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乌云渐渐消散,天光重现。
整个世界像是重新洗涤了一番,天蓝如洗,云淡风轻。
昆仑山下的大海,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滔天巨浪将我抛落在一座雪山的半腰,由于瞬间被铺天盖地的落雪所淹没,当我挣扎着从雪地中站起来时,我发现我已经无法看清楚眼前的事物。
我会失明吗?如果失明,我还能为月夜做什么?不能为月夜办事的白马,只能成为他的负累!
心下的一番惊惶,让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刺痛的双眼。抱着一丝希望再睁开眼,可眼前仍是一片白茫茫的模糊。只是,眼角的余光瞥见一角枯黄色的衣袍。
从青龙肚子里破光而出的人影,就是这个人吗?
我压下满腹疑惑,想起了心系已久的雪天莲蕊,提起手边的长枪,转身朝着苍茫雪山走去。
身后一阵急急的脚步声追上来,一抹枯黄色身影顿时跃入眼帘。
“是你斩杀了青龙。”男子紧跟在我的身后,带着明快的语调,声音清明疏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察觉到,他用的并不是疑问语气。看来,他果然就是从青龙肚中飞升而出的那个人。
“不是。”一向习惯了独自来往的我自然不想被他打扰,矢口否认。
“你的嘴角还沾染着青龙的鲜血,不是你杀了它还能是谁。”
他语带笑意,对我满心好奇: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你这是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你这样用双手攀爬着一定很不方便吧?要不要我引着你走?”
耐不住这从未有过的聒噪,我停下来回身举枪,直指向那个面容模糊的枯黄色身影,“再不走,我连你一起杀!”
“我看得出,你不是杀人如麻的人。”他好像一点没有害怕的样子,轻笑一声,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只杀妖兽,我在这条青龙的肚子里活了三百年,可我不是妖怪。”
“那么你是谁?”话落之间,我继续往前走着。
他匆匆几步赶上来,回答道:“我忘了自己叫什么了,肩膀上纹的是蝴蝶,不如你就叫我枯叶吧!”
听到这儿,心跳猝不及防地漏掉一拍,可连我自己都不知是为了什么。
从来不会多管闲事的我突然对面前这个名叫枯叶的男子产生了莫名的好奇,我喃喃出声:“枯叶?蝴蝶跟枯叶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问话没什么意义,自嘲一声道,“呵…算了,反正不关我的事。”
枯叶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你嫌我烦。”他随即笑了起来,语调悠扬话锋一转,“不过没关系,我只是想暂时把眼睛借给你,你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就算…答谢你的救命之恩吧!”
我沉默着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
我们二人在雪山中行走了两天两夜,这两天里,我依赖着枯叶四处帮我找的各种野果和干菜裹腹。我们已经翻过了好几座雪山,这路上枯叶一直在自说自话,自娱自乐。
我想,也许是太久没有与人交流而感到寂寞的缘故吧。我一向是不喜欢交谈的,但是渐渐的,我开始习惯于倾听。
看不真切面前这个少年的模样,可我从他明朗的声音中,似乎听到了生命的再次绽放。
终于攀上昆仑山山腰时,我的眼眸里填入了一林绿色——真没想到,在满山冰雪的昆仑山上居然还能生长起来这样葱郁的路竹。
“山上的温度越来越低了,你冷吗?”朝着山顶的方向越爬越高,周围的气温也就越来越低。我周身疲惫,已经开始有些耐不住这样的寒冷,可枯叶还是一副轻松的样子,精力充沛。
“还…还好!”我强忍着通体的冰寒,压抑下胸口阵阵强烈的钝痛感,声音里却仍是掩盖不了的颤抖。
“别逞能了,我看你冻得脸都发青了。”枯叶瞧着我的脸色越来越差,开始担心起来,“你忍忍,我去拣些枯枝来,给你生个火吧!”
我站在原地,看着在茫茫的雪地里跑来跑去的枯黄色身影,忽然就想起了远在夜郎城里的月夜。
这是我离开夜郎城的第几天了?
抬头望向天空,漫漫大雪扑面而来,落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我的思念更加清晰。月夜,我已经斩杀了青龙。等着我,我要带回雪天莲蕊,让你看到最美的我。
“枯叶,你究竟从哪儿来?”他找来很多枯枝生起火堆,和我一起围坐在火边取暖。这是我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了好奇,“你为什么会在青龙的肚子里?”
“我,忘记了。”枯叶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陷入了深思,“因为事情太过遥远,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这么说,‘枯叶’不是你原本的名字?”想起自己曾经也遗忘过一些再也想不起来的东西,我心下顿时一片悲凉,有些感同身受枯叶的悲伤——的确,那些太过久远的人和事,终是会被彻底忘记的。
“我不知道。不过在我肩膀上的刺青蝴蝶,实际上是两瓣枯叶。”枯叶的声音恢复了清朗悠扬,“你呢?你一直都不肯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闻言,我幽幽轻叹一声:“我也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来的名字。”倏地想起了月夜,我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是月夜曾送给我一个名字,叫白马。”
“白马?”枯叶有些疑惑地叹道,“还真是一个很奇怪的名字!”
“月夜喜白,从衣着到用具无一不偏用白色。”我自然而然地跟枯叶解释起来,像是故友重逢的叙旧,“很多年以前,他送了一匹名叫白马的良驹给我,所以我也叫白马。”
“月夜?”枯叶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好奇地问道,“月夜是谁?”
“他是……”似乎从来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忽然之间我竟不知道应该怎样向别人介绍月夜。
他是谁?又算是我的谁?
想了想,我似乎根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把自己安放在月夜身边。又或者,“手中利刃”这四个字,才是我之于月夜最好的诠释。
“他是夜郎城里,最骁勇善战的大将军。”我淡淡地回答了枯叶的问题。
是啊,大将军,这样的军衔,才是对月夜最匹配的定义。自始至终,月夜都先是城里千万人心中安定四隅的英雄,后才是我心间枝蔓纷繁的青藤白花。
或许就是这番认识,让我渐渐意识到了自己与月夜间难以跨越的鸿沟。
“多年前,要不是月夜,我早就死在了那场持久的饥荒里。”想起他第一次出现在眼前、长身立于树下的场景,我依然忍不住莞尔。
“可是,你为什么要只身一人来到昆仑山杀青龙呢?”枯叶的问题好像永远问不完。
不着痕迹地敛了唇边的笑意,我淡淡地回答道:“我是夜郎王麾下的弑兽将军,这次斩杀青龙不过是月夜交给我的任务之一而已。除此之外,我还要找一样东西。”
昆仑之巅的雪天莲蕊,我势在必得!
“什么东西?”
我闻言低垂了头默不作声,想起了那个站在月下白衣翩然的男子。
许是见我蹙眉垂眸许久,丝毫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枯叶便也不再紧紧追问。突然,他又像是想起什么,开口问道:“对了,既然你是弑兽将军,那你肯定斩杀过很多猛兽吧?”
“三年间,洪荒四兽都已经被我一一诛杀。”可月夜让我弑杀妖兽是为了天下百姓,而我自己……“但是,我杀洪荒四兽不是为了国家,只是…为了他。”
“那么我呢?”我虽然看不清枯叶的表情,却也听得出他这话接得很急促。
一时被枯叶的话问得有些糊涂,我抬头看向他,疑惑道:“什么?”
枯叶沉吟片刻方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帮你找到了你要找的东西,你还会记得我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我应该感谢他对我的照顾,但我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更何况在我眼里,关于枯叶的一切概念都只是这样一团模糊的轮廓。
火堆里的枯枝烧得“咔嚓”作响,枯叶沉默着没有说话,我便也静静地坐在一旁不再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后,枯叶像是才发现我身上挂着的酒壶,指着它问道:“对了,昆仑山里天寒地冻,你却为什么从不喝腰中的那壶酒?烈酒御寒,喝口酒暖暖身子总好过你这样硬扛着。”
这是月夜临行前赠给我的女儿红,我不能喝。白马不在身边,随身相伴的东西就只有它。我若喝下,就什么都不剩了。
“因为我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我要登上昆仑山顶,还要回去夜郎城。”长路漫漫,可只要有腰间的这壶女儿红陪着,纵是山高水长又如何。
“你要登昆仑山顶?”枯叶心疑,有些忐忑地问出一句,“白马,你要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枯叶的声音里不知为何竟似乎带了一丝胆颤。我稍作沉思,抬头看向那寒冰万丈的昆仑山,“我要去昆仑之巅,因为我想找到雪天莲蕊。”
枯叶一惊,疑问脱口而出:“为什么?”
“我知道我长得不漂亮,听城里的老人说,雪天莲蕊可以做成一种名叫无水的胭脂。”这个秘密我已经藏在心中很多年,从来没对别人说起过,可是在此刻我却忍不住告诉了枯叶,“我希望有一天能装扮成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做月夜的新娘。”
即使这样的期盼,或许最终只能是我的一场妄念,但我仍愿意去相信那些仅存的一点点美好。举目无亲的沧桑浮生里,我唯一能握紧的这一点点奢望,在长年累月的坚守中似乎早已经变成了习惯。
枯叶引着我往昆仑山顶攀爬上去,由于越往山上气候越是寒冷,所以我们加快了脚程。没想到,仅半日的时间就登上了昆仑之巅。
昆仑之巅上,我蹲下来想要仔细看看这株雪天莲蕊的模样,但我眼前除了一团迷糊的紫色光晕之外,什么都看不清。
“枯叶,你确定这就是我要找的雪天莲蕊吗?”传说当中的雪天莲蕊又有谁见过,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心里愿意去相信枯叶的话。
“是它。”枯叶离我几步之遥,回了我一句话后再不言语。我有些不习惯他突然如此地安静,却又找不到理由开口询问。
手顺着那团紫色的光晕伸去,只轻轻一用力,雪天莲蕊便握在了我的手中。可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摘下雪天莲蕊的瞬间,雪山之巅竟突然崩落了下去。慌忙中我想要转头去搜寻枯叶的身影提醒他走开,然而不及回头,我脚下一滑,跟着便跌落入悬崖。
身体急速坠落,我正为看不清周围情形、无计可施而恼时,却在下一秒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不要害怕,你握着雪天莲蕊,我抱着你,我们不会摔死的。”
“嗯。”我闷声回答了一句,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枯叶。轻蹙起眉头,我有些恍惚起来——明明是看不见容颜的少年,却这般没由来地交付了生命的依托。心下一汪无端的酸楚,在稀稀疏疏的光亮之中,渐渐晕染开来。
最后,我和枯叶跌落到了最深的谷底。我不知道他使用了什么魔法,使得我们竟然都毫发无伤,可是昆仑之巅下的万丈冰谷更加的寒冷,我的眼睛因为伤冻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你胸口的伤还没有好吗?”许是见我用手捂着胸口痛苦的表情,枯叶有些担忧的问。
“其实已经好很多了,只是这里太冷,所以……”谷底的极寒让我连话也是断断续续,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我艰难地克制着冷得已经打颤的牙齿,朝着四下里寻找着出路的枯叶问道,“枯叶……为什么…我摘下雪天莲蕊,昆仑之巅…就…崩落了呢?”
枯叶闻言一愣,沉默着跑到我的身边,一把将我拉入他的怀中。
我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正挣扎着要离开他的怀抱,却听头顶上他的声音幽幽传来:“因为雪天莲蕊是昆仑山的主脉。”枯叶好像轻叹了一口气,将我已然冻得有些僵硬的头埋在了他的胸口上,继续说道,“不用担心,胸口是最贴近心脏的地方,你靠着我的胸口就不会冻了。”
他的这番回答却让我心惊:既然他明知道摘下雪天莲蕊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为什么还由着我去摘雪天莲蕊呢?他就不怕我连累他,一起葬身于雪崩之下?
我的心中擂鼓震天,忍不住仍想要问个明白:“如果是…无法侵犯…的主脉,为什么…你不事先…告诉我?”
“因为,我想完成你的心愿。”枯叶不知将目光散落在了何处,手臂上的力道收紧几分,话语中没了往日的明朗,“况且,就算我事先告诉你,恐怕你还是会不顾一切地摘下雪天莲蕊吧。所以,又何必让你多担一份心?既然有我在,就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我微微昂起头,睁大了眼想要看清他的脸,想要知道现在的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可收入我眼中的,依旧只是一片白茫,连那一团模糊的轮廓也都再看不见。
“枯叶,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你能这样了解我的心思,这般看透我的倔强,如此不顾性命地守在我的身旁?
这一切,只是因为我斩杀了青龙,碰巧救出了你吗?
“我说过了啊,在龙肚子里的三百年,我已经把自己给忘记了。”
枯叶不明白我怎么又提起了这个问题,不过虽然他答非所问,但也许——遗忘过往才是面向未来最好的开始。
所以如今的他到底是谁,还有什么好探究的呢?
我将头深深地埋进了枯叶的怀中,静默地听着他平缓清晰的心跳声,唇边牵起一抹心满意足的笑。
或许于我而言,就这样一直安静下去也是很完美的结局了。
枯叶背着我艰难地前行,我们已经在这一座又一座的雪山中不知道走了多久。漫天的大雪一时半刻也不见停息,一层一层地覆盖到我身上,可我趴在枯叶的背上却丝毫不觉得寒冷。
我能感觉到,从他宽厚的背脊中,好像有一团又一团的温暖气息不断地传递到我身上,形成一个暖暖的包围圈,为我抵御住冰天冻地的苦寒。
“枯叶,你冷吗?”我有些担心起来,禁不住开口问道,“为什么我周身盖满了大雪,却丝毫不觉得冷?”
枯叶听闻肩膀微微一抖,轻笑出声,缓缓回答:“你…不冷就好。”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觉心头一阵暖意悠悠荡开,散布周身。可当想到这片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雪域,那一阵暖暖的胸口又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在心间瞬间冻结冰霜。
“雪山之后,是另一座雪山。”以我和枯叶两人之力,究竟还能走多远?我有些怅惘地叹了口气,“枯叶,你又能背我,翻过多少座雪山?”
枯叶背着我往雪山下走,听到我的问话并没有马上回答。四周一片寂静,我几乎能听清耳边大雪簌簌飘落的声音。
“你放心…”略带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枯叶坚定的语气让我心头酸涩,“背到我死,也一定把你带回他身边!”
他?枯叶指的,是月夜吧。
可是……心底似乎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回响着:如果我的眼睛没有被这场雪灼伤,我现在最想看到的……并不是月夜。
“如果……”我终究是不善言辞,随即话锋一转,语气中隐了那份期待继续问道,“我的眼睛一直好不了,你会一直背着我吗?
“如果你的眼睛一直好不了,我就背你一辈子。”枯叶的语气风轻云淡般的寻常,可字字掷地有声。
我知道,他能做到;可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到。
暖意直涌上心头,鼻头蓦地一酸,我的眼睛里居然氤氲气薄薄的雾气。仰头忍住那几乎决堤的泪水,我的唇角却微微扬起,晶莹透亮的眼眸中,一个枯黄色的身影和一张模糊的轮廓,渐渐刻印下来,再抹不去。
那一刻,我似乎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心间一点一点地萎败下去,慢慢剥落;又有什么东西温暖地流泻下来,穿透稀稀疏疏的空隙,遍洒满心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