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辙风方才正转着的念头着实有几分不可告人,一时间也不敢看他,只好把视线落在窗外,又对他复述一遍车夫的话。
“唔……”临思言点了点头,又片刻之后蓦地笑了,“你觉不觉得这有点像私奔?”
“……”韩辙风无言以对地低下头对上他视线,带着点心事被无意揭破的尴尬,但仿佛心有灵犀的喜悦也挥之不去。
夜里太安静,三界六道一时间都有如不存,眼里心里只剩下近在咫尺的人。而那双映出自己倒影的眸子如此明亮。就算是映着月光也实在亮得过分了。
他不着边际地这么想着,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些紧张。
再回过神又是日暮时候,他放下手中书卷站起身来,拣小路出了城,安安静静在别院里坐了。
韩辙风自怀里摸出一沓黄纸来,慢慢把它们折成一个个元宝,又拢来些枯枝点起个小小的火堆,耐心地逐个投进去烧了。
这些都做完天已经黑透。被昏暗油灯荼毒久了,他的目力已经不比年少时候,只隐约看见地上暗红的余烬。
这些都是烧给自己的,若是自己血液凝固之时,不知道会不会也是这种色彩。
一阵风卷过去,转眼也就散得了无痕迹。他无知无觉地仰起头,什么也没瞧见。
今天夜里不知怎地,月亮被浓黑的云朵遮得彻底,天空黑得死气沉沉。
不算高明却刻薄到恶毒的譬喻。他出来得匆忙,也没顾上多披件什么。
初秋的夜风已经带了凉意,火堆灭了就更觉得冷。韩辙风又站了片刻,转身回了屋里。
一夜无梦,他醒的时候天边只有些微光亮。
往昔无数次不动声色的离别也都是在这时候,心照不宣。他草草收拾停当,还从来时的小道进城。
不曾惊动任何人地回府在书房坐了,研墨铺纸执笔,行云流水若无其事。
不得语,暗相思。
再往后光阴流转,不知不觉就到了雪满头的年岁。可是这些美景,他都无法再与那人共赏了。
临思言和他说过,她不是什么好人。未必也就能成为一个好的皇帝,她让他不要把希望太重地寄托到她的身上,因为可能会失望。
可是韩辙风不失望,也不后悔。这么些年过得也快,无非风平浪静国泰民安,锦绣河山,太平盛世。好一个“为万世开太平”。
他心里想着,不太分辨得出自己是怎样的情绪,而面上始终是个云淡风轻的笑。
身边的孩童正翻着本坊间杂谈的集子,时常也天真烂漫地问问他那些野史里主角事迹的真伪,他漫不经心地答,对方倒也不被他的敷衍影响兴致。
冬日午后的阳光恰到好处,他几乎快要睡去时听见又一句问话,头两个字入耳,他就再没听清后面的词句。
临思言。临思言……
韩辙风睁开眼,抚过孩童头顶的手掌温热,笑容语声里稍稍带上些歉疚,显得再真挚不过。
“我与女帝陛下临思言,并不相熟。”
相思此生……未敢稍忘。
送走了孩子们,他一人回道藏着注舆图的无字书册放置密室中。
半晌,他抽出匕首,手起刀落直直刺进自己的腹部。
鲜血沿着刀锋汇聚成一条溪流,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这一刀,还你的恩,还我未了的情。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反手抽出匕首扔在地上,身边没有一个人搀扶。韩辙风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三步一踉跄,但还是咬紧牙关坚定不移地往前走。
“既然是踩着韩家一族坐上去的皇位,就好好把它坐稳。我相信你,思言,你会是个好皇帝。”
这是韩辙风留给临思言最后的话,却没能让她听见。
他们之间横亘着家仇国恨,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会是分离的结局。
他们有着无法放下的责任,无法无心无肺地享受春花秋月夏日冬雪,便只能带着复杂的情感从此各奔东西天各一方。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是他们命中注定、避无可避的结局。
天霁三十二年,韩贵君薨,享年二十五岁,葬皇陵。韩辙风一生勤勉,帮助女帝平定叛乱,整顿贪官污吏,创造了一个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
但奇怪的事,该男子无法查证来历,史上记载卒于天霁三十二年巫蛊之乱。
给韩辙风的后记:
城西的戏楼最近上演了一出新戏,演的是天霁皇室中的一则秘闻。
这出新戏的主角是天霁女帝临思言与早年间曾经身陷文字狱的韩家一族的遗孤韩家的韩辙风。
因说的是皇室中不为人知的秘闻,又是人人称赞的圣德明君临思言的故事,吸引了不少心存敬仰的好奇民众前来观看。
一时之间戏楼的门票水涨船高,常常是排队一夜也一票难求。
这一天,正上演到临思言病入膏肓之时,韩辙风单枪匹马夜闯入女帝寝宫,为了救女帝性命慷慨赴死,扬长而去的情形。
正是戏剧的高潮,角落里一阵突兀的笑打破了此刻严肃的气氛。
众人不满地往笑声的来源望去,只见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立在角落里,全身被斗篷所遮挡,看不清模样。但根据声线和背影不难判断,这是一个俊朗的中年男子。
发现观众都在不满地看着他,这位男子只好拍着脑袋低头哈腰地给周围的人逐一道歉,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愧疚之意。
他早就将自己的血在十多年就放干了,又如何还能从陵墓中死而复生呢?如今一副枯槁之躯,也无颜再见她。
这么一闹,就错过了台上最精彩的剧情。待众人回过神来,已经演到韩家的韩辙风夜访皇陵,穿着守陵人的衣服从自己的陵墓里出来的戏码了。
不少错过的群众正要撸起衣袖找那个罪魁祸首算账,可定睛一看,角落里哪还有什么男子,只有放在座位上,金灿灿的金元宝,闪瞎众人的眼睛。
而此时戏楼里的演员,正念着韩辙风的最后一句对白:“天下之大,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