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练溅血酬月王,从此入夜无天狼。——莫天狼。
当锋利尖锐的匕首滑过我的颈项时,入目之景皆被高殿上那个月白色的身影所填满。
血溅三尺终是成为了我最后的结局,对此我并不惊讶,但却实实在在地为她那最后一瞥笑,惊为天人。
*****************************************************此皆为后话。
他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转过内室重重帷帐,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如同宣告我死亡的步伐渐渐而来,虽然缓慢却是必然。
低头俯视我,这应该是他多年的心愿;虽然,杀了我或许才是第一心愿。
他绕出内室,一双月白色锦履纤尘不染,缓步踏上那座象征着夜郎最高王权的殿堂,声音缥缈,如同鬼魅:
“莫天狼,本王回来了。”
嘴角的血似乎停不住,我微微一张口它们便喷涌而出:“我……料到了。”
如今这高高在上、桀骜如月的男子,我竟已经有些看不出他正是那个多年前被我以一杯鸩酒赐死的月家大将军之子。
他父亲的名字叫什么我已经有些记不得了,不过我倒是清楚地记得他叫什么——月夜!
哈!果真一语成谶,天狼星终是逃不脱朗朗月色之夜。
他身上的一袭月白色轻袍从来都是如此的耀眼夺目,眩得我幽幽地响起了他第一次穿上白色衣衫的那一日。
我还记得那是他十六岁生辰那日,月大将军的府上张灯结彩地准备着的贺寿,却被我的驾临给生生终止。
一杯鸩酒,那是他父亲心甘情愿的选择。
月氏一族本就位高权重,再加上一个日渐羽翼丰满、骁勇善战的儿子,如此情形是任何一位君王都不堪容忍的,我亦如此。
所以,我给了他父亲选择:自己或者是月夜,谁饮下此酒便留命给另一个人。
最后不出我所料,也算是遂了我所愿,他的父亲做出了正确的抉择。
我记得,那日当我从他父亲的密室中缓缓步出时,一身墨色锦袍的他低垂着头深深地叩跪在门外,一双拳头握得紧紧的,也不知是因为对我的惧怕还是痛恨。他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冷冽气息却并非杀气,更不是如今的王者霸气。
那日,我事前并不知道正是他的寿诞。第十六岁,成人的标志。
后来,喜事便变了丧事;红事变作了白事。他换了一身白色的孝服,从此便再未穿过其他颜色的衣裳,再不曾贺过寿辰。
王宫中素来忌讳白色,除非王上驾崩。可是我特许了他衣着白色入宫。既然他愿意日日守着孝,我又何苦不成全他。
只是我没想到,他护送他父亲灵柩入葬将军冢的回城途中,居然救了一个日后对我充满威胁的女子。
然而当时的我对此并无深虑,就像我后来所犯的同一个错误,是错在了同样的疏忽大意之上。
所以那时,他顺利地将她带回了月府,用短短六年的时间便将她训练成为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杆枪,在杀掉肆虐人间的洪荒四兽之后直直地将枪头抵向了我的咽喉。
我封她做了弑兽将军,一个有名无权——寓意杀光妖兽后便再无用武之地——的将军。
可是封赏那一日,我却发现了他的小秘密,属于二十二岁时的月夜的秘密:他看着跪地受封的白马,居然笑得那般摈忘浮尘和心满意足!
呵!可这不是我要的!我当初留他的一条命可并非为此!
月夜,这个不寻常的月氏将军,他要么成为我手中靖安四隅的利剑;要么便该成为割断我生之命脉的刀刃!
总之,绝不是安于儿女私情的庸腐之辈!
所以,我派白马征战四野,即使四兽已灭也仍要奔忙于千里之外的荒凉山漠。然而我发现,就算是距离却仍是斩不断他深种的情根。
所以,我起了杀念;所以,白马受命出征弑杀青龙。
而当她再回来,当身边的司马祭司告诉我背着她的男子拥有长达三百年以上的生命线时,我仰天长笑:所谓命定,便是如此!月夜,这一世你注定为自己毕生之愿失去此生所爱!
无论那心愿是杀了我,是成为夜郎之王,还是平定四方、坐拥天下。
总之,你都是孤独的。和我一样的孤独,永远寻不到一个与你一起并肩江山之人!
然而,当我颈脖之血如同你寿辰那日鲜红的绸缎一般泻下之时,我方才明白过来自己错得有多么的荒谬——你的身边还有她,司马云双。
那一刻,我不得不叹一句:月夜,你比我更适合做这夜郎之主,称霸天下。
她,一直在我身边的她,心里满满的都是你啊。
意识迷离之间,我已经忘了那是哪一年——天龙托梦,金石显字。事事指向整个大地未来的命途:{昆仑有女,通晓天意;奉于君畔,盛世长安。}
于是我亲点三万将士出城,从漫天飞雪的昆仑山上将她迎下。不知如今,她是否还记得自己当日对我说出的第一句话?
她亭亭玉立,面如描画,朝着我微微点一下头道:“我是夜郎的大祭司,我是司马云双。”
那个小丫头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在轻轻吐出那句话的时候是多么的高傲,多么的坚毅。高贵如寒星,坚韧似蒲苇。不知道是不是从那之后便开始有了这样的念头:她便是我遗落尘世的小公主啊!
她也不会知道,她手臂上那一行字我知道烙印的是什么了。
我还记得自己曾经问过她,可她对我三缄其口怎么也不肯告知原委。最后,我是从她随侍多年的婢女口中才得知那四个字原来正是:司马云双。
很难想象你那时是怎样对自己下得去手的?而那歪歪曲曲的字体,应该是你儿时的手笔吧?
为什么要在自己的手臂上烙印自己的名字呢?是害怕自己忘记,还是害怕别人将你遗失?
这些问题,我再也得不到答案。可是我记得自己以前每次想起这些时,都会心疼到落泪。
那时我想着,我那个走丢了的小公主是不是也像你这般坚强?是不是也能像你这样平平安安地长大,也有机会亭亭玉立地站在我的面前叫我一声“父王”。
可现在……现在,我的记忆已经开始慢慢消散,我已经很难想起自己小公主的完整模样了。
而眼前的容颜是你,司马云双。且让我在心底将你当做她吧,很短很短的时间,只到我死。
鲜红的血液已经开始凝固,我的喉咙已经彻底断裂,再也无法张口说话,可耳朵似乎还是灵敏,因为高殿上他的声音缓缓地传了进来。
“哼。”月夜轻轻一哼,明亮的笑意直达眼底,“那莫天狼,你多年前赐我父亲鸩酒之时,又可曾料想到自己也将会有今日?”
我再答不出话,只是感觉到眼睫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沉重起来,耳边的声音却绵绵不绝。
“司马云双,你这痛快的一刀也算是报答了他对你多年的信任。”月夜的声音虽然冰寒却怎么也透着一股慈悲,“一刀毙命总好过半生不死,本王也不愿再在他的身上浪费时间。”
闻言,我吃力地抬眸去看那个一身玄衣的女子:那漠然的眉眼间在接触到我的视线时,终是浅浅舒展开,淡淡地牵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司马云双,你从来都不知道,你是多么地像那个十六岁时一身墨色锦袍的少年,你们一样凉薄的外表中始终深深地隐藏着一颗金子般的赤子之心;你也从来都不知道,你是多么地像那个跨骑白马挥斩银枪的女子……不!你比她更加的坚毅更见的笃定自己的信念。
司马云双,这些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