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怀疑,一棵树也能成为母亲。
她记得她曾经很寂寞。
普普通通的一棵树,生长在湿热的雨林中,只会浑浑噩噩地重复着光合作用。
突然有一天滔天大水淹没了世界,树在深水里隔绝了阳光,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本能地透过根茎吸取营养——空白的记忆就是从浸没水中后正式开始。
水源中似乎存在着某种奇特的物质,通过树根,被树拼命吸收,因为全身都浸泡了进来,吸收得比远在四方的同伴还要多几倍,最后产生了奇妙难以言喻的变化。
树清醒时洪水已经消失了。
曾经繁茂的森林也消失了。
小小的陆地中,只剩一棵树孤零零地呆立着。
产生自我意识这种事,对这棵树而言或许并不算好事。
树觉醒的第一个感情便是“寂寞”,密林与遮天蔽日的枝叶才是一棵树的归属。
“这么荒凉是不对的。”树迷糊地想,“我,能做点什么?”
让森林重现,很快就失去了难度,毕竟有活着的一棵树在,任凭种子播撒就能长出一片繁茂之林。
一棵棵树木亲密地簇拥在自己身边,好像回到了从前,但树又觉得不对。
从前它没有意识,不知道当初自己有什么感受,可应该不会是现在这般空落落。
仿佛重新长出的森林虚有其表,它们不是真正的“它们”,更像是……只模仿了树本体形态的复制体。
树感到没来由地失落。
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寂寞呢?不过,‘寂寞’又是种什么样的情感?
它们不是“它们”,它们也不是她……她?指的是自己吗?她为什么不能是“它”,她与“它”有什么区别呢?
一棵树难以进行深入的思考,便选择遵循本能。
树不再选择扩大森林,转而尝试制造出与自己的形态不同的生命。
与自己长得一样的树木不能算同伴,长得不一样的生命能不能算?但是为什么……算了,想不明白本质区别在哪里,不想了。
这棵树显然比其他大陆的同伴更有创造力。
首先树觉得自己的体型太大了,她想创造体型小些的生物,于是类似小草小花的木族出现了,往往都是小小轻轻一根,在树脚下随风晃来晃去,仿若异世界的鸟儿群体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随后树觉得太小了也不好,她低不了头,都看不见了,还是再大点再结实点,唔,根也去掉好了,像她这样麻烦。
树不是不能拔出根茎移动位置,也不是不想像同伴那样走到大陆尽头,去看远方的天地。
可她的根扎得太深,动一下便要地动山摇,木族要是调皮掉进挪走后的坑里,她会担心,所以还是她稳稳地别动,小小的木族能四处走走就好。
于是新诞生的木族没有了麻烦的根茎,大了几圈后可以满地乱爬乱蹦了,不少调皮的尤其喜欢爬到她身上,立誓从树桩爬到树顶——这又有麻烦了,光秃秃的几根草几片叶贴着树干蠕动蠕动,不用风吹,自己便攀不稳,唰啦啦往下掉。
树连忙伸出一根枝条接住它们,耐不住精力旺盛的木族太多,一根枝条接不完了,树被迫再改造创新,让新的木族长出上下四根“枝条”,上面两根可以用来攀岩,下面两根能用来踩踏,方便又安全。
创新这种事,一开始就停不下来。
木族调皮捣鬼的能力有多强,树查漏补缺被迫升级的水平就被拉得有多高。
作为一棵脑子不灵光的树,她硬是进行了十几次版本更新:
给木族安上“胳膊”和“腿”,将脆弱的植物身躯变结实。
嗯?大家都长一个样儿不开心?好,赶紧一人安上一颗“脑袋”,“脑袋”上的“花纹”各有区别,别致得不行。
不喜欢现在身体的颜色?改,都可以改,改得浅一些亮一些更好看,干脆四肢的样式也修正一下,再饱满精致些,看着才和谐。
……
木族的想法五花八门,要求还不少,树绞尽脑汁才满足了它们,它们才终于不闹了,顶着跟最初完全不同的模样满地乱跑,到处疯玩,玩累了才赶着夜色回来,席地一躺,就着树悄悄浮出地面的树根呼呼大睡。
活脱脱的一群小没良心。
树整天累得不行,看不住也管不住,只好默默把根延得越来越远,好盯着每一个乱跑的木族别摔跤。
最开始,树肯定没有“操心”这个概念,是什么让她变了呢?
木族跑远时,树阔如伞面的树叶都萎靡了,一张张蜷缩成一团,只等到它们回来才展开,好似提心吊胆的人松了一口气。
木族和寻常植物一样,不需要进食,晒晒太阳淋淋雨就能生存,可有时候半月一月不下雨,树看着它们萎靡不振的模样,好像根在一瞬间全断了,说不出的痛出现在根的深处,连带影响了她全身的每一根枝条叶片。
树自己弄断自己的根,断口放在地面,流出的汁水清澈甘甜,一半是她自身体内产生的树浆,一半是多年前还未消化的洪水残余。
树将汁水给木族们喝,就像母亲用奶水哺育孩子。
断口很快就干了,这一条最粗壮的根彻底死去了,树的叶片唰啦啦拼命摇晃,看似是风吹得太狠,可夏日哪来的风?
树不管什么叫“痛”,只知道自己很开心。
喝饱了汁水的木族们突然乖巧了,不像以前那般闲不住,难得哪里都不去,就窝在树抖个不停的树荫里,两只变得白嫩嫩的枝条胳膊紧紧抓住树皮上的粗纹,睡熟了都没放。
树的枝条顿时一动不动,若一棵树能成为母亲是奇迹,那么一棵树刹那变得比春风温柔,更是奇迹中的奇迹。
温柔的树小心抖落下一层树叶,盖在睡熟的木族们身上。
一棵树依然不知道感情为何物,她只知道自己会守护这些脆弱的小生灵,是了,它们才是她的孩子,她的同伴。
如果可以,树想让时间停止在这一刻。
那时她还有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