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去,翻开了那个蒙尘的本子。
上面墨汁淋漓的写了一行十分潇洒的毛笔字:待我归来日,屠满罗氏时。
我抬头望着程恪,只见他的桃花大眼像是结了冰,澄澈的映出了那一行大字:“这。是我写的。”
罗蔚蓝继续拿着那个本子翻开了,这应该是类似于日记一样的东西,上面记着的都是一些关于“罗程恪”的事情,修行上遇到的事情,平常时发生的事情,有一页上面,却没有写别的,只是画了一幅菖蒲花。
这个本子,到了菖蒲花这里,戛然而止。
“罗程恪,是当时的二房的三子,”罗蔚蓝吸了一口气,说道:“你们看看这个宗谱。”
他上一次给我看的,是一个简单的只记着名字的,但是这个祠堂之中,也跟我们潭深镇的那个祠堂一样。放着了厚厚的宗卷,里面的宗卷写着的,是十分详尽的人物生平,包括后来娶了谁家的女儿。生了几个孩子,孩子又各自跟谁成婚,这个人一辈子,又主要做了什么事情。
到了“罗程恪”那里,只有孤单单的一个名字,还有一行话:“性孤僻阴沉,不喜交往,嗜杀,故人多不愿往,带凶骨,宜疏之。时年二十,提族长头入碧落门,叛族,死于非命。死前起誓灭族,封魂魄。束玄阴地,待玄阴气净其戾,须诛之魂飘魄散。”
跟那个程华说的,非常相似。原来,放在玄阴地的小庙,是要净化他的戾气,再将他的神像烧掉,一了百了。
可是却没说明白,程恪的魂魄究竟是被谁封印,死于非命,又是怎么死的。
难道,程恪在村口看见的那一池子血水,跟他有关……
程恪的薄唇牵了一下。想笑,却终究没有笑出来,清越的声音一点感情也不带的说道:“我……死了之后,谁写的?”
“是大房的长子,罗程守,”罗蔚蓝吸了一口气,说道:“但是,后面没人知道那座庙,究竟在玄阴地的什么地方,过去了百年之后,我们就开始寻找,一直也没有找到,族长爷爷说,应该是被人下了障眼法,故意要瞒着我们的,也就是说,还有人,在觊觎你,不想让我们在你封印解开之前找到你。”
觊觎的大概不是程恪,而是长生。
程恪究竟为什么,要跟自己家人这样的仇深似海……
“于是,找到我,成了你们的要务,”罗蔚蓝笑的有点凄楚:“谁知道,找到你是找到你了,却到底没来得及。现在,罗家真的灭族了。”
程恪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这个昏暗的祠堂,满眼,全像是熟悉的感觉。
“还有一个罗白……”我忽然想起来了:“阿九的手下,还有一个罗白呢!那个罗白既然跟着阿九了,那肯定也跟碧落门脱不开关系,也许,他倒是一个关键!”
“罗白大哥?”罗蔚蓝怔了怔:“对了,他一直没有回来过!”
我想起来,罗白跟阿九一直是一个从属关系,忙说道:“咱们得把罗白给找出来,自己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程恪……”
“我得想想办法……”罗蔚蓝说着,忽然往外面跑出去了,也不知道取什么东西了。
我回头望着程恪,程恪那修长的手,正抚摸在了那陈旧发黄,还带了一丝霉味儿的本子上,桃花大眼望着的,是菖蒲花。
“画的挺好的,”我心头像是被刺了一下,勉强笑了笑:“你画的?”
“我不记得这幅画了。”程恪望着我:“我现在,只记得你。”
这话是真是假分不出来,但是就算敷衍,我也很高兴,因为,至少他还肯敷衍。
我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说道:“你慢慢想,其他的不重要的,重要的只有长生。”
“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程恪抬起头望着这个地方,叹了口气:“我也曾经跟很多人,一起跪在了这里,跟先祖行礼。”
见到了熟悉的东西,一定能触景生情!
我赶紧说道:“这样吧,罗蔚蓝刚才出去了,咱们绕着这个村子转一转,说不定,就能找到什么关于你以前的那种蛛丝马迹了。”
“其实我不太想回忆起来。”程恪一手拂过了我的刘海,桃花大眼拂过一团风雪:“全为你。”
“我知道!”我赶紧点点头:“就是为了我,找到长生,然后处理掉长生,咱们可以过简简单单的日子,过去的, 就再也不用想了,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
程恪一手将我环起来,檀香味道盖过来:“是啊,我现在,只有你。”
这个怀抱之中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我靠着他,心里想着,往事不可追,只要他的现在有我,就够了。
出了那个祠堂,后面有一个小花园,小花园里面有一口井,模样是很古老的,程恪望着那口井,说道:“我也在这里打水过,打上来了一团子头发……”
说着,他拧起了眉头来:“有一个女人死在了这里,从此以后,这口井只用来浇园子,没法子再喝了。”
看见的东西越多,他想起来的也就越多,我心里又是发慌,又是振奋,稳住了自己的心神,说道:“要是再别的地方,死人的井,应该会被填平了吧?这个地方居然还留着。”
“这里是行运的地方,不能填平。”程恪说道:“不然气凝于此,并不吉利。”
走着走着,又到了一棵梧桐树下面来,梧桐树下面还有一个孤孤单单的铁索秋千。
秋天到了,那个梧桐树上飘摇下了落叶来,挂了一秋千。
“是秋千啊……”我走过去,将上面的落叶划拉下来了:“你以前,是不是也在这里玩过?”
“很少……”程恪抚摸过秋千的铁索:“我只推过别人。”
能让他推的,会是谁呢?程恪那个少年时代,也不知道,会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对了,那个族谱上说,他很孤僻,大概就算亲戚,也……
“你上去。”程恪忽然说道:“我来推你。”
秋千十分坚固,看得出来年头也不少了,忽的一下子扬起来了老高,风从我的头发边吹拂过去,凉丝丝的。
我也好久没有荡过秋千了。
“当时我们在唱歌,”程恪一边推,一边说道:“依稀能想起来。”
总是冷森森的程恪,竟然会唱歌?我一下子有了兴趣,忍不住又遐想了起来,百年之前的他,是个怎么样的少年?
回过头去,望着站在草地上,因为秋千的缘故离着我忽远忽近的程恪道:“你唱给我听好不好?”
程恪怔了怔,英挺的眉头居然舒展了一下:“好。”
“秋日清露触手凉,寒水碧空洗练长,梧桐树下黄叶落,小儿秋千上下忙……”
那个歌声,澄澈干净,说不出的让人心动。
“真好听……”我回过头来:“当时是谁听你唱歌?”
“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姑娘,”程恪说道:“这首歌也是她教给我来唱的,但是,只记得那个背影了。”
他略沉了沉,说道:“我统共,好像只有那么一个朋友。”
红衣服啊……他小时候,为什么会那么孤单……
秋千渐渐的趋于平稳,他的桃花大眼继续往里面投过去,我见状就从秋千上下来了:“人的性格不一样,有的内向,有的外向,不爱和人打交道,也是很常见的,走,咱们继续往里面去。”
这里的树很多,秋日的风从枝叶之中灌过来,味道非常的清爽,那一丛紫薇树后面,掩映出来了一个小小的古建筑。
这里大部分是现代的石灰水泥房子,只有那里,还是个土木结构。
程恪停下了脚步,往那里去了:“我在这里……流过血。”
“嗯?”这个小房子保养的倒是还不错,我推开了门,里面空荡荡的,但是很干净。
“很疼。”程恪跟着我走过来,语气淡漠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跟这里有关的记忆非常疼。 ”
“你们怎么跑到了思过房来了,”罗蔚蓝忽然又不知道从哪里给冒出来了,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罗白哥的先行侏儒俑一直没有回来过,还是找不到他的踪迹。”
“他应该还在玉宁的玄阴地。“我说道:“等程恪找到了记忆,我们一起回玉宁。”
“找记忆找到了这里来了……”罗蔚蓝因为家里的事情,脸色还是很难看:“在这里应该不是什么好记忆,你们先找,我……我先把蔚青哥安排了。”
罗蔚蓝的背影十分落寞,落寞的让人想陪着他,跟他一起并肩走,可是程恪拉住了我的手,说道:“他现在这个状态,还是不好打扰的好。”
我点了点头,继续跟着程恪往里面来,那个思过房的墙壁上还刻着“贪,嗔,痴”几个字。
程恪薄唇抿一抿,说道:“在这里,也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惩罚,我被倒挂在横梁上,背上的血流到了头顶上来,溅到了地上。”
我心头一跳:“听上去……”
是个残忍的酷刑,想也知道,一定是因为某种错处,才被惩罚的吧。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里很熟悉……”程恪还是平平静静的说道:“我经常来。”
他仰头望着那个横梁,居然像是在看一个久未蒙面的老朋友一样。
继续在罗家村转悠,程恪也能分辨出来一些已经变成了小楼房的地方,以前是个什么模样的,不带表情,但是听得出来一丝怀念……
如果真的有怀念,为什么要留一下一个:屠罗家满门?
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样下去,找到的记忆也只是断断续续的,残缺不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彻底的想起来,我想了想,问道:“除了那个思过房,你有没有印象最深刻的地方?”
程恪闭上了眼睛,浓重的睫毛微微抖了抖, 我的脑海之中,忽然浮现出了这么一个画面来:那是一个阳光黯淡的早晨,非常冷,一扇大门一关,将程恪给关进了一个黑洞洞的房子里面,程恪安安静静的坐着,没有说话,可是喉头腥甜,吐出一口血!
在这个画面之中,居然能让我看到画面之余,还能感觉到了味道,仿佛,我就是程恪一样!
是因为阴阳御鬼之术,我能看到了程恪残留的记忆!
那个时候的程恪,还是一个少年,脸上的线条还不是现在这样棱角分明的,喉结也没有长,那种青涩的样子,居然比现在,还要好看!
他那还很稚嫩的身材非常的瘦弱,只穿了一件十分单薄的衫子,根本没法御寒,在寒意袭人之中,身上冻的微微打颤,这个时候,一扇窗户外面响起来了一个带了点粗蠢的喊声:“哎呀,那个扫把星,又被关进思过房啦!”
“他打了老七,这也是活该。”另一个对少年来说,有点尖锐的声音也响起来:“大伯伯是不是说过,这次饿三天不给饭?”
“好!好得很!”粗蠢的声音说道:“咱们拿了米饭给他送进去,拌上点尿加餐,看他吃不吃!”
“好玩儿好玩儿!”尖锐的声音饶有兴致:“他不是犟的很吗?看看他这次,还能怎么犟!”
程恪微微眯着眼睛,嘴唇冻的发青,好看的脸上狼狈的让人心疼,但还是一副天生骄傲的样子, 对外面的声音理睬都不理睬。
“他那个样子……”尖锐的又带了点犹豫,迟疑了起来:“有点怕人。”
“会叫的狗不咬人,就是这个意思。”粗蠢的声音带着点得意,说道:“不过,狗终究是狗,再厉害,也争不过人。”
为什么……程恪明明也是罗家的孩子,居然是这样的一个待遇?
“嘘,我可是听说了,他是二叔叔从外面捡回来的,来路不明哪!”尖锐的声音压是压低了,可还是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程恪微微眯着的眼睛,睁开了!
“也有人说,他是二叔叔在外面的野女人生下的野种,谁知道呢!”粗蠢的声音幸灾乐祸的说道:“你看他长得那个样子,跟二叔叔一点也不像!我娘说,只有狐狸精才有那样的长相!”
“他亲妈,该不会就是一只狐狸精吧?”
“嘻嘻嘻……那哪儿说的准!”那个粗蠢的声音压住笑,故意说给程恪听似的:“你知道他为什么打老七吗?就是因为,老七把他的一个拨浪鼓踩碎了。”
“我知道那个拨浪鼓……”尖锐的声音也像是兴致盎然:“听说,是二叔叔把他抱过来的时候,就带着的,好像,是他唯一一个跟亲妈的念想了。”
“活该!”那个粗蠢的声音跟解了恨似的,重重的说道:“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他站在咱们中间,就是高粱地里出枪杆。”
也就是,与众不同的意思?
是啊,程恪的那个模样,想也知道,在哪里都是鹤立鸡群的。
程恪那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紧紧的握住了,青色的血管从白皙的皮肤之中慢慢的浮现了出来。
“要不,咱们玩儿就玩儿一票大的!”那个粗蠢的声音忽然说道:“把思过房给烧了,怎么样?大伯伯下令,让他一步也不许出门,咱们放了火,看他出不出!”
“这……”尖锐的声音犹豫了一下,却忽然兴奋了起来:“他要是出来逃命,那就是违抗了大伯伯的话,他要是不出来,烟熏死他,火烧死他!”讨长杂技。
“说干就干,”粗蠢的声音带着几分少年不该有的残忍:“大伯伯他们全被请去杜家帮忙了,现在,看看谁能来管这个思过房。”
“可是……他们要是回来……”
“那咱们两个就一起作证,说房子,是他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