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仇恨

傅云英正式开始帮汪玫画插画后,这位传说中的南直隶大才子终于露出他的真面目。

他实在太挑剔了。大到整幅画的运笔,小到完全看不出的线条,全都要符合他的要求,即使他的要求听起来完全没有什么意义,一幅画稿重画了几十甚至上百遍,他还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要求傅云英重画。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宫廷画师都和汪玫划清界限,唯恐避之不及。

别看他提要求时笑眯眯的,要多慈祥有多慈祥,折磨身边的助手时他也是那张笑脸。

很多时候他最后选中的画稿和一开始的几本一模一样,一点改动都没有,但他就是要反反复复看过全部画稿后才肯定下合格的。

助手们被他的反复无常折腾得快要崩溃,每天都有人请辞。

除了汪玫自己的学生外,傅云英是唯一一个一直坚持下来的人。

多亏当初赵师爷为了磨炼她,天天要她画荷叶,她画几个月也没有焦躁。现在汪玫只是一遍遍让她按照要求重画而已,她只当是画新图,每天交了画稿,听汪玫把画稿骂得一无是处,然后按照他的要求重画,如此周而复始。

到后来,汪玫的学生们一致决定每次的画稿都由她主笔,因为主笔也是主要挨骂的那一个。

这样的好事,她欣然应允。面无表情画好画稿,面无表情拿去给汪玫观阅,然后面无表情被笑眯眯的汪玫打回来重画,接着面无表情回值房准备新的画纸。

还别说,她一直这么面无表情,古井无波,任劳任怨地辛苦作画,汪玫竟然不好意思继续骂她了。

又一个月下来,大家发现汪玫对她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挑剔苛刻到慢慢的和风细雨,默许由她主笔,再到最后,竟然能心平气和地和她讨论,不会像对待其他学生那样拿到画稿就先骂一个狗血淋头。

其他人不由啧啧称奇,傅云果然人不可貌相,竟然能承受住老师的摧残。

汪玫骂学生们不争气:“光会挨骂有什么用?还得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哪里有不足,傅云每天都在进步,我才对他刮目相看,你们天天都跟在我身边,光记得我是怎么骂你们的了,其他的一点都没学会!”

学生们羞惭不已,但是一想到进步的代价是天天被老师指着鼻子骂,而且是各种能把人骂得恨不能立刻寻死的讽刺、挖苦,认真权衡一番,算了,这种荣幸还是让给傅云吧。

汪玫奉皇上之命编书,皇上很关心书的进度,常常召他过去回话。他提起傅云英,赞赏有加。

皇上得知傅云英是太子东宫的人,点点头,当着文武大臣的面颁下赏赐若干。

太子很高兴,这天把傅云英叫到跟前,赏她一套自己平时用的文具。

她终于有了正式的品级,虽然只是最末等的校书一职,但大小也是个官。

为了和崇拜的人更近一步,袁文终于舍得放下架子,主动和傅云英攀谈,问她汪玫有没有传授她作诗的技巧,平时都教她什么。

也有嫉妒汪玫受皇上重用的人说酸话,“汪玫那人性情暴躁,傅校书跟着他,最先学会的一定是怎么骂人。”

周围的人哄然大笑。

说这话的人是吏部的一个从七品小官,汪玫前半生倒霉,但顺利通过殿试后,明眼人都知道他以后必定能快速升迁,难免招来一些嫉恨。

这时候他们正从千步廊出来,周围都是下衙准备归家的六部官员。

傅云英环顾一圈,朗声回答袁文的话,道:“汪大人名扬天下,我能从他身上学到一点皮毛,便受益无穷了。他平时确实严格,但若能画出让他满意的画作,他也从不吝夸奖。而且他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如此,写一篇文章,往往要反复修改几十遍,为了一个字,来来回回推敲好几天,如此方能写出字字珠玑的锦绣文章。金陵神童,非浪得虚名。且汪大人性情直率,从不会背后伤人。以身作则,乃为良师。”

听了这话,正凑在一处笑话汪玫的人不由讪讪,都沉默了。

刚才说酸话的人脸拉得老长,拂袖而去。

袁文很仰慕汪玫,见她为汪玫说话,顿时觉得她比平时顺眼了不少,不过想起自己无缘受汪玫教导,又忍不住有些失落,叹一声,道:“可惜我不擅长丹青。”

如果能给汪玫当助手,他做梦都能笑醒,哪怕汪玫天天骂他,他也甘之如饴呀!

傅云英瞥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以袁文的承受能力,他最好还是不要和汪玫离得太近,要是哪天他真的如愿以偿,成了汪玫的助手,汪玫轻飘飘几句批评的话说出口,袁文当场就得羞愤欲死。

一旁的周天禄很不屑地嗤了一声,毫不留情地打击袁文,“袁兄,就算你会画画,汪大人也不会挑中你的。”

袁文气结。

不远处,一辆马车从三人身边经过,慢慢驶过长街。

车厢里,车帘落下,挡住长街的景象。王阁老微微一笑,捋须道:“你的这个助手倒是不错。”

坐在他对面的人一张笑嘻嘻的和善脸孔,白白胖胖,手里拿了把折扇慢慢摇着,正是翰林院修撰汪玫。他嘴角翘起,笑道:“可惜他是霍明锦的人。”

王阁老叹了一句,道:“霍明锦的人又如何?我只看他的品性。姚文达提起过他,你也知道姚文达那个人,眼光一向高。”

车厢中的另一人,王阁老的学生插言道:“他是傅云章的弟弟,傅云章为人宽和,他却不掩锋芒,现在我们正缺这样的人,若是他们两兄弟都能为我们所用,那就好了。”

王阁老笑了笑,另起话题,对汪玫道:“皇上有意让你去刑部。”

刑部和大理寺都由沈介溪把持,有时候官员弹劾沈介溪,折子根本送不出内阁,御状还没告,就被沈介溪的人抓住把柄或者随便安一个罪名下狱害死。皇上怒极,但为了朝堂稳固,不能大动干戈,只能先一步步安插他的人手进去。

霍明锦在明处,王阁老在暗处,等霍明锦和沈介溪分出胜负,王阁老将为皇上一举铲除两个心腹大患。

汪玫不想和其他进士那样慢慢熬资历,虽然那样是最平稳的,他蹉跎多年,想和族中那位让汪家一举成为世家大族的汪阁老一样破格升迁,那就必须得冒险,成功的话他将平步青云,失败的话可能一败涂地,再无起复之日。

他毅然选择冒险,富贵险中求,天生我材必有用,他自小就是人人瞩目的天才,必将成就一番不俗的壮举。不能青史留名,也得烜赫一时。

汪玫朝王阁老点点头。

皇上命他为太子编书,就是在为提拔他铺路。等书编成,他必定受到嘉奖,届时授官名正言顺。

……

春暖花开时节,会试如期举行。

袁三从考场出来,脸发白,腿发软,身上一股刺鼻的气味,倒在前来接他的傅云英脚下。

傅云启和王大郎合力将他抬到马车上。

他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老大,我想吃扣肉。”

肥肥腻腻的大块烧肉是他的心头好。

傅云英失笑,先让他吃了碗清淡的肉丝粥。

他三两下吃完,把碗底刮得干干净净,道:“这一次我肯定考不中,我得写点故事攒钱。我想过了,就写一个落第举人行侠仗义的故事!”

傅云启平时爱和他抬杠,这一次没有笑话他,难得贴心了一回,和他说书坊新书的事。

“现在游侠故事卖不动了,你还是写神话故事吧,像《西游记》那样的。”

袁三翻了个白眼,“那还不如写书生和富家小姐……”

他挑了挑眉,笑得很暧昧。

傅云启听懂他的话外之音,强烈反对:“不行,我们家的书坊不卖艳情小说!”

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

虽然袁三笃定自己考不上进士,放榜那天,傅云英还是悄悄让人去看榜。

下午下人回来禀报,没有袁三的名字。

她嗯了一声,袁三还年轻,考不上才正常。

下人又道:“公子,小的看榜上有一位叫苏桐的进士老爷,籍贯是湖广人,好像是我们家的亲戚。”

傅云英愣了片刻,微微一笑,点头道:“确实是亲戚,去准备贺礼吧。”

来到京师以后,苏娘子和苏妙姐曾来过高坡铺,苏桐随他的老师出门游历,人不在京师,傅云英很久没见过他了。

两天后,有人拿着苏桐的帖子在外边叩门。

傅云章这天在家,正和傅云英坐在廊前海棠花树旁下棋,闻言,命请进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戴大帽,穿青色交领青布直身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朝二人拱手致意。

好半晌后,傅云英才认出苏桐来。

几年不见,他长高了许多,眉眼五官还是那个样子,但是整个人的气质和以前截然不同,明明还是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却又像是变了一个人。

离了黄州县,离了傅家,那股总缠绵在他眉宇之间的郁气烟消云散。

以前的他是个俊秀斯文的少年,现在差不多和傅云章一样高挑,举止沉稳,是个顶门立户的男人了。

傅云章也怔了一会儿,起身笑道:“桐哥长高了许多,竟认不出来了。”

苏桐一笑,脸有些红,这让他瞬间又变回那个寄居傅家让人捉摸不透的少年,摸摸鼻尖,道:“大概是来了北方多吃米面的缘故。”

下人进来奉茶,傅云英让出位子,让苏桐和傅云章对弈,自己找了张小鼓凳,陪坐一旁。

苏桐进入国子监以后表现优异,之后凭国子监优等生的身份直接去考会试,他读书很刻苦,来京师以后,除了去国子监应卯,每天安心在家中读书,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国子监祭酒很赏识他,去年回乡时特意带上他,谆谆教导,他此次会试考了一百二十三名。

他和傅云章一样都是贡士了。

傅云章以前就很看好苏桐,得知他高中,自然欣慰。

说了些别后各自的经历,傅云启和袁三从下人口中知道苏桐登门,也过来了,大家说起以前在江城书院求学的事,说说笑笑,很热闹。

吃过饭,傅云章把苏桐叫进书房,告诉他保和殿复试要注意什么,这一届他们将一起参加殿试,说来大家都有些感慨。

午后,苏桐告辞回去。

傅云英亲自送他出去。

天气乍暖还寒,海棠花开得稀稀落落,台阶上红白花瓣错落,铺了浅浅一层。

傅云英示意仆从们都下去,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递给苏桐,“这是媛姐给你的,一直放在我这里,我想还是亲手交给你比较好。”

那是去年的事了。也不知道傅媛到底从哪里打听到他们即将上京,有一天家下人通报,说傅媛一个人找过来了,大家都吃了一惊。因为傅媛一个未出阁的而且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娘子,竟然能一个人从黄州县找到武昌府。

傅云英见到傅媛的时候,她神情局促,努力让自己显得大方一点,但一张嘴,说话却是低声下气的:“云少爷,求您了。”

傅媛是傅家这一代小娘子生得最漂亮标致的,傅云英还没到黄州县时,就常常听傅家下人提起这位小姐,说她生来就好看,父母又疼宠,以后必定能嫁到大户人家去。

这样一位自小被家人捧在掌心里呵护的小姐,却衣衫褴褛,忍着羞耻求傅云英帮她一个忙。

她给苏桐写了一封信……傅家的小娘子都不上学,傅媛却能写几个字,只因为苏桐是个读书人,她便偷偷学着认字。

苏桐看到信上熟悉的笔迹,脸色变了变。

春风拂面,落英随风飘落,掷地有声。

傅云英缓缓道:“媛姐嫁人了。她爹落魄了,她生得貌美,县里的泼皮趁机上门闹事,她娘怕她受苦,做主将她嫁给乡下一户殷实人家,我听婶婶说,她丈夫老实忠厚,对她很好。她一直是县里闻名的美人,她丈夫很早就喜欢她,能娶到她很高兴。”

苏桐沉默了许久,看着枝头娇艳欲滴的海棠花,嘴角一扯,“嫁人了?也好……”

语气平静,傅云英听不出他到底对傅媛有没有一丝喜欢。

“我知道傅媛是个好姑娘,不过我绝不会娶她。”

苏桐闭了闭眼睛,“这事藏在我心底很多年……我谁都没说过……连我娘和我姐姐也一点都不知情。你知道,我姐姐是傅家的媳妇,因为这一层关系,傅三老爷才会照拂我们母子几人……我姐姐……”

他仿佛在极力隐忍什么,眼圈瞬时便红了起来。

傅云英按住他的手,她大概猜到了一些,只是没有去证实过,“我明白了,你不用说出口。”

苏桐浑身发抖,过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不……我要告诉你……我亲眼看着他们逼死我的姐姐……因为傅三老爷的儿子死了,我姐姐成了寡妇,她年轻,长得漂亮,还能再嫁,有人上门求亲,傅三老爷不答应,他要我姐姐一辈子给他儿子守寡,可我姐姐还没有二十岁,她还那么年轻!”

苏桐眼中流下泪水。

这是傅云英头一次看他哭。

那一晚雷声轰鸣,雨势磅礴,苏桐怕惊雷,找到姐姐房里,躲在姐姐床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半夜里,他忽然被一阵哭叫声惊醒。

傅三老爷和族里其他人闯进他姐姐的房里,逼着他姐姐上吊,只因为他姐姐想改嫁。

“我想爬出去,我要救姐姐……姐姐被他们拖走的时候,看到我了。”苏桐擦了擦眼泪,眼神冷漠,“她脖子里套了根绳子,她拼命对着我摇头,我知道,如果我被他们发现,我们一家都得死……我没有出去,姐姐对我笑了一下,然后被她们活活勒死。可笑他们后来还想给我姐姐请一座贞节牌坊,因为她是殉夫而死……多少贞节牌坊,就是这么来的。要不是二哥坚决反对,说不定他们真的能把牌坊盖起来。”

他这一生都没法忘记那个深沉的雨夜,屋外雷声阵阵,雨水敲打在台阶上哗哗响。他的姐姐一边挣扎,一边努力用眼神安抚他,警告他不要出去,她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哭着醒过来,第二天却得掩下仇恨,恭恭敬敬朝傅三老爷行礼。他恨傅三老爷的虚伪,却不得不在人前装出感激模样。他真的恨啊,恨不能生吞其肉,将傅三老爷挫骨扬灰……可他太小了,什么都做不了。

他什么都没苏娘子说,苏娘子和苏妙姐如果知道真相,早晚会露馅。他一个人每晚一遍遍在仇恨中鞭策自己,他要努力读书,等他出人头地了,就能亲手为姐姐报仇。他心中有一道伤口,从未愈合,每天鲜血淋漓,提醒他姐姐死得不明不白。

傅云英沉默了很久。

难以想象,苏桐小小年纪,要如何隐忍,才能一日复一日和仇人朝夕相处。

那太苦了。

苦得她不忍去想。

苏桐说完当年的事,低头,接过傅云英手里的信,没拆信,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冷下来,直接将信纸撕得粉碎。

清风拂过,将碎纸片吹得到处都是,落花夹杂着碎片,扑了他一脸。

他抬手挥开被风吹得到处都是的碎纸,轻声道:“英姐……我以前曾想利用傅媛对我的爱慕报复傅家……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傅云英望着一地碎纸,想了想,摇摇头。

每个人对待仇恨的态度不一样,亲眼看着亲姐姐惨死,那样的仇恨,苏桐做出什么来她都不会惊讶。

她想起阮君泽,他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却有了狠厉的神情,他告诉她,他要杀光沈家每一个人,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

冤冤相报何时了,但真的事到临头,又有几个人真的能忘记仇恨,和仇人一笑泯恩仇?

傅云英觉得自己大概是做不到的。

她不会像阮君泽那样决绝到想杀光仇家每一个人,但如果有一天沈家真的倒霉了,她心里大概还是快慰居多。

他们是普通人,不是大彻大悟的圣贤。

苏桐看着她,嘴角扬起,“我差一点就那样做了……可是我总会想起二哥,他对我很好,很照顾我,他警告我,心机不能用在傅家小娘子身上……”

傅媛和他姐姐的死没有关系,他不该拿傅媛泄恨。

但也仅限于此了,看到傅媛,他就会想起丑恶虚伪的傅三老爷,然后回忆起姐姐临死前笑着流泪的脸。

所以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傅媛,一点点都没有。

哪怕傅媛是黄州县最漂亮的小娘子。

“我告诉你这些,是想告诉你……”苏桐口气一变,声音略微拔高了点,“我已经放下以前的事了,逝者已逝,你不用为我难过。不过仇还是要报的,傅老三还有他的帮手我全都记下了,待我考完殿试,我会亲自找到他们,亲手为我姐姐报仇雪恨,以慰我姐姐在天之灵。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他现在变得强大起来了,可以为姐姐报仇,保护家人。他以后再也不用怕傅三老爷了。

傅云英心中百味杂陈,抬头看房檐下的海棠花枝。

“我没告诉二哥这事,但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苏桐看她一眼,挪开视线,“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次你四叔出事,我和赵琪他们一起回黄州县帮你,路上在村子里遇到你,你把两封信都烧了……那一刻,我就想把事情说出来。”

他笑了笑,“我知道你的秘密,现在你知道我的,这样才公平。”

见他拿这事开玩笑,傅云英知道,他真的放下前事了。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走之前,苏桐笑道:“你和二哥分宗出来,我大概是最高兴的。”

他顿了顿,低声喃喃说:“谢谢你,英姐……你不知道,你烧毁那两封信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仇恨一直折磨着他,他从来没有松懈的时候,他痛苦而麻木,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如果没有遇到她,他永生永世都无法解脱。

直到他决定把傅云英当做朋友的那一瞬间,缠绕在他心头的阴云忽然飘散开来。

他终于不再一次次梦见那个冰冷的雨夜了。

傅云英目送他离去。

在所有人都一无所知的时候,苏桐一个人默默在仇恨中痛苦挣扎,犹如在刀尖上行走,徘徊,犹豫,然后慢慢蜕变,最终涅槃重生。

现在的他,真的长大了。

……

殿试当天,苏桐特意绕路到高坡铺,等傅云章一起去保和殿。

傅云英要去汪玫那里应卯,没能为二人送行。

她坐在窗下一笔一画描线,汪玫看她好几眼,见她全神贯注,侧头和身边的学生说:“今天殿试,傅云的哥哥就在殿中,他还能这么专注,你们都给我学着点!”

学生们欲哭无泪,他们好想去看热闹,等伞盖仪仗出来,就能知道今年的状元郎花落谁家,可汪玫却把他们拘在这里不放人。

长安左门外临时搭建的龙篷就是张贴黄榜的地方,学生们偷偷使唤杂役,让他们去看看今年一甲前三分别是哪里的人。

杂役去了半天,回来时兴高采烈的,一进门便给傅云英道喜:“傅相公中了一甲,是第三名探花,皇上亲自点的!”

汪玫的学生大多才学出众,并不觉得进士有什么稀罕,但一甲前三可就不简单了,尤其傅云章还是补试的身份,按理来说是绝不能进一甲的。

杂役还在兴奋地说从其他人那里打听来的殿试上发生的事:“皇上看到傅相公,当场就点了探花,大臣们不答应,说不合规矩,皇上生气了,后来崔大人和王大人都夸傅相公的文章写得好,这事才定下来。”

傅云英放下画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殿试上的惊心动魄,大臣和皇上的角力,不同党派之间的你来我往,一定把新科进士们吓坏了,不过此刻从杂役口中说出来,也不过一两句话的事。

再过一会儿,傅云章应该簪花披红,在鼓乐护送中骑马游街。他生得那般俊朗,年轻俊秀,策马徐徐穿过众人,不知会有多轰动。

宫门外面的大街上一定万人空巷,鼓乐所过之处则人山人海,热闹空前。

她正出神,啪的一声巨响,汪玫忽然从她身后经过,把一本厚厚的书册丢到她面前,“连你也浮躁了!继续给我画!”

傅云英摇头失笑。

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傅家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挂,一派喜气,门前一地鞭炮燃放过的纸屑。前来恭贺的人还没完全散去,门里欢声笑语不绝。

门房听到叩门声,前来应门,脸上挂了一脸笑,“少爷,二少爷是探花郎!”

傅云英微微一笑,把装画笔颜料的书包递给迎过来的下人,“二哥呢?”

“在前头吃酒呢。”

她想了想,没去前厅,直接回内院梳洗,从净房出来的时候,看到长廊底下站了一个人。

乌纱帽,旁边簪花,绯红圆领袍,素银带,站在几枝横斜的海棠花枝下,长身玉立,气度优雅,刚吃了酒,脸颊微微有些薄红,唇边一抹淡笑,淡黄灯光笼在那张浅笑的脸上,愈显温柔缱绻。

“二哥!”她笑着迎上去,看他穿着一身红袍,嘴角轻扬。

傅云章接过守在门前的王大郎手里抱着的斗篷,披到她肩上,抬手揉揉她的鬓发,“怎么不恭喜我?”

“今天恭喜你的人那么多,你没听厌么?”傅云英笑了笑,打趣他道。

傅云章扬扬眉,“顺耳好听的话,当然多多益善。”

说笑了一会儿,告诉她,“我这是运气好,今年南方那边的考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不大会说官话,一口乡音,皇上和他们说话时一句都没听懂。皇上力排众议点我为探花,许是要压一压南方的势头。”

南方有南方的官话,北方有北方的官话,天南海北的进士凑到一处,自然而然就形成以地域划分的团体。北方士子瞧不起南方士子,南方士子也看不上北方士子。双方经常隔空互骂,各种讥讽嘲笑。

湖广总体来说并不属于南方,自成一派,又或者说没有派别,因为虽然沈首辅是湖广人,可湖广人并不是都愿意听从他的话。他重用的主要是他的亲族、学生和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

皇上是故意的?

傅云英皱眉沉思。

额头突然被轻轻敲了几下,傅云章手指微微曲起,拍拍她,“别多想,这是好事,你该替我高兴。”

她仰起头朝他微笑,颊边皱起笑涡,“你考中探花,我当然高兴了!”

傅云章唇角微翘。

他喜欢看她高兴的样子。

殿试第二天便是恩荣宴,礼部设宴宴请新科进士。

宴上赐官的旨意下来,傅云章为翰林院修撰,和汪玫一样的品阶。

姚文达要傅云章立刻请病假,“翰林院你用不着去了,其他人也不会去的。王阁老和我说了,过几个月想提拔你去刑部见习。”

大家都觉得很诧异……傅云章这样的人品,把他扔到刑部去,好像有点不大合适。

王阁老看准了人,不合适也得合适。

律议之类的傅云章不大通,只得赶紧趁着翰林院清闲狠补相关的书。

苏桐殿试发挥得平常,国子监祭酒帮他打点,将他外放出去任知县,地方很不错,属于南直隶,和湖广离的很近。

走的那天他来找傅云英辞行,直接道:“我比不得二哥宅心仁厚,下手不会留情。你可有什么要嘱咐我的?我先申明一点,我不会伤及无辜。”

他那是杀姐之仇,傅云英还能说什么?

“你刚刚上任,一切当心,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别枉费这么多年苦读。”

苏桐一笑,“你放心,我向来谨慎。”

如果不谨慎,这些年他怎么能在傅三老爷的监视中一步步壮大起来呢?

……

月末的时候,汪玫编写好的书送达御前,皇上龙颜大悦。

傅云章告诉傅云英,汪玫也即将去刑部任职,不过不是从底层做起,而是直接担任正五品的刑部郎中。

“他以后还会升迁得更快。”

这一点朝中人心知肚明,没办法,谁让人家当年太倒霉。

杏花落尽时节,庭院里的绣球、芙蓉次第绽放,有些地方连榴花都开始冒花骨朵了。

这天,太子随皇上去郊外行猎,百官随行,太子点名要周天禄跟随,傅云英和袁文两人得以在家休沐。

藤萝花开得正好,她想起以前吃过的藤萝花饼,让袁三和傅云启帮她摘花。

摘了一大篓,大家坐在廊前挑挑拣拣,门外响起一阵喧嚷。

王大郎直奔进院,笑道:“少爷,四老爷来了!”

四叔来京城了?

傅云英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拍拍衣袍上的落花,迎了出来。

走过长廊,听到那边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由加快脚步,“四叔……”

对面的人看到她脸上灿烂的笑容,怔了怔,脚步没收住,差点撞到她身上。

还好她及时在离他一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难掩诧异之色,忙行礼,干巴巴地招呼一声,“霍大人。”

来人一身利落的交领窄袖戎衣,眉宇轩昂,身姿高大,竟是阔别多日的霍明锦。

霍明锦收回想扶住她的手,目光还在她脸上打转。

“云哥!都长这么高了!”

一声熟悉的嗓音,傅四老爷从霍明锦身后转了出来,拉着傅云英细细打量几眼,欣慰又感慨,忽然想起霍明锦还在一边看着,忙朝他赔礼,“怠慢霍大人了,好久没见着云哥,一时忘情……”

霍明锦笑了笑,看着傅云英,道:“无事。”

他也很久没见着她了。

傅四老爷一脸很感动的神情,引着霍明锦往里走,“霍大人里面请,难得来一趟,吃杯茶再走。”

那副感恩戴德的模样,热情得近乎谄媚,就这么把傅云英撂在一边,往里头走了。

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傅云英一头雾水,霍明锦不是外出公干去了吗,怎么会和傅四老爷一起回京?

她往里走,吩咐下人奉茶奉果点,好生招待霍明锦身后的随从们。

一帮人风尘仆仆,看起来是刚进城就过来了。

下人应喏。

傅四老爷把霍明锦请进正堂坐下。

傅云启和袁三都过来厮见。

霍明锦沉默寡言,气势凌人,身边两个缇骑手提弯刀紧紧跟着他,两人见了这架势,都有些拘谨,站在一边不说话。

傅家的下人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直打哆嗦。

傅四老爷频频给傅云英使眼色,要她给霍明锦斟茶。他太急于讨好霍明锦了,以至于傅云启脸色尴尬。

傅云英接过丫头送来的茶,送到霍明锦手边。

霍明锦接了茶,她看到他手腕上窄袖底下露出一截厚厚的纱布。

她没有多看。

“今天怎么没去东宫?”霍明锦喝了口茶,问她。

她答道:“太子殿下今天随皇上行猎去了。”

霍明锦唔了一声。

傅云英觉得他仿佛有话想和自己说,朝傅四老爷看过去。

傅四老爷会意,“云哥啊,你陪着霍大人说说话,我去灶房看看饭菜准备得如何了。”

站起身,拉着傅云启和袁三出去了。

他们刚走,霍明锦的缇骑们也默默退了出去,守在不用方向的路口处,以防有人偷听。

看其他人都走远了,傅云英立刻把霍明锦手里端着的茶杯接下来,放到一边的檀木桌上,“大人,您受伤了?”

霍明锦点了点头,道:“我现在不能回内城值房。”

连宫里都不安全,他这趟出去做了什么?

傅云英掩下疑惑,“晚辈能为大人做什么?”

霍明锦动了动,似乎扯着伤口了,皱了皱眉,说:“我是跟着你四叔回京的,外面的人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刚刚进了院子,我才让随从脱下伪装。”

傅云英明白过来,他这是要掩人耳目,隐瞒自己回京的消息,“大人可先在这里住下,有什么吩咐的,您尽管说便是。”

想了想,又道:“晚辈家中的下人虽然老实,但难保不会走漏风声,大人最好让您的随从守着门户,以免坏了您的事。”

霍明锦嗯了一声,抬了抬手。

立刻有个缇骑奔进正堂。

他吩咐了几句,缇骑应喏,出去了。

霍明锦看一眼傅云英,见她唇角轻抿,神色紧张,道:“过了今晚就好了,不会连累到你的家人。”

傅云英回过神,笑了一下,“大人误会了,我……”

她指指霍明锦的手臂,他抬手的时候露出更多纱布,里面隐隐有血迹溢出,“您的伤要不要紧?”

霍明锦怔了一下,听她问起,仿佛忽然变得娇气了,伤口果真隐隐作痛起来。

第125章 准备第69章 指教第58章 备考第55章 云哥第26章 打群架第124章 剖白第4章 芝麻团第42章 偷拿第46章 回家第108章 试探第118章 蜡头第78章 逃出第123章 说开第108章 试探第155章 (六)捉虫第151章 (二)第25章 贵人第42章 偷拿第32章 说定第141章 一百四十一(捉虫)第126章 宅子第27章 善后第143章 平安符第22章 惊闻第38章 化解第93章 解决第38章 化解第96章 钟声第146章 过年第146章 过年第61章 废后(捉虫)第6章 桂花藕粉第136章 夜谈第64章 心机第152章 (三)第135章 心结第35章 高人第37章 冤枉第85章 噩耗第50章 第 50 章第85章 噩耗第124章 剖白第136章 夜谈第147章 跑马第47章 起哄第117章 春耕第85章 噩耗第51章 阴影(捉虫)第105章 任命第96章 钟声第149章 赔偿第134章 选择第58章 备考第108章 试探第9章 山楂糕第103章 仇恨第108章 试探第124章 剖白第104章 杀良第146章 过年第134章 选择第56章 双陆第20章 借书第52章 灯会第123章 说开第121章 驾崩第9章 山楂糕第129章 登基第18章 买书第42章 偷拿第73章 做戏第100章 回京第104章 杀良第32章 说定第61章 废后(捉虫)第37章 冤枉第36章 泥人第143章 平安符第164章 结局(三)第14章 糍糕第96章 钟声第21章 拜师第150章 (一)第130章 密道第47章 起哄第122章 混乱第25章 贵人第16章 金银蛋饺第94章 考试第57章 江城书院第5章 羊肉大葱蒸饼第151章 (二)第71章 考课第67章 催书第15章 汤圆第124章 剖白第133章 凉粉第89章 得救第63章 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