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反目
公元前207年11月在洛阳西北的新安城,一座被临时征用商贾府邸中,“你们不要拦着我!”一声爆喝直震得屋顶瓦砾都有些颤抖。一位身着牛皮鱼鳞铠甲、须发发白喷张的老将军,像是一头暴怒的雄狮,拎着一把重剑便要冲出门去。一位身着同样式铠甲山羊胡子的中年将军,拦腰抱住发怒的老将军,急忙劝道:“老将军息怒!当此之时,务必忍耐,切不可给项羽予赶尽杀绝口实!我等唯有保住性命回到关中之时,方可图谋复仇啊!”
厅中另一位中年将军忙着抢夺老将军手中的重剑,也跟着劝道:“司马将军说的是,此刻我等手中无兵无将。若是逞一时之义气,那只有徒做了项羽剑下亡魂罢了!要思复仇,唯待我等回到老秦故地,有了地利再细作谋划,方可寻机报此大仇!恳请老将军三思啊!”
那位暴怒的老将军似是被两人说动,一时竟愣怔在原地,长剑便顺势被旁边那位将军夺了下去。
“二十万将士啊,那可是整整二十万!就这样被那屠夫给坑杀了?!”老将军悲怆地念叨着,随即无力地软到在地,竟是老泪纵横,嘘唏呜咽起来。“苍天啊,我章某对不住二十万将士的亡魂!”突然,老将军从地上猛地纵起,一把从旁边那将军手里重新抢过长剑,一搭脖颈便欲自刎。身边的那两位将军,眼疾手快,赶忙奋力夺下老将军手中长剑,惊道:“老将军,您这是何苦来着?”“老将军,您若是轻生而去,那二十万将士岂不是白白死了?将士们在等着您为他们复仇啊!”
那老将军被夺去长剑,无力地垂手而立,仰天长叹道:“造孽啊,我章某竟如此瞎眼,错信那个披着人皮的恶魔!”脖颈上被锋利的剑刃割出的伤口,正往外淌着鲜红的血水,和着顺脸颊流下的老泪,淌湿了脖颈处的黑色军衣领子。满腔的悔恨,让老将军满是皱纹的脸愈加显得苍老。
一旁的那两位将军把老将军扶到椅子上坐下,跟着轻声地叹了口气,三人相顾无言,大厅里一时竟沉闷地静下来。
那位欲自寻短见的老将军,便是秦末赫赫有名的秦军大将,人称少府章邯。另两位便是章邯的左右臂膀,长史司马欣与都尉董翳。自从巨鹿之战,王离的九原军覆灭后,项羽与诸侯联军便开始连番追杀章邯的刑徒军.眼见着巍巍然的秦帝国大势已去,而帐下的将士大多已无家可归,即便再为国苦战也是于事无补。反复思量之后,为了二十万将士的鲜血不至于白白流干,章邯虽义愤难忍却又万般无奈,一咬钢牙愤然决定归降楚军。而恰恰那时项羽的诸侯联军的粮草也行将告罄,皆是不欲继续苦战。于是双方便一拍即合,在洹水之南的殷墟达成了受降盟约,章邯三将率部二十万归降了项羽的楚军。
受降之后,项羽采纳老谋士范增的建议,封章邯为雍王,司马欣为上将军,命二人率所部降卒为联军前部军马。章邯原本并不奢望能封王封侯,只是抱着一心想让部下及黎民黔首少些无谓的伤亡的愿望,来归降的。于是在一路向西进军途中,章邯便竭力劝说沿途城邑之残存官署及敖仓等几座仓廪残兵,不要做无谓的抗争,让他们悉数归降了楚军。
待大军行至新安,眼看函谷关遥遥在望之时,项羽却突然与黥布等人私下密谋,实施了一场极其血腥的暴行——骤然坑杀二十余万刑徒军及沿途受降的秦军残部!
是夜,项羽以邀所有将领会商如何进攻函谷关为由,将秦军高级将领骗至新安城中,而后密令黥布率诸侯联军突袭秦军大营。诸侯联军围住秦军大营后,黥布率本部人马突入营中,将还在恍然无措的秦军将士缴下兵器。
之后,黥布的楚军将二十余万秦军押至新安城南一片山谷之中,利用秦军自己制造的强弓劲弩,将这些秦军全部射杀坑埋在谷中!与此同时,被项羽骗至城中的秦军将领,也被楚军一并毒死。而这陡然发生的一切,在新安城中的章邯三位秦军主将竟皆被蒙在鼓里。等他们得到消息时,却为时已晚,二十万秦军早已成了楚军刀下亡魂。老将章邯闻讯顿时暴怒不已,这才有了适才在府邸中的那一幕。
这三人正沉浸在深深的悔痛之中,厅外忽然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一名中军司马闪入厅中,拱手道:“禀报三位将军,项羽派人来请三位将军去幕府一趟。”
“哼,要赶尽杀绝了?”老将章邯冷哼一声不屑道,起身要回自己的佩剑,整理下一身精致铠甲,对身旁的司马欣与董翳点点头,便径直出了厅门。司马欣与董翳对望了眼,也起身紧跟着出去了。
楚军幕府之中,章邯领着帐下最后的这几个将士像几座黑森森的铁塔般,傲然矗立在厅中。坐在帅案之后身着华丽白盔白甲的项羽,故作惊讶道:“章老将军这是何故?快快请入座,本将有事与你会商。”
章邯圆睁着直欲冒火的双眼,盯着项羽冷冷恨声骂道:“项羽!你这屠夫就别惺惺作态了,爽快动手吧!老夫正好可以去陪二十万将士一同上路!”
厅中旁坐的几位楚将闻言正要起身发作,项羽板着脸摆摆手让他们坐下,对章邯解释道:“章将军恐怕是误会了,本将原也不愿意大动干戈。只是本将偶得密报,贵部有人在暗中策划入关之后起兵谋反,不得已之下才出此下策!至于事情始末细节,你可以问问亚父罢了。”
一旁须发发白的老范增接口解释道:“上将军说的确是实情,章将军所部军中的确有人在瞒着三位将军秘密策划谋反,这是我等搜查到的密约。”说着,掏出一张羊皮纸排在桌案上,接着道:“章老将军若是不信,可移步来看,此密约出自贵部都尉陆登之手,其上还有贵部各位将军的签字手印,大大小小数十名中高级将领均在其中。”
“哼,老夫不看!你们也不用做戏糊弄老夫,老夫带出来的兵是什么样,自己心里最是清楚不过。他们会不会这样做,老夫比谁都明白!别浪费口舌,快快动手,老夫赶着与将士们在黄泉路上会合!”章邯冷然呵斥道。
项羽座下裨将龙且闻言起身指着章邯怒喝道:“章邯你别不识抬举,上将军已经绕你一命,你等还……”
“退下!”龙且尚未说完,便被一脸铁青项羽喝住道:“不得对章将军无礼!”
“诺!”龙且悻悻坐下。
“章将军,本将请你来正是要解释清楚事情原委。此事并非出自我本意,乃的确事出有因。章将军若是执意曲解本将意思,那本将亦是无话可说!”项羽面露愠色不悦道。
老辣的范增眼见双方越说越僵,忙出来打圆场劝道:“上将军、章将军二位请息怒,我等本是为诛灭暴秦而来,万不可为了这二十万暴秦降卒而伤了你我双方的和气。此番请章将军夤夜前来,除了解释此事外,还要一同商议,如何破关入关之事。入的函谷关之后,章将军等便能拥有封地,才算真正地封王封侯罢了。”
“暴秦降卒?哼,老夫亦是一个“暴秦”老卒,为何不连老夫一并杀了?”章邯猛然盯着范增,眼中的怒火直逼过去。
“砰!”帅案后的项羽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霸王脾气,一拍帅案怒喝道:“章邯,本将业已对你网开一面,别以为本将敬你便是怕你。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本将正告与你,我不在乎多杀几个暴秦走卒!”
厅下一干楚军将领及护卫似是听到号令般,齐刷刷抽出随身佩剑,纷纷指向厅中的章邯等人。章邯身后的几位司马见状纷纷应声抽出长剑,闪身护在三位大将身前,丝毫不见有任何畏惧懦弱!
“都退下!如何又要自己人大动干戈!”老迈的范增起身离案,快步走到项羽与章邯中间,斜眼瞪向项羽一干楚将。项羽望了望被自己尊为亚父的范增,满腔怒火无从发泄,只得冷哼了声悻悻坐下,一干楚将这才收了兵器回到桌案后坐下。
范增回身对章邯轻声安抚道:“看来章将军还是对此事有些误会。我们上将军本是一心欲与将军携手一同入关灭秦的,而在入关之前,便需将一些心有不臣之徒及时清理出我们的大军。上将军对章将军向来是推诚置腹,否则,便无须多此一举,费口舌与将军解释此事缘由。还望章将军能回去好好思量下,莫要继续曲解我们上将军的好意才是!”言罢,不待章邯回话,便对厅外侍卫道:“来人啊,章老将军身体不适,速请章将军回府好生歇息!待章将军好些了,再行会商!”又故作体态,一张老脸虚伪笑着对章邯道:“章将军请回吧!”
章邯岂不知道这老狐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也不当面点破,只是冷哼了声,便转身带着司马欣、董翳二将及一干司马便出了项羽幕府径直离去。
这一次双方的不欢而散,便由此埋下了深深的心结。向来傲慢的项羽在心中记恨章邯对他的不敬,章邯也将二十万将士的血海深仇深深掩埋在心中。
新安城南一片不知名的谷地,最后一队负责匆匆掩埋秦军尸体的楚军正准备撤离。“都给老子快点!”一名什长对自己的部下吆喝着。
一个扛着铁铲的楚军低声对身旁的另一个拿镐子的楚军说道:“老张你说我们这样会不会照报应?坑杀这么多手无寸铁的秦军,埋尸体都埋得我手软了。”
“鸟,若是在战场上,说不准你的脑袋就被他们拿去领功。那你还会觉得会着报应?”被问的楚军一脸不满地道。
“也是。”发问的楚军晃晃脑袋,恍然道。
“快走赶紧回去吧。这老天眼看着要下雪了,之前还能见着月亮星星,怎么突然间就冒出这么多乌云来了?”另一名楚军一边抱怨着天气,一边催着前头这两人道。
这最后一队善后的楚军匆匆翻过山岭,径直奔回楚军大营去了。他们之中谁也没注意到,就在他们刚刚翻过山岭之时,低沉沉的乌云骤然闪出一道五彩斑斓却又无声无息的闪电,从天而落击中那片掩埋秦军尸体的山谷。之后便没了动静,可整片谷地却兀地显得诡异神秘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