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拜完全没有发现四贞的神色变化,仍然一脸凝重地说:“三藩是要撤,但绝对不能急,贸然撤藩,只能是后患无穷,甚至逼反藩王们。平西王吴三桂是你的义父,你应该知道他的性情,如今有拥兵自重之心,虽暂无反意,但若是朝廷撤藩急了,难保他为了自保不生出异心。这事,我不好说,说了太皇太后和皇上会以为我有别的心思,但你是他们信任的人,你可以去说。”
见四贞发愣,鳌拜以为她是没想透,给她分析道:“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三藩的将士大都已经在当地娶妻生子,落地生根,只认藩王是他们的主子,眼中并没有朝廷,这种情况下撤藩,结果都只有一个——逼反三藩,哪怕那些藩王们原本没有异心,也会被逼反。”
“还有,一旦撤藩,他们的手下那些将士怎么处置?回原籍吗?朝廷若无妥善安排,急功冒进,飞鸟尽良弓藏,他们知道不会有好下果,逼急了,自然想着跟着藩王一道,再创一番基业!”
斟酌了一下,四贞道:“可是,这些年朝廷为了收拢三藩,通过他父母的言谈举止在军事上裁减军队以减轻财政上的压力,在平西王占领云贵之初,便向这些地区派出了行政官吏,而后不久,又有计划地撤回和裁减满洲及绿营军队,还收缴了他的平西大将军印信,截其用人题补之权,将三藩官吏的升迁任免悉归部选……”
“前年,还乘着他上疏辞去总管云贵两省事务之机,下令两省督抚听命于中央。剥夺了他的司法特权,我瞧着义父也都应承了,也都还好,应该不会对撤藩之事有太多异议吧?”
听了四贞所说,鳌拜冷哼一声:“公主还真像那些汉臣一般,向着平西王啊,你可知道,朝廷定下平西藩下逃人,俱归有司审理,章京不得干预的规矩后,平西王做了什么?他以苗蛮闹事为由用兵,扩充军索饷来报复,战事起了,朝廷不给军饷,那云贵就要乱,给了,就是养肥他吴三桂,若是再要撤藩,只怕他不反也要反了。”
“几个藩王在藩地里,大肆兼并土地不说,还垄断了盐井、金铜矿山之利,官卖各种土特产品,放高利贷,凭借其庞大的财富,豢养宾客,收买士人。光那吴三桂,就招纳李自成、张献忠的不少余部,还编了忠勇五营、义勇五营,日夜加紧训练,你说,他做那些是做什么?不就是打着世镇云贵的算盘嘛,若是朝廷这会儿撤藩,他能愿意,其他两位藩王能愿意?你们定藩能愿意?”
四贞尴尬地笑了笑,鳌拜说得这些事,其实定藩也在做,不过做得不像吴三桂他们那么肆无忌惮罢了。
的确,定藩是为了自保,其他三藩呢?自保之余,是不是就会生出其他的心思来?
四贞沉默着倒了一盏茶,一饮而尽。
看着鳌拜,四贞忽然道:“鳌中堂如果是藩王,也会如此吗?功高震主,为了保住现有的利益,所以不得不反?”
“不会。”鳌拜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会。我鳌某历经四朝,深受皇恩,皇上托孤于我,我如何能做那禽兽不如的事情?我若有此意,就不会告诉公主我对三藩的策略,真要那样,他们乱了,才是我的机会!”
顿了一顿,鳌拜一脸严肃的说道:“我知道,你们在背后都说我是权臣,是奸臣,不肯还政于皇上,主弱臣强,当这满清的天下是我鳌家的一般,实际上,我只是想着皇上年幼,太皇太后毕竟是妇人,虽有见识,到底有限,所以为国多操劳些。我身为先皇托孤的辅政大臣,现任的朝廷首辅,必须事事考虑周全,皇上一时意气,想着就此收拢了三藩权利,可不到时机,我就不能让三藩失控,要将朝廷为此蒙受的损失降到最小。”
“因此,除了希望你能劝说太皇太后和皇上,我还希望你能往三藩走一趟,那平西王是你义父,靖南王和平南王与你父王有交情,两个王府的世子妃,都是你看着长大的,有情分,你可前往安抚住三藩,不要让他们要求朝廷加饷,他们这一狮子大张口,从朝廷掏走的银子太多,国库就会无以为继,捉襟见肘。”
见四贞神色变幻,鳌拜又道:“你们汉人都道我鳌某忌恨汉臣,不肯作用汉人的能臣长吏,但这样的话,哪里经得起推敲?福建的施琅,云南的袁懋功、贵州的曹申吉和陕西贾汉复、广东的金光祖、两广的卢兴祖……这些汉臣,哪一个不是鳌某任用的?就连那庆阳府的知府傅弘烈,讦告吴三桂阴谋不轨,要革职论斩,不是鳌某把他丢进大狱,他哪里还有命在?”
鳌拜露出桀骜不驯的神色:“那些个愚昧世人,只看到鳌某专权弄权,却看不到鳌某于国于民做了多少事,先帝走时,皇上年幼,但凡四大辅臣弱一些,朝廷的政策就推行不下去,上朝议事,往往吵闹一天都解决不了一件事,鳌某若是不果绝专断,任他们推诿拖延,多少军机政事都耽搁了。”
“鳌中堂今日,为何要将这些说与我听?”
“公主巾帼不让须眉,见识不比那些俗人,我不想说与他们,却不愿你误会,故而,讲这一番话给你。”鳌拜凝神看着四贞道。
从鳌拜府上出来,四贞还恍恍惚惚。
鳌拜所说,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鳌拜此人,是忠?是奸?
她若是杀了他,于大清有功,还是有愧?她会不会误杀了一位能臣忠臣?
那晚躺在床上,四贞翻来覆去,孙延龄感觉到她满腹心事,将她搂在怀里问道:“贞贞,你在想什么?怎么了?”
这会儿没有其他人在,两夫妻不用做戏,四贞伏在孙延龄的怀中,沉思片刻,把白天和鳌拜的对话给孙延龄讲了一遍,问道:“……二郎,你说,站在不同的立场,看到的事情,认识的人,是不是都会有不同?或者说,都不全面?”
孙延龄噗嗤一笑:“你今个去了鳌拜的府上,就在想这个问题?怎么,你觉得咱们从前对他的看法可能不对?”他想到什么,翻身起来,半支着胳膊,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着四贞,“你该不会喜欢上他了吧?鳌拜那个人,别的不说,确实是一代枭雄,你一向喜欢威武的男子……”
“胡说什么呢?”
四贞拍了他一下,嗔怪道:“难道你从来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就像定藩那些旧部对你不服,不也说你,骄纵不臣、纵兵殃民、野心勃勃什么的?说你配上不我,只是为了孔家在定藩的权势才娶得我,这些话,在有些人的眼里,可不都成真事了?可咱们自个明白,那些话是怎么来的,并不是实情。换成鳌中堂,难道就没有这样的误会吗?毕竟,他和皇上站的立场不同,在他是尽忠,为了大清好,在皇上看来,恐怕他就是夺权。”
四贞一连串问了这么多,孙延龄也不由沉思起来。
然后他道:“咱们判断一个人,不能听他说什么,要看他做了些什么,鳌拜做得那些个事,要是把皇上和太皇太后放在眼里,会那么做吗?换成是你,会那么做吗?”
四贞想到孙延龄在说鳌拜飞扬跋扈到从内廷将皇上的御前侍卫飞扬古几个拖出去,斩的斩流放的流放,还有朝廷上的官员任免,都由他说了算那些事,摇了摇头:“这样讲,他实在算不得忠。可是,站在他的立场,也许是为皇上除掉一些奸佞小人呢?”
孙延龄哭笑不得:“即使如此,他就能独断专行了吗?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他敢质疑皇上,就已经是不忠了。”
四贞沉默不语,鳌拜若不是忠臣,又怎么可能被顺治爷信任,定为顾命大臣呢?可他若是忠臣,又怎么会结党对抗皇上和太皇太后呢?
孙延龄却想:如果太皇太后和皇上都不是那种比较强势,不愿受人辖制的性格,就不定还会觉得乐意鳌拜如此操劳呢,可如今,皇上一天天长大,要真正的亲政,而那个当了多年顾命大臣的不肯让权,这就势必要为争权夺势一斗。
这其实,没什么忠与不忠,就是两派争权,只不过,这一回争夺的双方,是皇上和臣子而已。
鳌拜是忠是奸,完全在皇上他们怎么看。
皇上觉得他忠心不二,那他的飞扬跋扈就成了果敢决断,皇上认为他专权弄权,那他就是多打个喷嚏都能被看做不敬。更别说鳌拜是做事的人,只要做事,就没有不出错的,多做事出的错就多,从前先帝信任他,他那脾气出的错都在忠心之下看不见了,如今不得信任了,他出的错,哪怕芝麻绿豆大,也一样成了罄竹难书……所以,这忠和奸就没什么绝对的答案,只能看他们想站在哪一边。
做为公主,贞贞,孔家,还有他这个额驸,他们孙家,只能站在皇上那一边,没有退路,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