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寒晓深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他温柔美丽的母亲,从未谋面的父亲,活泼开放笑得灿烂的姐姐,仁慈而又威严的白发师傅。在春风三月,桃花开满庭院的时候,母亲带着他去往父亲的别院。

杨柳依依的庭院,父亲在池边钓鱼,母亲在亭中与师傅对弈,梁凉姐姐……大概会带着他四处去掏鸟窝、画涂鸦,干尽他小时候所有遗憾的、未做的事情。

或许还会听到天籁琴音,一睹当年蓝子湛的年少风华。

所有人都不会离开,都会永远陪着他。

他不会一个人,永远都不会一个人。

但……这世间,没有谁是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

“最近做的梦还真是够多啊。”寒衔靠着山壁嗤笑,伸手扶住额头,手腕很沉重,拉扯间还哗啦作响,很吵。

寒衔皱眉看向困住自己四肢的锁链,忍不住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寒晓啊寒晓深,不就一点苦肉计,当初怎么就听了蓝子湛的话,乖乖回来受罚了呢。

鲜红的血顺着指尖,在寒凉的水面溅开一朵血色的花。

当日在客栈攻击他的,皆是修真界恶名远昭的亡命之徒,百来十人,讲的光明正大义正言辞,行的‘光明正大’的偷袭群攻。

哦,当中还有人大言不惭的说,交出蓝炎秘籍,便可饶他不死。

之后,那人死了。他杀的。

反正都是修真界可有可无的人,是生是死没有什么差别,不是吗?只可惜,没有杀尽,还连累蓝玄替他挡了一招,十指连心,根根都是琴师的生命。

更可惜的是,他们的金丹夹杂的污浊之气太多,蕴含的灵气太少,无法为梁凉的复活出一份力。

之后不知道谁传出了风声,还没来得及撤,就被抓进了闲云宗唯一一个关押罪人的‘水牢’。

所谓的水牢,不过是闲云宗禁地一处寒潭,谭水里有着白得透明的小鱼,体温如冰,却偏偏喜爱温暖的事物,一只只全趴在他小腿上,冻得骨头都没了知觉。嵌入山壁的锁链束缚他的行动范围,封印他的修为,仅留方寸之地供他活动。

有山有水没风景没食物,活人仅仅他一个。

对于寒衔来说,这种境地并不讨厌。虽然雨打风吹,冷的冻人,精神却能保持高度的集中;加之他早已辟谷,不食不眠不休皆可。

只是,他很讨厌,湿漉漉得粘人的空气。

一来,他的伤口不好恢复;二来,湿哒哒的令他很不爽;三来,那些鱼实在冻得他快死了。

于是,他一把蓝炎将水烧的一干二净,至于那些鱼……不好意思,辟谷太久,突然想尝尝肉的味道,不才全进了寒衔的肚子。

对此寒衔表示,身边没有作料,那鱼的味道偏淡了些。

伤口的隐隐作痛打断了寒衔的回忆,寒衔垂眸,冰冷的水漫过他的膝盖,那刺骨的寒意让他有些想发抖,意识一点点混沌,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这水烧尽了可以再生,那人呢?

现今寒衔的身体状态十分不好,内脏受损,失血过多,还有些发高烧,右手被砍了一刀,差点劈开骨头,当时就用布缠了缠,现今还血流不止。

蓝玄撬开寒衔因冷紧紧咬住的牙齿,塞了大把丹药,掀开寒衔袖子,刚要上药,寒衔手一动,避开,刚刚还有些混沌的眸子,清澈干净如琉璃,透着冰冷的光,化作一把把利刃誓要扎进眼前人的心窝,“滚开。”

“……。”蓝玄从善如流,跃回岸边。

寒衔侧头,在蓝玄的阻止声中吐出丹药。

蓝玄道:“上次的事,抱歉”

寒衔冷冷的盯着他,语气犹如染上了这里的冰寒湿冷,“把我的伤疤揭开,撒上一把盐,再用一块轻描淡写的道歉当成纱布盖住,准备若无其事的揭过去,然后再谈谈人生谈谈理想?蓝子湛,若不是你替我挡了一劫,我早就一把火把你烧得连渣都不剩!”

蓝玄:“……。”

蓝玄:“不是。”

“别在我跟前碍眼。”寒衔冷哼一声,“滚。”

现在的寒衔像一头旧伤被剖开的困兽,多年以前的伤口,没有用药,化脓化疮,经历了长久的时间才一点点弥合,不愿意回想的记忆、黑暗的想法一股脑的全掩盖在了那层皮下。现在完好的皮被割开,脓疮一点点流出,随之而来的,当时的痛彻心扉、肝肠寸断猛地复发,冲击着他这颗依赖现今平和,幻想着美好未来的心。

他犹如一个长久没有晒过太阳的人,猛地曝晒在太阳底下,还是裸着的,一边想逃避,一边想遮掩,只想缩回自己的壳子里,再也不出来。

偏偏蓝玄这个人,他背的琴,弹得琴声,伴随着当年的疼痛,连拖带拽的要把他拉在太阳底下,拉回现实。顺道用寒衔最厌恶的义正言辞的语调告诉他,不要再幻想了,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你师父没有回来,你的姐姐也不会再回来。

蓝玄没有说话,目无波澜的看着寒衔,身形一动,一把抓住寒衔的手腕,趁寒衔没有反应过来,撸袖子、上药、包扎,整个过程完成的利落非常,不超过一分钟。

随即在寒衔有些愣的眼光中,施施然回到岸边,掸了掸下摆。

“你向来如此,一激动就不爱听人说话。” 蓝玄平静道:“我道歉是因为当日不知谁走漏了风声,使宗门囚禁了你。并不是因为窥探了你的过去,若重来一次,我依旧会这样做;若你一直沉迷过去,那便还会有下次。”

“下次?!居然还要有下次!滚!”寒衔咬着牙,胸腔内犹如岩浆翻滚的怒火猛地冲入脑子,他气红了眼,难得爆一句粗口,“你他奶奶的给老子滚!”

蓝玄平静的看着他,“因这事,你怨我、恼我、甚至恨我都可以,只要能让你不继续执迷不悟、走火入魔。蓝子湛,梁师姐死了,这是事实。”

“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胸腔的怒火烧灼着嗓子眼,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寒衔急促喘了几口气,声音高而短促,“她没死!她还活着!我有妖丹,我收集了十年的妖丹,里面的天地灵气足以复活她!”

“妖丹现今在宗主处。宗主师傅说,你猎的妖丹所含的怨气过多,数量庞大,天地灵气却极少。再者,猎妖丹,集灵气,本就是邪魔歪道,此种方法根本无法复活他人。”

蓝玄这番话冷静、毫无波澜,却强有力的将刚刚要缩进壳里的寒衔再次生拉硬扯到阳光下,剥开他眼前自己制造的迷雾,强硬地将既定的事实塞到寒衔的眼睛里。手段一点都不温柔,不管他精神是否会奔溃,逼迫着他接受——梁凉已死,你复活的方法都错了。

你口口声声说可以复活她,那只是虚幻。

你手中连她的一片灵魂都没有,只是一味的收集妖丹,收集灵气,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就和当年那个接受不了自己外公去世的少年一样,自我蒙蔽,自我催眠,在悬崖上同虚设的外公自言自语,独自一人在蓝炎族孤僻长大;一如当初接受不了母亲的去世的那个男孩,紧紧抱着母亲的牌位,吃饭、睡觉、时不时与她说话,事事报备,假装她还在。过了那么多年,寒衔还是以前那个破木屋里的男孩,死死抱住温暖燃尽后的余温,连这点温度都没了后,却无论如何也不承认已经失去。

笨拙,幼稚,执迷不悟。

“你胡说!我可以复活她!”寒衔吼道。“你滚,给我滚!”

蓝玄静静的看着寒衔双目发红,成疯成魔的模样,锁链被他拉的哗啦作响,山石坠落,水波翻涌,声势浩大恍若整个禁地都因为他的怒气而颤动。

蓝玄闭了闭眸子,转身离开。

他脚踏在湿寒的草地上,雪白的靴子沾染未落的水珠,布料与草叶的摩挲声悄悄地随着他的脚步渐行渐远。在他即将踏出禁地的石门时,身后突然传来疲惫至极的两个字。

“站住。”

蓝玄步伐一停,缓缓转身,看向被囚禁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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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冷的风拂过草叶,顺着宽大的袖口钻进寒衔沉寂泯灭的心里,又冷又凉,像一把匕首将他的心劈开成两半。一半清醒异常,希望破灭,心口空荡荡的,冷眼旁观又迷茫、不知道要干什么;一半固执己见,无法相信,怒火翻涌升腾,却没有什么话可以用来反驳,捂着耳朵闭着眼睛,自我暗示,他可以、他行、他必须做到。

而寒衔像第三者,看着自己破碎的心,垂眸看着虚空,张口,话滚到喉咙眼又滚回去。

蓝玄没问什么事,只是静静的等待着。

“我……”寒衔吸了口气,“我知道,我没办法复活她。只是,如果不复活她,就没有人陪我;不这样做,我怕会一个人。”

“所谓执念,其实是听不见、看不清、心里想不明白。而一个人的寂寞是极刑,孤单又是最毒的毒药。”

蓝玄突然懂了,寒衔无法接受的不是梁凉的离世,而是害怕今后这世上他没了亲人、孤单一个人。并非他、琦疏、宗门推测的那般对梁凉这个人执迷不悟,仅仅是他需要一个精神寄托,安放他那颗四处游离想找归宿的的心。

这个寄托,与他感情深厚,最好是亲人,恰巧是梁凉。

“我父母双全,蓝氏族兄友爱,这是亲情。”蓝玄道:“梁师姐欢喜阳临,替他挡劫而无怨,这是爱情;你救助三尾,好生看养,这是怜悯同情;你进闲云宗宗主座下,与师兄弟交好,同我为好友,这是友情。你若害怕寂寞,你可以回蓝炎族、找道侣、救助凡间处于水深火热之人、同我论剑下棋。这世间,能陪伴你的,又何止是梁凉一个人!”

蓝玄每说一句,寒衔手就紧一分,心就和一分,冷漠与愤怒,直面与逃避,在他识海里猛然碰撞,爆发出最绚烂的烟花,剧烈的疼痛之后,一片空白。

“我……”

“三日后是宗门审判。不用忧心,没人敢伤害你,亦没人敢折断蓝炎族的傲骨。”蓝玄一甩袖,毫不犹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