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正式开始帮汪玫画插画后,这位传说中的南直隶大才子终于露出他的真面目。
他实在太挑剔了。大到整幅画的运笔,小到完全看不出的线条,全都要符合他的要求,即使他的要求听起来完全没有什么意义,一幅画稿重画了几十甚至上百遍,他还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要求傅云英重画。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宫廷画师都和汪玫划清界限,唯恐避之不及。
别看他提要求时笑眯眯的,要多慈祥有多慈祥,折磨身边的助手时他也是那张笑脸。
很多时候他最后选中的画稿和一开始的几本一模一样,一点改动都没有,但他就是要反反复复看过全部画稿后才肯定下合格的。
助手们被他的反复无常折腾得快要崩溃,每天都有人请辞。
除了汪玫自己的学生外,傅云英是唯一一个一直坚持下来的人。
多亏当初赵师爷为了磨炼她,天天要她画荷叶,她画几个月也没有焦躁。现在汪玫只是一遍遍让她按照要求重画而已,她只当是画新图,每天交了画稿,听汪玫把画稿骂得一无是处,然后按照他的要求重画,如此周而复始。
到后来,汪玫的学生们一致决定每次的画稿都由她主笔,因为主笔也是主要挨骂的那一个。
这样的好事,她欣然应允。面无表情画好画稿,面无表情拿去给汪玫观阅,然后面无表情被笑眯眯的汪玫打回来重画,接着面无表情回值房准备新的画纸。
还别说,她一直这么面无表情,古井无波,任劳任怨地辛苦作画,汪玫竟然不好意思继续骂她了。
又一个月下来,大家发现汪玫对她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挑剔苛刻到慢慢的和风细雨,默许由她主笔,再到最后,竟然能心平气和地和她讨论,不会像对待其他学生那样拿到画稿就先骂一个狗血淋头。
其他人不由啧啧称奇,傅云果然人不可貌相,竟然能承受住老师的摧残。
汪玫骂学生们不争气:“光会挨骂有什么用?还得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哪里有不足,傅云每天都在进步,我才对他刮目相看,你们天天都跟在我身边,光记得我是怎么骂你们的了,其他的一点都没学会!”
学生们羞惭不已,但是一想到进步的代价是天天被老师指着鼻子骂,而且是各种能把人骂得恨不能立刻寻死的讽刺、挖苦,认真权衡一番,算了,这种荣幸还是让给傅云吧。
汪玫奉皇上之命编书,皇上很关心书的进度,常常召他过去回话。他提起傅云英,赞赏有加。
皇上得知傅云英是太子东宫的人,点点头,当着文武大臣的面颁下赏赐若干。
太子很高兴,这天把傅云英叫到跟前,赏她一套自己平时用的文具。
她终于有了正式的品级,虽然只是最末等的校书一职,但大小也是个官。
为了和崇拜的人更近一步,袁文终于舍得放下架子,主动和傅云英攀谈,问她汪玫有没有传授她作诗的技巧,平时都教她什么。
也有嫉妒汪玫受皇上重用的人说酸话,“汪玫那人性情暴躁,傅校书跟着他,最先学会的一定是怎么骂人。”
周围的人哄然大笑。
说这话的人是吏部的一个从七品小官,汪玫前半生倒霉,但顺利通过殿试后,明眼人都知道他以后必定能快速升迁,难免招来一些嫉恨。
这时候他们正从千步廊出来,周围都是下衙准备归家的六部官员。
傅云英环顾一圈,朗声回答袁文的话,道:“汪大人名扬天下,我能从他身上学到一点皮毛,便受益无穷了。他平时确实严格,但若能画出让他满意的画作,他也从不吝夸奖。而且他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如此,写一篇文章,往往要反复修改几十遍,为了一个字,来来回回推敲好几天,如此方能写出字字珠玑的锦绣文章。金陵神童,非浪得虚名。且汪大人性情直率,从不会背后伤人。以身作则,乃为良师。”
听了这话,正凑在一处笑话汪玫的人不由讪讪,都沉默了。
刚才说酸话的人脸拉得老长,拂袖而去。
袁文很仰慕汪玫,见她为汪玫说话,顿时觉得她比平时顺眼了不少,不过想起自己无缘受汪玫教导,又忍不住有些失落,叹一声,道:“可惜我不擅长丹青。”
如果能给汪玫当助手,他做梦都能笑醒,哪怕汪玫天天骂他,他也甘之如饴呀!
傅云英瞥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以袁文的承受能力,他最好还是不要和汪玫离得太近,要是哪天他真的如愿以偿,成了汪玫的助手,汪玫轻飘飘几句批评的话说出口,袁文当场就得羞愤欲死。
一旁的周天禄很不屑地嗤了一声,毫不留情地打击袁文,“袁兄,就算你会画画,汪大人也不会挑中你的。”
袁文气结。
不远处,一辆马车从三人身边经过,慢慢驶过长街。
车厢里,车帘落下,挡住长街的景象。王阁老微微一笑,捋须道:“你的这个助手倒是不错。”
坐在他对面的人一张笑嘻嘻的和善脸孔,白白胖胖,手里拿了把折扇慢慢摇着,正是翰林院修撰汪玫。他嘴角翘起,笑道:“可惜他是霍明锦的人。”
王阁老叹了一句,道:“霍明锦的人又如何?我只看他的品性。姚文达提起过他,你也知道姚文达那个人,眼光一向高。”
车厢中的另一人,王阁老的学生插言道:“他是傅云章的弟弟,傅云章为人宽和,他却不掩锋芒,现在我们正缺这样的人,若是他们两兄弟都能为我们所用,那就好了。”
王阁老笑了笑,另起话题,对汪玫道:“皇上有意让你去刑部。”
刑部和大理寺都由沈介溪把持,有时候官员弹劾沈介溪,折子根本送不出内阁,御状还没告,就被沈介溪的人抓住把柄或者随便安一个罪名下狱害死。皇上怒极,但为了朝堂稳固,不能大动干戈,只能先一步步安插他的人手进去。
霍明锦在明处,王阁老在暗处,等霍明锦和沈介溪分出胜负,王阁老将为皇上一举铲除两个心腹大患。
汪玫不想和其他进士那样慢慢熬资历,虽然那样是最平稳的,他蹉跎多年,想和族中那位让汪家一举成为世家大族的汪阁老一样破格升迁,那就必须得冒险,成功的话他将平步青云,失败的话可能一败涂地,再无起复之日。
他毅然选择冒险,富贵险中求,天生我材必有用,他自小就是人人瞩目的天才,必将成就一番不俗的壮举。不能青史留名,也得烜赫一时。
汪玫朝王阁老点点头。
皇上命他为太子编书,就是在为提拔他铺路。等书编成,他必定受到嘉奖,届时授官名正言顺。
……
春暖花开时节,会试如期举行。
袁三从考场出来,脸发白,腿发软,身上一股刺鼻的气味,倒在前来接他的傅云英脚下。
傅云启和王大郎合力将他抬到马车上。
他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老大,我想吃扣肉。”
肥肥腻腻的大块烧肉是他的心头好。
傅云英失笑,先让他吃了碗清淡的肉丝粥。
他三两下吃完,把碗底刮得干干净净,道:“这一次我肯定考不中,我得写点故事攒钱。我想过了,就写一个落第举人行侠仗义的故事!”
傅云启平时爱和他抬杠,这一次没有笑话他,难得贴心了一回,和他说书坊新书的事。
“现在游侠故事卖不动了,你还是写神话故事吧,像《西游记》那样的。”
袁三翻了个白眼,“那还不如写书生和富家小姐……”
他挑了挑眉,笑得很暧昧。
傅云启听懂他的话外之音,强烈反对:“不行,我们家的书坊不卖艳情小说!”
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
虽然袁三笃定自己考不上进士,放榜那天,傅云英还是悄悄让人去看榜。
下午下人回来禀报,没有袁三的名字。
她嗯了一声,袁三还年轻,考不上才正常。
下人又道:“公子,小的看榜上有一位叫苏桐的进士老爷,籍贯是湖广人,好像是我们家的亲戚。”
傅云英愣了片刻,微微一笑,点头道:“确实是亲戚,去准备贺礼吧。”
来到京师以后,苏娘子和苏妙姐曾来过高坡铺,苏桐随他的老师出门游历,人不在京师,傅云英很久没见过他了。
两天后,有人拿着苏桐的帖子在外边叩门。
傅云章这天在家,正和傅云英坐在廊前海棠花树旁下棋,闻言,命请进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戴大帽,穿青色交领青布直身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朝二人拱手致意。
好半晌后,傅云英才认出苏桐来。
几年不见,他长高了许多,眉眼五官还是那个样子,但是整个人的气质和以前截然不同,明明还是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却又像是变了一个人。
离了黄州县,离了傅家,那股总缠绵在他眉宇之间的郁气烟消云散。
以前的他是个俊秀斯文的少年,现在差不多和傅云章一样高挑,举止沉稳,是个顶门立户的男人了。
傅云章也怔了一会儿,起身笑道:“桐哥长高了许多,竟认不出来了。”
苏桐一笑,脸有些红,这让他瞬间又变回那个寄居傅家让人捉摸不透的少年,摸摸鼻尖,道:“大概是来了北方多吃米面的缘故。”
下人进来奉茶,傅云英让出位子,让苏桐和傅云章对弈,自己找了张小鼓凳,陪坐一旁。
苏桐进入国子监以后表现优异,之后凭国子监优等生的身份直接去考会试,他读书很刻苦,来京师以后,除了去国子监应卯,每天安心在家中读书,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国子监祭酒很赏识他,去年回乡时特意带上他,谆谆教导,他此次会试考了一百二十三名。
他和傅云章一样都是贡士了。
傅云章以前就很看好苏桐,得知他高中,自然欣慰。
说了些别后各自的经历,傅云启和袁三从下人口中知道苏桐登门,也过来了,大家说起以前在江城书院求学的事,说说笑笑,很热闹。
吃过饭,傅云章把苏桐叫进书房,告诉他保和殿复试要注意什么,这一届他们将一起参加殿试,说来大家都有些感慨。
午后,苏桐告辞回去。
傅云英亲自送他出去。
天气乍暖还寒,海棠花开得稀稀落落,台阶上红白花瓣错落,铺了浅浅一层。
傅云英示意仆从们都下去,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递给苏桐,“这是媛姐给你的,一直放在我这里,我想还是亲手交给你比较好。”
那是去年的事了。也不知道傅媛到底从哪里打听到他们即将上京,有一天家下人通报,说傅媛一个人找过来了,大家都吃了一惊。因为傅媛一个未出阁的而且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娘子,竟然能一个人从黄州县找到武昌府。
傅云英见到傅媛的时候,她神情局促,努力让自己显得大方一点,但一张嘴,说话却是低声下气的:“云少爷,求您了。”
傅媛是傅家这一代小娘子生得最漂亮标致的,傅云英还没到黄州县时,就常常听傅家下人提起这位小姐,说她生来就好看,父母又疼宠,以后必定能嫁到大户人家去。
这样一位自小被家人捧在掌心里呵护的小姐,却衣衫褴褛,忍着羞耻求傅云英帮她一个忙。
她给苏桐写了一封信……傅家的小娘子都不上学,傅媛却能写几个字,只因为苏桐是个读书人,她便偷偷学着认字。
苏桐看到信上熟悉的笔迹,脸色变了变。
春风拂面,落英随风飘落,掷地有声。
傅云英缓缓道:“媛姐嫁人了。她爹落魄了,她生得貌美,县里的泼皮趁机上门闹事,她娘怕她受苦,做主将她嫁给乡下一户殷实人家,我听婶婶说,她丈夫老实忠厚,对她很好。她一直是县里闻名的美人,她丈夫很早就喜欢她,能娶到她很高兴。”
苏桐沉默了许久,看着枝头娇艳欲滴的海棠花,嘴角一扯,“嫁人了?也好……”
语气平静,傅云英听不出他到底对傅媛有没有一丝喜欢。
“我知道傅媛是个好姑娘,不过我绝不会娶她。”
苏桐闭了闭眼睛,“这事藏在我心底很多年……我谁都没说过……连我娘和我姐姐也一点都不知情。你知道,我姐姐是傅家的媳妇,因为这一层关系,傅三老爷才会照拂我们母子几人……我姐姐……”
他仿佛在极力隐忍什么,眼圈瞬时便红了起来。
傅云英按住他的手,她大概猜到了一些,只是没有去证实过,“我明白了,你不用说出口。”
苏桐浑身发抖,过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不……我要告诉你……我亲眼看着他们逼死我的姐姐……因为傅三老爷的儿子死了,我姐姐成了寡妇,她年轻,长得漂亮,还能再嫁,有人上门求亲,傅三老爷不答应,他要我姐姐一辈子给他儿子守寡,可我姐姐还没有二十岁,她还那么年轻!”
苏桐眼中流下泪水。
这是傅云英头一次看他哭。
那一晚雷声轰鸣,雨势磅礴,苏桐怕惊雷,找到姐姐房里,躲在姐姐床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半夜里,他忽然被一阵哭叫声惊醒。
傅三老爷和族里其他人闯进他姐姐的房里,逼着他姐姐上吊,只因为他姐姐想改嫁。
“我想爬出去,我要救姐姐……姐姐被他们拖走的时候,看到我了。”苏桐擦了擦眼泪,眼神冷漠,“她脖子里套了根绳子,她拼命对着我摇头,我知道,如果我被他们发现,我们一家都得死……我没有出去,姐姐对我笑了一下,然后被她们活活勒死。可笑他们后来还想给我姐姐请一座贞节牌坊,因为她是殉夫而死……多少贞节牌坊,就是这么来的。要不是二哥坚决反对,说不定他们真的能把牌坊盖起来。”
他这一生都没法忘记那个深沉的雨夜,屋外雷声阵阵,雨水敲打在台阶上哗哗响。他的姐姐一边挣扎,一边努力用眼神安抚他,警告他不要出去,她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哭着醒过来,第二天却得掩下仇恨,恭恭敬敬朝傅三老爷行礼。他恨傅三老爷的虚伪,却不得不在人前装出感激模样。他真的恨啊,恨不能生吞其肉,将傅三老爷挫骨扬灰……可他太小了,什么都做不了。
他什么都没苏娘子说,苏娘子和苏妙姐如果知道真相,早晚会露馅。他一个人每晚一遍遍在仇恨中鞭策自己,他要努力读书,等他出人头地了,就能亲手为姐姐报仇。他心中有一道伤口,从未愈合,每天鲜血淋漓,提醒他姐姐死得不明不白。
傅云英沉默了很久。
难以想象,苏桐小小年纪,要如何隐忍,才能一日复一日和仇人朝夕相处。
那太苦了。
苦得她不忍去想。
苏桐说完当年的事,低头,接过傅云英手里的信,没拆信,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冷下来,直接将信纸撕得粉碎。
清风拂过,将碎纸片吹得到处都是,落花夹杂着碎片,扑了他一脸。
他抬手挥开被风吹得到处都是的碎纸,轻声道:“英姐……我以前曾想利用傅媛对我的爱慕报复傅家……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傅云英望着一地碎纸,想了想,摇摇头。
每个人对待仇恨的态度不一样,亲眼看着亲姐姐惨死,那样的仇恨,苏桐做出什么来她都不会惊讶。
她想起阮君泽,他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却有了狠厉的神情,他告诉她,他要杀光沈家每一个人,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
冤冤相报何时了,但真的事到临头,又有几个人真的能忘记仇恨,和仇人一笑泯恩仇?
傅云英觉得自己大概是做不到的。
她不会像阮君泽那样决绝到想杀光仇家每一个人,但如果有一天沈家真的倒霉了,她心里大概还是快慰居多。
他们是普通人,不是大彻大悟的圣贤。
苏桐看着她,嘴角扬起,“我差一点就那样做了……可是我总会想起二哥,他对我很好,很照顾我,他警告我,心机不能用在傅家小娘子身上……”
傅媛和他姐姐的死没有关系,他不该拿傅媛泄恨。
但也仅限于此了,看到傅媛,他就会想起丑恶虚伪的傅三老爷,然后回忆起姐姐临死前笑着流泪的脸。
所以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傅媛,一点点都没有。
哪怕傅媛是黄州县最漂亮的小娘子。
“我告诉你这些,是想告诉你……”苏桐口气一变,声音略微拔高了点,“我已经放下以前的事了,逝者已逝,你不用为我难过。不过仇还是要报的,傅老三还有他的帮手我全都记下了,待我考完殿试,我会亲自找到他们,亲手为我姐姐报仇雪恨,以慰我姐姐在天之灵。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他现在变得强大起来了,可以为姐姐报仇,保护家人。他以后再也不用怕傅三老爷了。
傅云英心中百味杂陈,抬头看房檐下的海棠花枝。
“我没告诉二哥这事,但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苏桐看她一眼,挪开视线,“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次你四叔出事,我和赵琪他们一起回黄州县帮你,路上在村子里遇到你,你把两封信都烧了……那一刻,我就想把事情说出来。”
他笑了笑,“我知道你的秘密,现在你知道我的,这样才公平。”
见他拿这事开玩笑,傅云英知道,他真的放下前事了。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走之前,苏桐笑道:“你和二哥分宗出来,我大概是最高兴的。”
他顿了顿,低声喃喃说:“谢谢你,英姐……你不知道,你烧毁那两封信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仇恨一直折磨着他,他从来没有松懈的时候,他痛苦而麻木,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如果没有遇到她,他永生永世都无法解脱。
直到他决定把傅云英当做朋友的那一瞬间,缠绕在他心头的阴云忽然飘散开来。
他终于不再一次次梦见那个冰冷的雨夜了。
傅云英目送他离去。
在所有人都一无所知的时候,苏桐一个人默默在仇恨中痛苦挣扎,犹如在刀尖上行走,徘徊,犹豫,然后慢慢蜕变,最终涅槃重生。
现在的他,真的长大了。
……
殿试当天,苏桐特意绕路到高坡铺,等傅云章一起去保和殿。
傅云英要去汪玫那里应卯,没能为二人送行。
她坐在窗下一笔一画描线,汪玫看她好几眼,见她全神贯注,侧头和身边的学生说:“今天殿试,傅云的哥哥就在殿中,他还能这么专注,你们都给我学着点!”
学生们欲哭无泪,他们好想去看热闹,等伞盖仪仗出来,就能知道今年的状元郎花落谁家,可汪玫却把他们拘在这里不放人。
长安左门外临时搭建的龙篷就是张贴黄榜的地方,学生们偷偷使唤杂役,让他们去看看今年一甲前三分别是哪里的人。
杂役去了半天,回来时兴高采烈的,一进门便给傅云英道喜:“傅相公中了一甲,是第三名探花,皇上亲自点的!”
汪玫的学生大多才学出众,并不觉得进士有什么稀罕,但一甲前三可就不简单了,尤其傅云章还是补试的身份,按理来说是绝不能进一甲的。
杂役还在兴奋地说从其他人那里打听来的殿试上发生的事:“皇上看到傅相公,当场就点了探花,大臣们不答应,说不合规矩,皇上生气了,后来崔大人和王大人都夸傅相公的文章写得好,这事才定下来。”
傅云英放下画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殿试上的惊心动魄,大臣和皇上的角力,不同党派之间的你来我往,一定把新科进士们吓坏了,不过此刻从杂役口中说出来,也不过一两句话的事。
再过一会儿,傅云章应该簪花披红,在鼓乐护送中骑马游街。他生得那般俊朗,年轻俊秀,策马徐徐穿过众人,不知会有多轰动。
宫门外面的大街上一定万人空巷,鼓乐所过之处则人山人海,热闹空前。
她正出神,啪的一声巨响,汪玫忽然从她身后经过,把一本厚厚的书册丢到她面前,“连你也浮躁了!继续给我画!”
傅云英摇头失笑。
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傅家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挂,一派喜气,门前一地鞭炮燃放过的纸屑。前来恭贺的人还没完全散去,门里欢声笑语不绝。
门房听到叩门声,前来应门,脸上挂了一脸笑,“少爷,二少爷是探花郎!”
傅云英微微一笑,把装画笔颜料的书包递给迎过来的下人,“二哥呢?”
“在前头吃酒呢。”
她想了想,没去前厅,直接回内院梳洗,从净房出来的时候,看到长廊底下站了一个人。
乌纱帽,旁边簪花,绯红圆领袍,素银带,站在几枝横斜的海棠花枝下,长身玉立,气度优雅,刚吃了酒,脸颊微微有些薄红,唇边一抹淡笑,淡黄灯光笼在那张浅笑的脸上,愈显温柔缱绻。
“二哥!”她笑着迎上去,看他穿着一身红袍,嘴角轻扬。
傅云章接过守在门前的王大郎手里抱着的斗篷,披到她肩上,抬手揉揉她的鬓发,“怎么不恭喜我?”
“今天恭喜你的人那么多,你没听厌么?”傅云英笑了笑,打趣他道。
傅云章扬扬眉,“顺耳好听的话,当然多多益善。”
说笑了一会儿,告诉她,“我这是运气好,今年南方那边的考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不大会说官话,一口乡音,皇上和他们说话时一句都没听懂。皇上力排众议点我为探花,许是要压一压南方的势头。”
南方有南方的官话,北方有北方的官话,天南海北的进士凑到一处,自然而然就形成以地域划分的团体。北方士子瞧不起南方士子,南方士子也看不上北方士子。双方经常隔空互骂,各种讥讽嘲笑。
湖广总体来说并不属于南方,自成一派,又或者说没有派别,因为虽然沈首辅是湖广人,可湖广人并不是都愿意听从他的话。他重用的主要是他的亲族、学生和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
皇上是故意的?
傅云英皱眉沉思。
额头突然被轻轻敲了几下,傅云章手指微微曲起,拍拍她,“别多想,这是好事,你该替我高兴。”
她仰起头朝他微笑,颊边皱起笑涡,“你考中探花,我当然高兴了!”
傅云章唇角微翘。
他喜欢看她高兴的样子。
殿试第二天便是恩荣宴,礼部设宴宴请新科进士。
宴上赐官的旨意下来,傅云章为翰林院修撰,和汪玫一样的品阶。
姚文达要傅云章立刻请病假,“翰林院你用不着去了,其他人也不会去的。王阁老和我说了,过几个月想提拔你去刑部见习。”
大家都觉得很诧异……傅云章这样的人品,把他扔到刑部去,好像有点不大合适。
王阁老看准了人,不合适也得合适。
律议之类的傅云章不大通,只得赶紧趁着翰林院清闲狠补相关的书。
苏桐殿试发挥得平常,国子监祭酒帮他打点,将他外放出去任知县,地方很不错,属于南直隶,和湖广离的很近。
走的那天他来找傅云英辞行,直接道:“我比不得二哥宅心仁厚,下手不会留情。你可有什么要嘱咐我的?我先申明一点,我不会伤及无辜。”
他那是杀姐之仇,傅云英还能说什么?
“你刚刚上任,一切当心,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别枉费这么多年苦读。”
苏桐一笑,“你放心,我向来谨慎。”
如果不谨慎,这些年他怎么能在傅三老爷的监视中一步步壮大起来呢?
……
月末的时候,汪玫编写好的书送达御前,皇上龙颜大悦。
傅云章告诉傅云英,汪玫也即将去刑部任职,不过不是从底层做起,而是直接担任正五品的刑部郎中。
“他以后还会升迁得更快。”
这一点朝中人心知肚明,没办法,谁让人家当年太倒霉。
杏花落尽时节,庭院里的绣球、芙蓉次第绽放,有些地方连榴花都开始冒花骨朵了。
这天,太子随皇上去郊外行猎,百官随行,太子点名要周天禄跟随,傅云英和袁文两人得以在家休沐。
藤萝花开得正好,她想起以前吃过的藤萝花饼,让袁三和傅云启帮她摘花。
摘了一大篓,大家坐在廊前挑挑拣拣,门外响起一阵喧嚷。
王大郎直奔进院,笑道:“少爷,四老爷来了!”
四叔来京城了?
傅云英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拍拍衣袍上的落花,迎了出来。
走过长廊,听到那边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由加快脚步,“四叔……”
对面的人看到她脸上灿烂的笑容,怔了怔,脚步没收住,差点撞到她身上。
还好她及时在离他一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难掩诧异之色,忙行礼,干巴巴地招呼一声,“霍大人。”
来人一身利落的交领窄袖戎衣,眉宇轩昂,身姿高大,竟是阔别多日的霍明锦。
霍明锦收回想扶住她的手,目光还在她脸上打转。
“云哥!都长这么高了!”
一声熟悉的嗓音,傅四老爷从霍明锦身后转了出来,拉着傅云英细细打量几眼,欣慰又感慨,忽然想起霍明锦还在一边看着,忙朝他赔礼,“怠慢霍大人了,好久没见着云哥,一时忘情……”
霍明锦笑了笑,看着傅云英,道:“无事。”
他也很久没见着她了。
傅四老爷一脸很感动的神情,引着霍明锦往里走,“霍大人里面请,难得来一趟,吃杯茶再走。”
那副感恩戴德的模样,热情得近乎谄媚,就这么把傅云英撂在一边,往里头走了。
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傅云英一头雾水,霍明锦不是外出公干去了吗,怎么会和傅四老爷一起回京?
她往里走,吩咐下人奉茶奉果点,好生招待霍明锦身后的随从们。
一帮人风尘仆仆,看起来是刚进城就过来了。
下人应喏。
傅四老爷把霍明锦请进正堂坐下。
傅云启和袁三都过来厮见。
霍明锦沉默寡言,气势凌人,身边两个缇骑手提弯刀紧紧跟着他,两人见了这架势,都有些拘谨,站在一边不说话。
傅家的下人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直打哆嗦。
傅四老爷频频给傅云英使眼色,要她给霍明锦斟茶。他太急于讨好霍明锦了,以至于傅云启脸色尴尬。
傅云英接过丫头送来的茶,送到霍明锦手边。
霍明锦接了茶,她看到他手腕上窄袖底下露出一截厚厚的纱布。
她没有多看。
“今天怎么没去东宫?”霍明锦喝了口茶,问她。
她答道:“太子殿下今天随皇上行猎去了。”
霍明锦唔了一声。
傅云英觉得他仿佛有话想和自己说,朝傅四老爷看过去。
傅四老爷会意,“云哥啊,你陪着霍大人说说话,我去灶房看看饭菜准备得如何了。”
站起身,拉着傅云启和袁三出去了。
他们刚走,霍明锦的缇骑们也默默退了出去,守在不用方向的路口处,以防有人偷听。
看其他人都走远了,傅云英立刻把霍明锦手里端着的茶杯接下来,放到一边的檀木桌上,“大人,您受伤了?”
霍明锦点了点头,道:“我现在不能回内城值房。”
连宫里都不安全,他这趟出去做了什么?
傅云英掩下疑惑,“晚辈能为大人做什么?”
霍明锦动了动,似乎扯着伤口了,皱了皱眉,说:“我是跟着你四叔回京的,外面的人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刚刚进了院子,我才让随从脱下伪装。”
傅云英明白过来,他这是要掩人耳目,隐瞒自己回京的消息,“大人可先在这里住下,有什么吩咐的,您尽管说便是。”
想了想,又道:“晚辈家中的下人虽然老实,但难保不会走漏风声,大人最好让您的随从守着门户,以免坏了您的事。”
霍明锦嗯了一声,抬了抬手。
立刻有个缇骑奔进正堂。
他吩咐了几句,缇骑应喏,出去了。
霍明锦看一眼傅云英,见她唇角轻抿,神色紧张,道:“过了今晚就好了,不会连累到你的家人。”
傅云英回过神,笑了一下,“大人误会了,我……”
她指指霍明锦的手臂,他抬手的时候露出更多纱布,里面隐隐有血迹溢出,“您的伤要不要紧?”
霍明锦怔了一下,听她问起,仿佛忽然变得娇气了,伤口果真隐隐作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