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城, 城西的山上。
此刻已尽黄昏,本该无人的地方,却有几个身形挺然而立。
尤其是最外面, 那个红衣翩然的男子, 若是让人看到, 只怕要忍不住侧目几次。
而在三人的前方, 放置着一个如同睡着般安静躺着的男子, 依旧一身红衣,眉目如画,绝丽隽永。
无论从身形, 还是模样都和站在一旁的红衣男子,不差分毫。
唯一的区别就是, 他已经死去, 他却用另一种方式存活着。
站在这里的, 自然就是孟青衣,季琏还有特尔。
寒水在玉缘带着小开心, 不便过来。
孟青衣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居然会亲手安葬自己的身体,说起来真的很搞笑,可是面对此情此景,却没有办法憋出一丝的笑意。
即便不想承认, 他还是清楚的知道, 这一刻, 心里还是很难受。
那具早已经安然沉睡的身体, 是他曾经活过的证据, 而在这一刻,却由自己亲手葬送。
他的手中举着一个火把, 火把的火焰并不是平日的橘色,而是发着浅绿色的荧光,这是季琏为他点燃的冥火,可以在很快的时间里把这具身体燃烧成灰烬,连骨灰都只怕留不住。
他想说季琏很残忍,却也清楚的明白,倘若不是如此,只怕他会永远都放不下。
而这具身体却不能留下。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手中的冥火陡然落下,不过举起放下的瞬间,那个尸体已经被浅绿色的火光包围,猛烈的燃烧了起来。
燃烧身体本该有属于肉类的焦味,孟青衣没有闻到分毫。
如果不是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怕他会以为只是一场梦,没有触觉和嗅觉的回馈,只能看到眼前一团火在烧,那个身体在一点点的消失,却没有任何的温度和味道。
很多人经常会说,曾经把自己的什么亲手埋葬。
现在孟青衣只想说,这世间上,只怕无论之前,还是之后,在没有一个人可以与他相比。
他埋葬的,是他自己的身体,这个活过的唯一证据。
眼睛酸涩的胀痛着,却没有眼泪流下来。
原来,一切都是如此的残酷而简单,留下什么,失去什么,也不过是顷刻间的事情。
扭脸,看着陪在自己身边的季琏,孟青衣浮躁的心,慢慢安静了下来,这一世活过唯一不后悔的事情,大概就是认识了他。即使什么都没有,他还是可以自傲的说一句,他还有他。
即使,在他的心中自己并没有,他在自己心中这样的重要。
孟青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缓缓的握紧,眼神坚定的看着季琏,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不知道季琏有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他只知道,他伸手轻轻的握住他握紧的左手,牵着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那个山头,留下特尔一个人善后。
孟青衣就这样被动的,也安然的享受着季琏的牵制,跟着他,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踏着没有修葺过的泥泞山路,一路下山离开了这个埋葬他的地方。
回到玉缘,已经很晚了。
季琏没有坐马车,孟青衣也没有提,两人好像有无数的精力,居然这么一路从城西走了回来。
用了三个时辰,缓缓的走过了大半个禹城。
孟青衣不知道季琏为了什么这样虐待自己,他只知道,他是为了左手上的那个紧握的温度,即使两人的手都冰凉如许。
可是,他的心很温暖。
回去之后,季琏并没有和孟青衣再同房而眠,而是回到了之前一直被他的身体占据的房间。
孟青衣躺在床上,定定的睁大着眼睛看着床顶,翻来覆去没办法入睡。
身边少了一个人,居然会让人如此无从适应。
最不可思议的是,那个本来也没有和自己又太亲密的举动,就算睡在一起也是这几个月的事情,可是,这短短的几个月,却已经颠覆了他这么多年的生活。
他依赖上了他,甚至可以说,习惯了有他在身边。
而这个习惯是如此的可怕,要不得。
就像明知道罂粟花有毒,还是忍不住沾染了,即便有人告诉自己可以戒掉,却早已经没有办法放下。
季琏,这个安静的男人,明明看起来应该属于山谷间幽兰般的男子,却偏偏在孟青衣这里,成了最让人痴迷的罂粟。
孟青衣知道,自己早已经中了名叫季琏的毒。
完全无法戒掉。
即便已经死过了一回。
看透了生死,却放不下他。
只是——对于他的心,孟青衣却从来没有读懂过。
两人回来的时候,特尔早已经在玉缘,对于他们两个悠哉般的散步态度也没有任何的表示,好像就该这样似地。
孟青衣走了那么久,却也不累,毕竟早已经没有了□□可以感知这一切。
先跑去看小开心睡了没有,发现小家伙已经握着小拳头睡的香甜,默默的退出了房间,旁边寒水正走出来,看到他微微一笑算的打招呼。
这个笑容让孟青衣一愣,真的很美。
剔透如最干净的水晶,虽然不和季琏是一个路线,却也足够让人惊叹。
寒水经过之前的发泄,这几日心情平复了很多,人生就是如此,忘记的人终究没办法再强求。更何况,上一世他也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他,甚至为了他付出了一声的经营,这一生如果忘记他是他的选择,他虽然还是会难受,却也还是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季琏依旧眯着眼睛坐在固定的位置,孟青衣知道那个位置可以看到很多,可是天天这样看也没有什么意思吧,怎么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中意这样的姿态。
寒水走过来,泡了壶新茶,顺手帮他倒了一杯茶,季琏也很自然的接过,放到了唇间。
孟青衣微微一愣,想要说什么,最终闭上了嘴巴。
——这样的动作明明经常看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他们好像真的很般配。
同样的风华绝代,同样的淡然,同样的身份。
最主要的是,他们知道彼此的秘密,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而这些都是他不知道的。
不过,这样的念头他也只是随便想想,他并不会真觉得这两个人能有什么,还是那句话,若真有什么,根本轮不到他在这边东想西想。
伸手,抹把脸,笑嘻嘻的走了过去,顺手拿走了季琏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叹道:“好茶!”说着,还偷偷的吐吐舌头,不是他想玩什么调皮,而是茶有点烫,舌头好麻。
杯子还未放下,就接收到季琏似笑非笑看透一切的笑容,孟青衣心中猛然一虚,却也忍着没有让自己太丢脸,避开季琏的视线,笑着问寒水。
“这是什么茶啊,很好喝。”
对于他刚刚牛饮般的大口喝茶,标准的牛嚼牡丹,鬼都不信他能喝出个什么味道。
寒水还是很好脾气的说道:“这茶是王经常泡的,前几日回去冥界主子赏的,并未告知茶名。不过,我和公子叫它“珍惜”。”寒水如此说着,孟青衣想到冥王宠冥后的模样,无声的点点头,这个名字确实很合适。
只怕,那个男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超越这个最珍惜的爱人了。
“没想到你们两个也会在别人背后偷偷给人起名字啊。”孟青衣笑嘻嘻的看着季琏和寒水,摸着下巴,做出一副流氓的痞样。
看不出来呀。
季琏把他拉了过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胡思乱想,不利于修行。”
孟青衣翻白眼,老人家才会说教!
完全忘记了,如果按岁数来算,季琏作为一个快上千年的老鬼来说,确实是配得上老人家这个称号。
不过,这也能充分证明,孟青衣可一点都不觉得季琏老,甚至觉得他这样挺好。
就像他现在突如其来伸手勾住季琏的下巴,笑道:“你说说,你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是不是就是为了等我?”
季琏:“……”
其实,你想太多了。
孟青衣才不管他,他坚决的相信,每个人的存在都是有理由的,尤其是碰到寒水这件事情。既然寒水等待那么多年是为了一个人,为什么季琏等的不是他呢?
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比他更配的上他!
这不是自负,而是一种对季琏的自信。
寒水看他们两个含情脉脉两相忘,立刻识趣的离开,只留下两个人谁也不肯先妥协,用眼神做着角力。
最后,还是孟青衣放弃了,他垂头丧气的叹口气,“好吧,你不想承认就不逼你。”
其实,他是希望季琏会安慰自己,从而做出相应的妥协,谁知道这一次,季琏依旧一声不吭,仿若睡着了那般。
孟青衣看向他,只是一眼,却足够让他惊心万分。
那双眼中淡漠的看着远处,眼底第一次显出让他足够惊慌的情绪,孟青衣清楚的在这一刻知道,自己这条路到底有多难走。
季琏不承认,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他是真的并不是为等他而存在。
这一点,他早已经清楚,可是在这一刻还说忍不住计较了起来。
为什么,不是他呢?
是因为他不够好,还是因为他不够美。
却忘记了,很多事情,即使你不愿意承认,还是接受,它有属于自己的先来后到。
怪只怪,在最初的最初,季琏遇到的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