能让她们伤害你和朕的孩子,不管是谁都不行!虽说孝治天下,但也不是一味顺从才叫孝,见天请安才叫孝,母后那儿,她若是冷淡着你,你少去就是,如今月份一天天大了,可得顾惜些自个的身子。”
他是皇帝,是这后宫三千佳丽的夫君,可不是她乌云珠一个人的,不管他冲着谁对自己这般在意,能有如今这份情就很难得,就算要奢望这情更真些,也得徐徐图之。
乌云珠依偎着穿着常服的福临,觉得有些温暖,可还是没有那种笃定的生死不弃之感,福临不像博果尔,博果尔的爱和恨是那么激烈,她还记得博果尔知道她和福临在一起时的伤心欲绝,他求着她,说她再不进宫,他仍然会同她好好过,说若是皇兄强迫了她,他就找太后说理去……得知她是愿意的,那神情就像天都崩塌了似的。
她没想到他因为失去她,竟然会自刎。
可到了这一步,她已经不能后悔,也没有退路了,只能一直向前,向前!
身边的这个怀抱,终有一天,是她可以全身心依赖的。
乌云珠往福临怀里靠了靠,低声道:“有皇上护着,臣妾从不担心。母后是您的亲额娘,臣妾孝顺她是应该的,臣妾心里头也感谢她,教导出这般出色的皇上,臣妾哪怕就是跪着奉安,心里也是甜的。能够在皇上的身边,臣妾就什么都不怕。”
“你啊!”福临亲了亲乌云珠的额头,语气里的温柔更多了几分,“你总是这般为人着想,几时为自己想想呢?珠珠你放心,朕能治理万里江山,还调理不了这后宫的女子不成?今个这事,朕定会查出个水落石出,绝不会让你再受惊吓。”
他这几句话说得乌云珠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忍不住溢出眼眶,她抓着福临的胳膊,倒在他怀里抽泣:“皇上,皇上,有您这份心,臣妾就是死,也心甘了----”
她无声地啜泣,喃喃低语:“臣妾这样的身份,能有今日的荣华,已经是天赐的了,哪里还敢奢求更多?这回的事,已经是满招损了!要按皇上的意思,把臣妾身边那些没当好差事的奴才全打杀了,得要多少的人命?就是为了咱们的孩子积德,也不能那样……”
“珠珠……”福临只觉得乌云珠真是善良,被人这样欺负到头上来,还是连蚂蚁都不肯踩的性子,心里头不由对她更生好感。
他轻轻抚着乌云珠的肩,像是怕她冷似的,将她搂得更紧,“从前的事,是朕对不住你,你别总拿着从前的事拘着自己,不要多想。你如今是朕的皇贵妃,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之一,不用在她们面前陪着小心,你这性子,就是太软绵了些,朕喜欢你这性子,可不许你因这性子被人欺负。”
“嗯,有皇上护着,谁也欺负不了臣妾。”乌云珠靠在福临的胸前,幽幽一叹道,“今个这事,就请皇上依了臣妾,只当是侍候的人不小心,用错了参料,将那经事的打些板子,就过去了,不要再查。”
“不行,你这性子太绵了,朕不能任由她们这般欺负你。”
“臣妾,臣妾知道那平尔参是哪里来的。”乌云珠十指与福临相扣,一副被逼无奈,不得不说出实话的无奈,“前些日子,贵太妃说臣妾有了身孕,送了些参料来……”
福临深不见底的瞳仁泛起冷意:“她好大的胆子!就算博果尔的事,是朕对不起她,可朕也尽量弥补了,她还要如何?谋害龙嗣,朕看她是不想活了。”
“皇上----”乌云珠挣脱福临的怀抱,起身跪在他的脚下,“贵太妃有此举,虽然罪无可恕,但情有可原,毕竟,博果尔是她唯一的儿子,就算看在博果尔的头上,您也别再追究了,不然,臣妾也唯有一死,才能解了这浑身的罪孽……”
福临沉默半响,扶起了乌云珠:“罢了,朕依你就是……”
没过几日,就传出话来,说参汤之事查来查去,查到了贵太妃的头上。
皇上去质问贵太妃,她倒不否认,说是乌云珠害了博果尔,她要为儿子报仇。
依着皇上的意思,哪怕她是太妃呢,谋害皇嗣的罪名,就算不诛三族,起码也得打入冷宫。
皇贵妃却跪下求情,最后只让贵太妃禁了足,抄几卷佛经了事。
皇贵妃真是这天底下最善心的女子了,如此顾念旧情,以德抱怨,难怪皇上会对她十分爱重……
来来去去,传的都是对乌云珠的赞赏之语,就连太后知道此事,也派人赏了些东西给乌云珠。
虽然还是不待见她,态度却比从前缓和多了。
这事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揭过了。
当然处置了几个人,但那都是奴才,对宫外的说辞是有个宫女不满皇贵妃责罚过她,所以仗着在家里学过些药理,就使了坏。
本来经不起推敲,一个宫女,上那儿去找平尔参换了山参?但事情牵扯到皇家秘闻,也没有敢往深里打听,反正皇贵妃不想追究,事情也就没有人再提起。
犯了这样的错,宫人们都只是挨了板子,罚了些月例,知道的人大多都说皇贵妃是个心善的,为了给肚里的小皇子积德,出了这样的事都不打杀,不愧是吃斋念佛之人。
当然也有说她软弱可欺的,但那只是后头的悄悄议论。
经此事后,福临对乌云珠更加怜惜。
四贞听说之后,却有些许寒意涌上心头。
一个人,连别人害她的孩子都不还击,不是过于懦弱,就是所谋甚大。
她不知道乌云珠是哪一种,却自此对她存了几分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