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族拥有无限的寿命,只要不是特殊情况,一般都不会彻底死去,因此绮罗对时间并没有什么概念。
两人都知道终会有离别的那一天,因此日子过得格外珍惜,每过一阵子,范禾都会红着脸别扭地送上一件礼物,木簪、花扇、藤环...
每一样用旧了之后绮罗都会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期待起下一次会是什么样的礼物,却又在下一刻告诉自己与范禾的时光又少了一寸。
第一次她体会到了时间的存在,一个即想让它飞速流过,又想它停滞不前的矛盾之物。
有一天傍晚,天空划过了一道红色的流星,将天空划分成了两半,西边依旧通红一片,东边却已是昏黄暗淡。
看着那颗流星,范禾脸色铁青,良久苦涩而艰难地对一旁的绮罗说道,“绮罗,我们被未来抛弃了…”
自那天起,范禾常常将自己锁在房中,身体也每况愈下,原本三十出头的年纪,短短十天已经变成了一个两鬓斑班的老人。
范禾告诉她,那个红星的到来把未来弄得一片混沌,连他也看不真切,只是不论怎么寻找,结局都只有绝望。
他看到在不久的将来,魔族大举入侵三界,所有生灵无路可退,殊死一搏,却最终尸横遍野。
红星过后的第三十天,姬邺带着一队人马包围了二人隐居的山谷。三十天前,姬恒忽然病重,不过十天,便驾鹤西去。
死前将一切告诉了他的事情,而姬邺却根本不相信,以为是父亲编魔族的事来骗他,让他不敢对这位充满变数的弟弟出手。
看着躺在竹椅上年老憔悴的范禾,姬邺心底闪过一丝犹豫。
难道父亲说的是真的?
不过最终,对于这位弟弟的忌惮和妒恨最终还是占据了上风,这个变数必须消除掉!
“姬兄别来无恙”同姬恒一样,由于过度的试探未来,范禾身体已经负荷不起。
今天知道姬邺要来,便一早让绮罗把自己抬出来晒了晒,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
虽然范禾外貌确实已老,眼睛却还是一如当初,姬邺感觉自己像是个没穿衣服的小孩,毫无防备地暴露在范禾的注视下,心头不由闪过一丝惶恐。
‘若他真的可以预知未来,现在还不走,莫不是留着后手?’这么一想,姬邺不禁犹豫起来。
看着浩浩荡荡的军队,绮罗衣袖下的双手因为握得太紧已经泛白,毫无血色。她不确定自己能否解决掉眼前的这批人,更不确定范禾如今的身体能否负担得起式神的消耗。
绮罗的细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姬邺的眼睛,最终一咬牙,决定冒险一搏,“狂人范禾,犯上作乱,最大当诛。来人!”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给我杀!”
“不许出手”范禾阻止了几欲动手的绮罗,默默看着漫天飞来的箭雨,愈来愈近。
绮罗犹豫了片刻,那些飞来的箭矢已经袭来,却在距离身前不到半尺的地方悉数静止,再也不得寸进。
诡异的画面令得士兵们一时忘记了攻击,在他们印象中,还没有哪个觉醒者拥有这样的能力。
姬邺紧握缰绳的双手不住地颤抖,虽然不知道范禾是如何做到的,使用的力量确的的确确是乾天无疑。
松开双手,姬邺慢慢从马背上飘起,站在了半空。
稍稍偏过头,朝范禾一侧的绮罗看了眼,即使只是站在那里,姬邺都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威胁。
与其实力无关,而是一种基于多年来的直觉。
乾天不像其他的元气,使用的时候周身是无色的,不过姬邺还是可以明显感觉到,范禾周身包裹了一层透明的光晕,仔细看的话,透过那层光晕看到的景物已经有点扭曲。
同他父亲一模一样。
自己还是太轻敌了,应该带上姬焐的,虽然他在一次战场中‘意外’地废去了一双手,总归还有点用处。
来不及叹息自己的失策,姬邺抽出手中的配剑指向天空,所有士兵的刀剑跟着一起飞了起来,一瞬间便悬停在范禾的头顶的高空。
锋利剑刃无规则地来回转动着,姬邺看了眼无动于衷的范禾,面无表情地一剑麾下。
“簌簌簌”近千柄剑刃急速落下,刺眼的阳光照出千万道森冷寒光,剑刃一瞬间将范禾吞没,姬邺的表情却反而愈来愈阴沉。
剑雨过后,范禾跟绮罗从头至尾只是站在原地,二人周围布满了刀剑,却没有一柄能够真正近身。
对于这结果,绮罗并没有太过诧异。这些年即使自己全然荒废了巽风的修行,实力却仍在不断地提升,思来想去也只可能是因为范禾了。
一旦御主的能力过于强大,是会带着式神一起提升的。
看着毫发无伤的范禾,士兵们露出茫然的眼神,不明白是这位君主故意警告亦或是其他原因。
姬邺跟绮罗却是看得一清二楚,所有地剑刃在下落的前一刻,剑尖所指微妙地改变了放行,以致于全部失去了准头。
甚至做为“交战”的双方,姬邺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办法彻底控制这些刀剑。范禾很聪明地选择花极小的精力去改变角度,而自己却还要花大部分气力去加速下坠。
“姬兄还是请回吧,一会儿那两位来了,怕是不好收拾。”范禾气息羸弱地说道,掩饰不住自身的疲惫。
“哼,虚张声势。”姬邺不知道范禾说的那两位是谁,他就是看不惯这野杂*这副气定神闲、无所畏惧的模样。
这几年,每当午夜梦回,眼前这个病怏怏的身影便会一次次地出现,用那双仿佛洞悉灵魂的冰冷眼眸看着他,嘴角咧开的样子仿佛是在嘲笑他可怜和无能。
是啊…就是这双自以为是眼睛,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令人憎恶的表情!
他是未来的国君,掌乾天之气,天下之主,怎可让一个野种这般羞辱!
未来的画面已经无比清晰,姬邺不是自己的对手,最终会狼狈地撤退。
范禾看着姬邺飘在空中的样子,感叹似地摇了摇头,他不是个喜欢争斗的人,人生中的多数时候都选择了逃避。
唯有这一次,他不希望绮罗再染任何鲜血。
就在此时,天空中再次划过一道红色的流星,姬邺全身的气息变得极为不稳定,再次睁开眼是,眼白已经全部变成了黑色,狂躁的气息令得下方的士兵如坠冰窟。
范禾的瞳孔也随着那道流星的到来慢慢扩大,最后甚至欣喜地撑起了身子,左手伸向虚空,似要抓住些什么,全然没有看到姬邺的变化。
“簌!”
“绮罗,我看到了,未来又回…”范禾话说道一半,一滴滴鲜红的血低落在自己额头跟脸颊。
抬头看去,绮罗挡在了自己的正上方,一头黑发无力地披散下来,胸口被一柄黑色的巨剑刺穿。
“对不起,我不该…”范禾颤抖着双唇,心痛得无以复加,说好了以后再也不让她触碰鲜血,如今自己又做了什么啊…
范禾伸出手,想要触摸绮罗的脸颊,却在即将触碰的前一刻看着绮罗消失在了自己身前。
一招得手,姬邺似疯魔般狷狂地笑着,持剑俯冲而下,还未及近身便被固定在了当空。
范禾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奋力挣扎的姬邺,额头上的血流了下来,将左眼染成了红色,又跟泪水掺杂在一起划过脸颊,“你可知你害怕的未来永远不会到来。”
范禾一挥手,姬邺像是一块破布般被甩了出去,撞在山谷边的峭壁上,砸出了一个圆形石槽。
跟着又一弹指,石槽仿佛被无形的东西又砸了一记,每弹一次,便砸一下,不一会儿,里头的姬邺已成了一个血人。
士兵们骇然地看着,没有一个敢上前救主。
“未来又怎么样?现在我只想杀了你。”范禾已经顾不得在未来的世界中姬邺有多重要,没有绮罗的未来,他要了又有何意义呢…
又一弹指,即便是普通人也已经能看到那柄‘透明’的巨剑轮廓,浓缩的气压将周围的空间变得扭曲,飞速地朝姬邺刺去。
却在半空中被一道强风干扰,最后稍稍带偏了一些,将姬邺的左臂整个刺了下来。
“啊!”姬邺痛苦地叫了声,除了失去的臂膀,更多的是对自己无能的不甘。
“姬小子的后代怎么成了乘人之危的小人,在仙界的他估计会被活活气死吧?”军队后方,一位手持鹅毛扇、头戴纶巾的书生缓缓走来,旁边跟着一位白衣少年。
“嗯?王族之后,忧国忧民,把身体都熬坏了,不挺好一明君吗?”白衣少年不解地问道。
两人缓缓向前走着,军队的士兵失去了将帅,加之二人明显不是善茬,只得举刀不断向后退散,而另一边又是同样面色不善的范禾,最终士兵们推搡在中间,拥挤不堪。
“谁跟你说趟着的那个,我是说墙里头那位!”书生不耐烦地说道。
“哦,不好意思,原来还有一位”少年看了看姬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鄙人芹泽,见过陛下。”
“欸,灵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好歹如今也是九五至尊了,怎的一点礼数都不讲?”书生用扇子朝姬邺点了点。
“你讲你讲,也不见你三跪九叩”少年不满道。
“夜子白泽,灵王芹天,初风飞廉。”范禾脸上泪痕未干,对着二人说道。
“对不起,来得晚了些…”白衣少年露出愧疚的表情,“幸好绮罗还有救。”
范禾已经在刚才的战斗中用光了所有气力,连窥探一丝一毫的未来都格外吃力,听到少年的话,不由一愣,转而惊喜地说道,“请前辈赐教!”
“嘛…不急不急,先把碍事的给解决了。”书生刚说完,地面便起了一道十几尺宽的风龙卷,载着姬邺和士兵们浩浩荡荡地向南而去。
顷刻间,山谷里一个天华国的士兵都没剩下,只留下七零八落的刀剑,散了一地。
“前辈…”范禾刚要说话,白衣少年已经一步来到了他身侧,一掌拍晕了范禾。
“干嘛下手那么重”书生责怪道。
“万一他一着急,坏了我们的事怎么办?”白衣少年抱着昏睡过去的范禾说道。
无边冰冷的黑暗中,绮罗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要到哪去。
她想要睁开眼,却无论怎么对眼睛下命令,都没有效果。甚至她都怀疑,自己已经睁开了眼睛,只是周围没有亮光。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心脏突然不可察觉地轻轻跳动了一下,一股微不可察的暖流瞬间游遍全身。接着心跳愈来愈强烈,及至最后“咚咚咚”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绮罗睁开眼睛,一张熟悉而疲惫的脸庞映入眼帘,微笑着看着他,绮罗却哭了出来。
那双清澈的眼睛没有任何聚焦,空洞而无神。
......
范禾一直不肯说是如何让绮罗起死回生的以及自己眼睛的事情,只说是灵王来过,告诉了他唤醒魂族的方法。
绮罗猜想,范禾预知未来的能力应该是没有了,而且身体正在变得越来越差,明显到仅仅相差一天的时间,绮罗的实力就会直掉一个台阶。
两人长久的默契没有将这一残酷的事实说破,短短七天内,他们一齐去了海边,范禾听海,绮罗观潮;攀了山巅,范禾听风,绮罗望月;到了旷野,范禾闻香,绮罗弄花。
一路上,有两个身影一直在二人感知不到的远处默默地跟着。飞廉朝一侧看向身旁的的芹天,淡淡说道,“这样真的好吗?我们失去了一个获胜最大的依仗。”
“若是没有记忆,与死有什么区别呢…”芹泽手里拿着纸条,长叹一声。
纸条为范禾所写,上头记载着他从第二颗流星划过后看到的唯一一个,还有未来的未来
江山万里晴迎客,乾坤一念定归途
一朝星陨六合变,两仪不生四时殊
欲上九天追万古,遥引星河破阵局
千古无常书遥夜,天地去仁尽归无
那天芹泽告诉范禾,只要耗去一半功力,便能让魂族死而复生,却没有记忆。不料二人终究还是小瞧了范禾,竟然直接从未来读取了让绮罗完全复活的方法,代价是牺牲所有。
最后,二人回到了山谷,范禾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再四处奔波了。
看着躺在床上逐渐失去生气的伴侣,虽然绮罗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的,不想真正来的时候,竟是如此地折磨,心上似有千万蚂蚁在啃噬。
范禾伸出枯黄的手,吃力地想要找寻什么。绮罗一手挽住,让他抚住自己的脸颊,另一只手盖在范禾满是褶皱的手背,好让他的手掌贴得更紧些。
看着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不争气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
“是我太贪心了,想着与其让别人伤你的心,不如让我来做这个自私的人…”范禾吃力而温柔地说道。
绮罗心知这是范禾在做最后道别,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停摇头。
范禾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已是气若游丝,似梦呓一般,直至某一刻,稍微顿了顿,转过头,朝着绮罗地方向眯起了眼睛,笑着说道,
“绮罗啊…今天的花儿真美…”
良久,笑着的眼睛再也没能睁开,绮罗闭上眼,哽咽道,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