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贞摇了摇头道:“眼下皇贵妃娘娘要生产,宫里正是乱糟糟的时候,一顿饭吃不吃有什么要紧,再等等吧。”
“是。”云雀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百灵提了个食盒进来,说是李嬷嬷让人安排给四贞准备的饭菜,云雀嘟着的小嘴才放平展了。
四贞刚刚把饭用完,就听到外面一阵喧哗。
云雀出去打探了回来,悄悄道:“是皇上要去西配殿看望待产的皇贵妃,被李嬷嬷和太监们拦下了,皇上不高兴,骂人呢。格格,咱们要出去参见皇上不?”
“当然得去,哪里有知道皇上过来,还不迎驾的道理?”四贞正色道。
百灵和云雀对望一眼,偷偷地笑:她家格格啊,平日里对皇上都是能避则避,这还不是为了李嬷嬷在这么忙乱的时候,能想着给她们准备晚饭,所以才会想着过去帮忙说情。
四贞领了百灵和云雀出了东配殿,沿着长廊,走到了西配殿的门口,正看到李嬷嬷和管事的太监,率着几个宫人磕头请罪,却始终挡着,不肯让开。
福临正在发怒,喊着:“狗奴才们,给朕滚开——”贞妃则抱着他的一只腿,哀哀相求:“皇上,皇上,您不能进去,姐姐吩咐了他们,不让您进那血污之地,免得沾染晦气。”
一脚将贞妃踹开,福临恶狠狠地说:“若不是你,珠珠怎么会提前发动?偏她还留话给朕,让不要责怪你。滚开,朕不想看到你。”
贞妃膝行上前,仍然抱着他的腿不放,楚楚可怜地哀求道:“皇上怎么处罚臣妾都可以,但万万不可进去啊,您今个就是将臣妾踢死,臣妾也不能放您进去,不然,姐姐见到皇上,固然会高兴,却一定会不安生的。”
四贞见福临又要抬脚,连忙上前两步,盈盈福身道:“臣女给皇上请安。”
福临看见四贞,神色鬼使唤神差地缓和下来:“平身。你怎么过来了?这血污之地,可不是你们姑娘家家沾染的,快回去。”
四贞瞥了一眼伏地请罪的李嬷嬷等人,微微一笑,劝说道:“皇上既然知道这是血污之地,为何还要让他们为难呢?”
福临有些讪讪:“朕是听着珠珠在里面喊得凄惨,所以想进去看看怎么回事。”
“妇人生产,如过鬼门关,皇上如此关心皇贵妃娘娘,令臣女动容。只是皇上有没有想过,娘娘平日里都是谨慎守礼,您这一进去,只怕回头她就得被言官弹劾不守规矩,狐媚惑主。”
见福临不语,四贞又道:“皇上,您能过来,娘娘知道您对她的爱重之心,必定欢喜,但您若是进去了,娘娘惶恐,只怕反倒不利于生产。”
她侧了侧头,露出一抹促狭的笑容:“臣女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您不是太医,不通医术,又不像宫人懂得侍候人那一套,更非产婆会接生,您进去了,也不过是白白添乱。若皇上心里着急,不如由臣女陪着去主殿等着,一有消息,他们就会来禀报的。”
看着四贞那清丽的面孔,因这一抹笑容变得越发生动,福临只觉得,周围的人和光影,都散退而去,只有眼前的这个人,明亮纯净得像是月亮。
这些日子以来,她和自个说话最多的,就是今晚了。
有的时候,福临甚至想找个理由发落四贞,看她还敢不敢和自己那样做对。可是,他又舍不得,再一个,四贞虽然尽量回避着他,和他说话基本都是低着头,从不肯对视,规矩礼仪上,却让人一点也挑不出错来,他又不是那等胡乱发作人的昏君,只能任由四贞和他保持距离,疏离而冷漠。
他只能借着在承乾宫听四贞给乌云珠念书的机会,借机打量她,听她的声音。
他不是没想过,索性放四贞出宫,一了百了,见不着了,就不想了。
可每一回,日落时下定的决定,天亮就变了主意。
甚至于,他在这种对自己,对四贞的情感折磨中,生出了几分快意。
不远,不近!不放,不弃!
包括乌云珠的这次生产,他本没想着进去,宫里的孩子不多,但也有那么几个,即使他那个夭折的皇长子当年出生,他也不曾看过一眼,像这回肯在阿哥还没落地前,就过来探望,已经是给足了承乾宫尊荣。
他是看到了含璋殿的人,知道四贞在这儿,才生出这番心思。
他要让四贞看看,虽然身为皇帝,他宠爱一个女人,能够到什么地步!举国之物力,讨一人之欢心。
他要她看着,这一切的荣华爱重,本都是她可以得到的。
福临从不肯相信,四贞对他,真的已经没有男女之情了。
若是福临想要四贞的人,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其实这并非什么难事,就算事后四贞要死要活,他终究是得手了,可偏偏他想要的,是四贞的心,所以除了那两回醉酒,他对四贞都是克制守礼,时间久了,他甚至因为这份克制感动了自己。
于人前待四贞,他越发像一个慈爱的兄长,疼爱小妹一般,容她任性。
只有放四贞出宫这一条,他连听都不愿意听。
他就想,一辈子这样也蛮好的,她看着他对别的女子情深意重,看着他的孩子一个个出生,她却只能孤灯冷落,就算一年她不悔,三年呢?五年呢?十年呢?难道她一生都不会后悔吗?
只要一想到,有一天这个恩宠不喜、冷落不忧的义妹,会匍匐在他的脚下,痛哭流涕,诉说这些年来对他的相思之情,福临就不能自抑。
甚至于,乌云珠在他身下承欢之时,看着那双相似的眼睛里流露出羞涩、痛楚之意,都能加深他的快感。
有很多时候,福临觉得,四贞其实是后悔了,她只是太重诺言,太守规矩,又困于时局,才不肯表露出来。
每当这么想的时候,他就越发爱玩这样的游戏。
爱的喜悦犹可追思,爱的伤痛附骨相随,福临已经陷入自己的执念之中,纠结困扰,难以自拔!
此时,看着四贞明丽的笑容,福临心潮起伏,好像回到数年前,他对四贞春心初萌之际,愿用整个世界,换这一个微笑。
看著她的笑颜,纠结的心情变得更加强烈,半晌,他定了定神,尽量平静地说:“也好,近日朕因一些地区主考官与应考士子通同舞弊之事烦闷,皇贵妃这儿又提前发动,朕这心里头,忧思百结,不如你为朕奏上一曲,静静心。”
“好,请皇上移驾,臣女为您抚琴。”四贞向后退了两步,侧身相让。
不管是射箭,舞刀弄棒,还是写字,画画,弹琴,这些事情都需要腕力手上的力气小了,或者不会运用力气,都不可能做好。
琴艺对四贞而言,只是练武习文之余,闲来无事时的一项消遣,虽然在宫里,她又不用凭色艺绝伦争宠,自然不会像其他女子那般用心,但因为腕上有力,加之会用力气,为人又是做什么都很认真的对待,她的琴艺在宫里头不敢说顶尖,却也是相当不错。
焚香净手之后,四贞端坐,略一沉吟,曼妙的琴音从指尖倾泻而出。
四贞弹奏的,是一曲《秋声》。
在她的指尖下,晚风已凉秋意正浓,夜色中,秋虫在窗外唧唧而鸣,晨曦中大雾渐化渐消散,树梢上早起的小鸟在唱歌,空气里弥漫着花朵们即将凋零前拼命绽放的馥郁香气,密匝匝的松柏在一阵阵风声里林涛涛涌,青叶上晶莹露珠滴落……
琴音一层层推进,时而如水般流畅欢淌,时而如高山巍然雄壮,有时是流水冲击高山的湍急,有时又是水滴石穿般的柔和坚韧……福临闭目,仿佛能够感觉到秋风习习、倦鸟归林,虫鸣声声、山林葱郁,就连松针在清晨的溪畔的草木香气,月光照在山谷的温柔缱绻,都能展于眼前,身临其境。
那琴声,温润中透着冷冽,温柔中透着坚毅,时而雄壮、高亢,时而舒畅、流利,吟揉按滑刚柔并蓄,铿锵深沉,纤柔秀美浑然一体,仿若雨声由喃喃细语到倾盆而下,飒飒爽爽,绵绵不绵;淙淙铮铮,似幽间之寒流:清清冷冷,如松叶之飘零;似流云之飘逸,卷卷舒舒;如禅台之灵韵,超世清越,空灵悠远……就像抚琴的人一般。
这一曲,听得福临竟如痴了一般。
琴声中,他想起自己的一颗心,曾经装着多少的勇气,只是一路风雨,到如今,也如这秋声起,寒风来,渐渐沉寂。
余音渺渺中,他睁开眼,看着四贞弹琴时的姿态风貌,明眸皓齿,清丽端庄,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无论是远看近看,细细瞧着都是百好千好!
她的琴声叫人动心,她的人比琴声还要令他动心,情深不如缘浅,只有思念反复的缠绵,这一生,他遇见了她,可兜兜转转之后,他却丢失了她,人生若是一场云烟,他对她,始终做不到,也舍不得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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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终究不能放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