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整夜。
翌日早起,庭院一片冰雪琉璃,屋瓦假山,青松老柳,尽被白雪覆盖。
小石潭仍旧水波潺潺,四周积雪映衬,池水呈现出一种清透的幽黑色。
傅云英穿青色大绒氅衣,戴暖耳,上车时,问傅云章准备怎么处理傅容的事。
他淡淡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心里有数。我让人去找她了,找到就送她回湖广。不用担心。”
傅云英看他不想多说的样子,没有追问。
陈老太太得到诰命以后,像是心满意足,安分了许多,不会和之前那样见到人就哭诉说傅云章不孝顺,把老娘丢在家乡不管不问。现在的陈老太太天天守着她的凤冠霞帔和赐予她诰命的圣旨,一遍遍不厌其烦讲她以前守寡时的辛酸,丫头们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却不敢不听。
可怜,可悲,却也可恨。
马车在大理寺门前停了下来。
傅云英踩着松软的积雪步上台阶,走到门槛前的时候,听到里面吵嚷得厉害,喧哗声中夹杂着怒吼叫骂声,眉头轻皱。
大理寺是衙署重地,怎么闹得鸡飞狗跳的?
就是犯人跑出来,也不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难怪刚才下马车的时候,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窃窃私语,一看到她,顿时轰的一声作鸟兽散。
躲开之前,还吃吃笑,尤其是曾被她打回案子的那几个刑部官员,看她的眼神明晃晃写满幸灾乐祸。
傅云英抬脚跨进门槛。
几个司直正好从穿堂一路跑出来,抱头鼠窜,看到她,忙不迭站稳,抱拳,“大人,长乐侯带着人打进来了!”
长乐侯孔连,是孔皇后的嫡亲哥哥。
朱和昶和孔皇后相敬如宾,他对皇后娘家非常优厚,给爵位给财宝给宅院给田地。孔家飞出一只金凤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父子俩都封了侯。
有皇后妹妹撑腰,孔连飞扬跋扈,横行霸道,短短一个月间闹出好几桩事端。
因他是皇亲国戚,皇上和皇后又刚新婚,蜜里调油。锦衣卫和兵马司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让人家的妹子是一国之母。
大理寺卿神龙见首不见尾,今天也不见人影。少卿赵弼奉命协同阮君泽调查那晚傅云英中毒的事,也不在。
傅云英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齐少卿呢?”
司直们道:“齐少卿被堵在里头挨打呢!”
接连阴雨,昨晚又下大雪,压塌了号房角落里一片房子,大理寺的差兵被叫去帮忙,只剩下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大理卿和右少卿都不在,官位最高的齐仁就是长乐侯要找的对象,其他人一时摸不清状况,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得罪长乐侯,就让对方给冲进来了。
傅云英抿唇不语。
掌决正刑狱的大理寺,竟然被一个没有实权的外戚给打上门了!
刑部和都察院在一边看热闹,今天的事传出去,他们大理寺官员以后哪还抬得起头?!
今天的事,长乐侯必须给大理寺一个交代。
傅云英疾步往里走,入厅堂,过雨亭。
号房前长廊挤满了人,乱糟糟的。
阶前一张柳木大圈椅,一个圆脸方耳,穿锦袍、扎玉带的男人坐在椅上,周围着罩甲的护卫团团簇拥。
号房里一阵乒乒乓乓响,门扇紧闭,齐仁被堵在里头,大声叱骂孔连。
孔连无动于衷,拿了根簪子挖耳朵。
其他寺丞、寺正、寺副、评事、典簿等人被护卫拦在廊前,不许他们进去帮忙。
堂堂正四品少卿,岂能任外戚打骂!
傅云英脸色阴沉。
陆主簿等人见她来了,好似找到主心骨,缩着脖子拥过来,“长乐侯一冲进来就打人!我们还没反应过来……”
长乐侯前几天把王首辅家的侄子给打了,王首辅没有计较,还勒令鼻青脸肿的侄子带着礼物去长乐侯家赔罪。
纵得长乐侯愈发嚣张。
齐仁倒是硬气,不知挨了多少拳头,硬是没有求饶,也没有呼痛。
听得里屋时不时传出重物落地的声音,也不知他是被人按着打呢,还是在挣扎。
有人问:“大人,是不是派人去刑部求救?”
不等傅云英回答,周围的人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出声阻止:“不行不行!”
那岂不是把脸丢尽了!
齐仁平时为人吝啬,和同僚们关系不大融洽,又几次抢走其他人的功劳,所以并没有人愿意为他得罪长乐侯。
傅云英心头火起,不去管号房里的齐仁,示意身后乔嘉等人:
“把长乐侯绑了!”
擒贼先擒王。
乔嘉应喏,大手一张,飞快往长乐侯扑去。
众人大惊失色,这时候应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把长乐侯先给劝气消了才对,寺丞大人怎么来一个火上浇油!
这是真要和长乐侯打起来吗?
长乐侯也吃了一惊,手里拿着挖耳簪,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乔嘉一脚踢下台阶。打了几个滚,一阵阵天旋地转,锦袍蹭脏了,脸蹭黑了,双手刺骨的痛,不知道是不是扭伤了,冰凉的雪顺着脖颈钻进背里,冷得他直打哆嗦。
“大胆!”
他睚眦目裂,倒吸几口凉气后,阴恻恻嘶吼一声。
傅云英嘴角一扯,“擅闯大理寺,纵仆打骂朝廷大员,大胆的人是长乐侯才对。”
这时,长乐侯带来的护卫反应过来,纷纷拔刀。
傅云英毫无惧色,环视一圈,对躲在廊柱后瑟瑟发抖的评事等人道:“我们大理寺的人都死光了?被人欺辱至此,尔等有何颜面位列朝班?你们平日里就是这么秉公直断的?”
她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不过是看不惯齐仁,故意袖手旁观罢了。说不定有人早就想看齐仁挨打,故意把长乐侯放进来。
众人被她凌厉的眼光一扫,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又羞又愧。
陆主簿头一个冲出来,揎拳掳袖,怒骂长乐侯的跟班。
他留了个心眼,不敢直接骂长乐侯本人。
其他人也都站出来,和那帮护卫对峙。
这时,穿堂那头骤然响起脚步声,闻讯赶来的大理寺差兵们健步如飞,拔出佩刀,护在傅云英面前。
长乐侯指着傅云英,朝护卫们大吼:“还愣着干什么!”
护卫们面面相觑,他们敢奉命揍人,但绝不敢真和大理寺的差兵起冲突。
长乐侯怒极,还要再骂,乔嘉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长乐侯脸色青紫,喉咙里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护卫们对望一眼,先救主子要紧,拿着刀扑向乔嘉。
乔嘉能以一当百,淡淡一笑,一边和护卫们周旋,还抽出空踢长乐侯几脚。
长乐侯躺在地上,惨嚎连连。
很快分出胜负,差兵们进屋,把长乐侯的护卫赶了出来。
齐仁披头散发,官袍被撕得零碎,一只眼睛肿了,嘴角紫了一片,被两个评事搀扶着走出来,满嘴是血,捂着胸口直咳嗽。
众人见了他的狼狈模样,啧啧几声,上前安慰他。
齐仁怒目瞪向长乐侯,可惜眼睛肿了,嘴巴歪了,样子有些滑稽,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长乐侯的护卫见势不妙,拱手道:“傅大人,侯爷也是一时冲动,才会鲁莽冲进来,今天的事,都是误会。”
他的意思很明白,齐仁挨打了,长乐侯也被乔嘉打了一顿,这事就算扯平了,谁都没占到便宜。
要是闹大了,对哪边都不好。
傅云英冷笑,不理会护卫,走到长乐侯跟前。
乔嘉将长乐侯按在雪地上,长乐侯不住挣扎,奈何乔嘉力大如牛,他扑腾来扑腾去,脖子里灌进不少冰雪和尘土,干脆不折腾了,趴在雪地里怒骂傅云英。
傅云英缓缓道:“长乐侯贵为侯爵,傅某得罪不起。可今日长乐侯侮辱我大理寺官员,冒犯大理寺权威,傅某若放你离开大理寺,以后也无颜做这个寺丞了。”
长乐侯大惊,他都挨打了,这个年轻后生还想怎样?
连王首辅都不愿得罪他,傅云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威胁自己?!
傅云英嘴角轻轻一挑。
几个差兵走过来,把长乐侯给五花大绑起来。
长乐侯的护卫此刻都被差兵缴了佩刀驱赶至雪地里围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主子叫大理寺的人拖出去。
雪地里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长乐侯没有被绑严实的两腿胡乱挣扎。
“傅云小儿,今日之辱,来日必定十倍偿还!”
傅云英面色不变,过了雨亭,忽然停下来。
两边墙上挂了几副阴森森的刑具,差兵们挡在长廊两侧,不许人接近。
长乐侯后怕起来,看到那几套血迹斑斑的刑具,手心发凉。
傅云英回头,俯视长乐侯,“这里是衙门重地,所有人亲眼目睹侯爷硬闯进来,占理的是大理寺,傅某若是在这里将侯爷宰了,然后把您的尸首扔到刑部去,事后就说您自己醉酒胡闹,不小心跌了一跤摔死了,又有谁能奈我何?”
长乐侯瞪大眼睛,梗着脖子怒道:“我妹妹乃堂堂皇后,你给我等着罢!你敢动我一根汗毛,定将你碎尸万段!”
傅云英微微一笑,指一指围在身边的乔嘉等人,“他们都忠心于我,就算长乐侯的家人不肯善罢甘休,也会有义士甘愿为我顶罪。我身为大理寺官员,自然知道怎么利利索索把自己摘出去,顶多就是被罢免官职而已,用我的官位,换长乐侯一条命,倒也不算吃亏。”
她面色沉下来,“长乐侯要出气,是你的事。大理寺容不得你这般撒野!”
长乐侯横行无忌,京中权贵争相巴结讨好他。他从小小的下层军官,忽然发达,难免趾高气扬,轻飘飘起来,加上被身边一帮狐朋狗友整日奉承吹捧,愈发无法无天。昨晚又吃酒吃到天亮,头晕脑胀,酒意上头,经几个不怀好意的人一挑拨,哪还管什么天地君亲,让他提剑杀人他都干得出来!
仗着酒意,一路寻到大理寺,好巧没人阻拦,心里更是得意。
本以为打齐仁一顿只是件小事,免不了被皇后妹妹骂几句,但不会伤筋动骨,哪想到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傅云来!
这人长乐侯认识,都说他和皇上有半师之谊,感情甚笃。皇上每次上朝后,都会叫他去乾清宫议政,颇为倚重信任。他在大理寺期间,不卑不亢,行事锋芒毕露,常常不客气地将刑部、都察院的案子给打回去,刑部的人听到他的名字就头疼。
杀人这种事,傅云可能真的干得出来!
长乐侯其实色厉内荏,被傅云英冰冷的语气吓得酒醒了一大半,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莽撞,吃了几口黄汤,又被人撺掇几句,就跑到大理寺来闹事。
还是他头一回撞上硬茬子。
见他眼神躲闪,看出他清醒过来知道害怕了,傅云英仍不放过他。
“动手。”
她转过身,冷冷道。
乔嘉上前一步,捏捏拳头,指骨咯咯响。
冰冷的手指扯开衣襟,捏住长乐侯的脖颈,稍稍使力。
长乐侯魂飞魄散,抖如筛糠,当场吓得尿了裤子。
溢出一股尿骚味。
乔嘉一哂,松开手。
仿佛真的在生死关头走一遭,长乐侯惊恐万状,一个字说不出来,瘫软在地上发抖。
傅云英道:“把他拖出去,让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都看看。”
乔嘉应了声是,将心惊胆寒的长乐侯拖出大理寺,丢在雪地里。
周围惊叫声四起。
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凳子搬好了,瓜子准备好了,茶水也备好了,呼朋引伴,一个个跟过大年似的,要多高兴有多高兴,都守在大理寺外边,等着看笑话呢!
谁知没等到大理寺官员哭爹喊娘跑出来求救,只听到砰的一声响,刚才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长乐侯,被人给扔出来了!
众人愣了片刻,先用袖子把自己的脸挡起来,免得被长乐侯看见记恨。
然后悄悄议论。
“狠!真狠!”
“脸都打肿了,长乐侯至少得几个月没法出门。”
“谁下的手?”
“刚才大理寺的人都出去了,剩下一堆虾兵蟹将,竟然能把长乐侯给收拾了?”
众人惊疑不定。
角落里,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观望一阵,掉头往北跑。
刚跑出一段,就被埋伏在过道里的差兵按住。
大理寺内,陆主簿等人目瞪口呆,以一种狂热而又复杂的眼神,注目傅云英。
知道寺丞大人脾气不好,但没想到会这么暴烈!
不过大理寺的颜面保是保住了,但寺丞大人得罪长乐侯,等于得罪了皇后,皇后是皇上的枕边人……就算现在皇后隐忍不发,以后迟早还是会清算寺丞大人的……
众人敬佩之余,不免替寺丞忧虑。
齐仁咬了咬唇,神色变幻不定,一瘸一拐走到傅云英面前,“此事因我而起,就由我来担吧。”
傅云英负手站在廊下,笑了笑,道:“大人,这不是你我二人的事。”
她扫一眼刚才隔岸观火的评事等人,“诸位,大理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若不如此,以后大理寺必将落人耻笑。大理寺之名,代表的不仅仅是你我的颜面,还有律法的公正……士可杀不可辱,大门前的牌匾,重如千钧呐。”
众人羞愧难当,埋着头,不敢和她对视。
他们看不惯齐仁,冷眼旁观外面的人打骂上司,自己是爽了,可大理寺威严扫地,不止刑部和都察院,天下人都会笑话他们大理寺无用,竟然让一个外戚打得抬不起头!
朝中六部官员因为争执扭打成一团的时候,甭管平时瞧身边人顺不顺眼,都得帮把手,衙署内部事务是一本账,和其他部门的纠葛是另外一本账,不能帮着外人欺负自己人!
廊下静悄悄的,众人静立不语,齐齐望着阶前长身玉立的傅云英,心中各有思量。
乔嘉走进来,抱拳道:“大人料的不错,抓了几个想通风报信的人。”
傅云英微微颔首,“把长乐侯捆严实了,我要进宫面圣。”
众人惊愕,连忙阻止,“大人,稍安勿躁,此事还是等大理卿回来再做计较。”
现在气已经出了,应该赶紧想办法把事情压下来,好和长乐侯化干戈为玉帛,傅大人怎么要进宫?
不只要进宫,还要把长乐侯给提溜过去……
孔皇后会气疯的!
傅云英走下台阶,道:“等大理卿回来,早有人进宫告我一状了。”
告状得趁早,耽搁久了,不知那些人会给她编排多少罪状。
她身份特殊,只要有要事禀报,就可以入宫觐见。
宫门前的金吾卫们已经听说了长乐侯醉酒大闹大理寺的事,远远看到年轻俊秀的大理寺寺丞从雪中行来,袍袖被风吹得鼓起,还以为他是来诉委屈的。
等人走到近前了,看到双手被捆缚在背后、神情萎靡的长乐侯,金吾卫们瞠目结舌。
好胆!
竟然把长乐侯给打了,而且还一路扭送进宫!
检查过身份后,金吾卫让开道路,两眼闪闪发亮,用一种看稀奇似的眼神目送傅云英走远。
怪不得有煞神之名,敢在老虎头上拔毛。
朱和昶今天不用上课,正领着小内官们巡视修葺一新的南庑房。
内官捧着纸笔殷勤伺候,看朱和昶对哪一处不满意,连忙记下,等着以后再改动。
逛完南庑房,朱和昶回乾清宫主殿,一名穿飞鱼服的太监飞奔过来,扑在地上,惊惶万状,“万岁爷,大理寺寺丞杖打长乐侯,还把人绑了!”
朱和昶眉头轻皱,大理寺寺丞是云哥,当初他还觉得这官职小了,想再往上提一提,所以一直记得。
“长乐侯是谁?”
他扭头问吉祥,皇帝家侯爵太多,实在记不住。
吉祥心里猛地一跳,暗道不好,不敢瞒着,小声答:“回万岁爷,长乐侯是皇后娘娘的兄长。”
云哥把孔家人揍了?
朱和昶皱眉道:“细细讲来。”
太监跪在地上,抹把汗,答:“前不久长乐侯的独子得罪大理寺少卿齐仁,被齐仁当街鞭打。长乐侯心疼独子,心中郁郁不舒,今早宿醉,路过大理寺的时候,刚好看到齐仁,和齐仁扭打起来,大理寺寺丞傅云命差兵将长乐侯好一顿毒打,还绑了人示众。如今外边都在议论这事呢!”
朱和昶喔了一声,若有所思,看一眼太监,能穿飞鱼服的太监,自然身份不低,“外边人怎么议论?”
太监低着头,看不清朱和昶的表情,小声说:“自然是夸赞傅大人是不畏强权的青天大老爷,骂长乐侯胡作非为。”
长乐侯是朱和昶的大舅子,骂长乐侯,肯定要骂到皇后头上,而给予长乐侯爵位的,是朱和昶本人。
朱和昶脸色微沉。
这时,另一名内官快步走过来,在台阶下道:“万岁爷,大理寺寺丞傅云求见。”顿了一下,“还有长乐侯……傅大人绑了长乐侯。”
内官们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一声。
朱和昶冷声道:“让他进来。”
进了乾清宫,长乐侯心思又活泛起来了,他怕傅云,可他妹夫不怕啊!皇上待皇后好,待孔家也好,他是皇上的大舅子,皇上年轻,脸皮薄,肯定站他这一边。
傅云,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就得意罢!待会儿叫你哭都哭不出来!
长乐侯咬牙切齿,心里盘算着,脸上却如丧考妣,被傅云英回头扫一眼,当即吓得两腿直打颤。
他还记得这个大理寺寺丞威胁说要杀了他时嘴角那一丝淡漠的笑容。
朱和昶绕过屏风,沉着脸走进内殿。
长乐侯眼珠一转,躺在冰凉的地砖上,小声呻、吟。
见朱和昶来了,傅云英朝他揖礼,作势要跪下请罪。
朱和昶忙叫内官扶她,不许她跪,嫌弃地瞥一眼死猪一样瘫在地上的长乐侯,仔细打量她,问:“你可伤着了?”
傅云英摇摇头,“微臣一时冲动,皇上恕罪。”
朱和昶一笑,“卿何罪之有?”
侧首给吉祥使一个眼色。
一股难闻的尿骚味,赶紧把长乐侯拖出去!
吉祥带着另外几个内官,扯袖子的扯袖子,抓大腿的抓大腿,把一脸茫然、本以为可以告状,谁知还没有等来开口的机会就被打发出去的长乐侯拖走。
另有几名内官上前,将刚才长乐侯躺的地方打扫干净。
傅云英一五一十道出早上在大理寺绑了长乐侯的全过程,没有添油加醋,只是特意渲染了一下长乐侯气势汹汹的排场,垂目道:“皇上,长乐侯擅闯大理寺,殴打朝廷命官,其实认真论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微臣本可以息事宁人,但仔细想了想,若此次放过长乐侯,一来,于皇后、皇上名声有碍,二来,岂不是叫百官寒心?微臣只能斗胆将他绑了。而且放纵长乐侯,他不知收敛,日后可能会铸成大祸,不如给他一个教训,让他警醒。”
朱和昶咧嘴笑道:“你理会他做什么!用不着替他着想,他近来很不知所谓,朕早就想提醒他,奈何皇后屡次说情,才罢了。”
孔皇后只有这么一个嫡亲的哥哥,兄妹感情很好。长乐侯闯了几次祸,传到朱和昶耳中,他还没表态呢,孔皇后哭得梨花带雨向他求情,说她兄长本性纯善。因长乐侯并没有伤及人命,不过是狂妄了点,和其他那些草菅人命的皇亲国戚比起来,并不算什么,孔皇后又哭得可怜,朱和昶心软,就没有惩治长乐侯。
没想到倒是纵得他胆子愈发大了,竟然敢殴打堂堂大理寺少卿!
这要是一般人,早被抓进大牢里等着宣判了。
傅云英停顿了一下,又道:“皇上,微臣发现此事有些蹊跷。”
“唔?”朱和昶双眼眯了眯。
傅云英道:“长乐侯再大胆,也不会公然冲进大理寺伤人,听他说,是他身边的人撺掇他闯进大理寺的,那几个动手的护卫,并不是孔家老仆。微臣还抓到几个人在大理寺外窥伺,不知有什么企图。长乐侯是中宫皇后的兄长,微臣只怕,此事是冲着皇后来的。”
朱和昶脸色变了变,“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引诱长乐侯殴打大理寺官员,其实是为了离间朕和皇后?”
傅云英垂眸,“微臣不敢妄自揣测。”
朱和昶沉默了片刻,摆摆手,“不管那些,长乐侯也该吃个教训!”
心里暗暗想,这事确实古怪,长乐侯竟然能打进大理寺去!那背后的人,不只想离间他和皇后,还想陷害云哥,让云哥和孔家交恶,同时也让自己和云哥之间起隔阂。
一石三鸟,真是好算盘。
朱和昶抬起手,“把人带进来。”
锦衣卫应喏,将穿飞鱼服的太监拉进内殿。
这太监就是刚才在殿外回话的那一个。
傅云英挑挑眉。
朱和昶问:“你认得他吗?”
傅云英仔细辨认一番,摇摇头。
朱和昶冷哼一声,示意锦衣卫把人带走。
刚才太监回话时,句句意有所指。说老百姓因为云哥杖打长乐侯额手称庆,称他为青天大老爷,看似在夸云哥,其实是暗示老百姓只知青天之名,不知君王圣明,而且会因为云哥把事情闹大而怪他纵容外戚……句句都是在挑拨他和云哥之间的关系,让他忌惮云哥。
云哥不认识这太监,看来不是私仇,背后下手的人一定是阉党。
阉党反扑,故意消极怠工,害他只能吃光禄寺的难吃饭菜,每天睡也睡不香,吃也吃不好,现在竟然还想离间自己和云哥!
朱和昶猛地拍一下书案,真是防不胜防。
傅云英见目的达到,告退出去。
朱和昶叫住她,“云哥,以后遇到长乐侯这样仗着身份胡闹的,你别忌讳,狠狠打!朕赐你尚方宝剑,可先斩后奏,以斩奸佞,看谁敢欺负你!”
傅云英嘴角抽了两下,她来乾清宫,虽然没有告状,其实给孔皇后和长乐侯挖了不少坑,怎么叫朱和昶这么一说,倒像是自己受了委屈跑过来找他给撑腰?
由不得她推拒,朱和昶命人把御剑取来,让内官捧着,跟着她一起回大理寺。
尚方宝剑刻有腾跃的龙纹和凤鸟,本是一把锋利的斩马剑,后来渐渐成了权力的象征,许久未曾出鞘。
傅云英想了想,她绑长乐侯进宫,然后捧着尚方宝剑回大理寺,事情传出去,倒是一桩美谈。
民间百姓最喜欢听这种故事,这么做于朱和昶名声有利。
她便没有坚持拒绝。
自傅云英离开后,大理寺官员提心吊胆,坐立不安。
大理卿蛰伏不出,左右少卿一个被揍得鼻青脸肿,一个不见踪影,众人群龙无首,如坐针毡。
终于,外边传来脚步声,评事一边往里跑,一边大叫:“傅云回来了!”
众人跳了起来,奔出号房,齐齐涌到门口迎接。
只见他们大理寺的招牌一袭氅衣,衣袂飘飘,缓步行来,步履从容,面色平静。
众人松口气,看样子皇上没有责罚傅云。
紧接着,众人的目光往后,落到小内官手里捧着的宝匣上。
匣子是打开的,里头金光闪闪,宝气浮动。
竟是皇上书房里悬挂的那把御剑!
这不就是尚方宝剑吗?
众人张大嘴巴,下巴半天合不拢。
幸灾乐祸的刑部和都察院众人则瞠目结舌,气得牙痒痒。
宫中。
孔皇后得知哥哥被打了一顿,求见朱和昶,进了内殿,还没说话,先泪落纷纷。
“皇上,那大理寺丞行事未免太迂直了!”
朱和昶头也不抬,笑道:“云哥脾气一直是这样,这还是他好说话的时候。谁让你哥哥撞到他手里,你放心,云哥只是吓吓他,没把他怎么着。”
云哥对其他人不假辞色,他当初费了不少精力才被云哥接纳,云哥很容忍他,其他人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听皇上温和安慰自己,可见他心里必定是向着自己的,孔皇后泪水涟涟,“皇上,大理寺丞或许无意,可他如此莽撞,您不能不管啊!”
朱和昶一顿,没说话,手里朱笔在折子上画了几个圆圈。
孔皇后哽咽道:“家兄确实莽撞,犯下大错,妾不敢替他隐瞒,皇上只管罚他,此事妾绝无怨言!可这事闹大了,于妾来说颜面扫地,于皇上来说,也是如此啊!这本乃家事,应该捂得严严实实的,方皆大欢喜,如今闹得沸沸扬扬,大理寺丞倒是得了个好名声,却将皇上和妾置于何地?不说御史们必要大做文章,史书再记上一笔,千余年后,还要被人耻笑……”
皇后泪如雨下,“妾愧对皇上眷爱!”
朱和昶放下朱笔,撩起眼帘,看着孔皇后,叹了口气。
“皇后,朕和你都还年轻。朕诚惶诚恐,想要当一个称职的好皇帝,体谅你年纪小,犯些小错也没什么,总有一天你能担得起一国之母的责任,如今看来,是朕想得太容易了。”
孔皇后吃了一惊,抬起脸,眼角发红,脸上妆容却一丝未乱,端的是我见犹怜。
朱和昶慢慢道:“云哥刚才过来,并没有急着自辩,而是提醒朕长乐侯可能是被人利用了,而那
背后之人的真实目的是离间你我夫妻。他还嘱咐朕不可因此事迁怒于后宫……你却不问青红皂白,一开口就是责怪他不怀好意。”
孔皇后呆若木鸡,一张桃花粉面,一时青,一时白。
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家小姐,连字都认识不多,还年轻,加上这段时日朱和昶将她视作妻子尊重敬爱,难免娇气,还不够圆滑。
朱和昶不看她了,低头看书案上一摞摞奏折,“你是朕的皇后,可曾想过朕次次偏袒长乐侯,朝臣们会怎么想?天下百姓会怎么想?你有没有为朕考虑过?朕不曾亏待孔家,他们想要什么,朕给什么,为什么非要折辱朝廷命官?而且还是堂堂大理寺少卿!”
这话问得诛心。
孔皇后心惊肉跳,忙起身,跪在书案前,泣道:“妾恐因家兄连累皇上圣名,故而一时失语。妾时常叮嘱家人时刻不忘圣恩,他们心中对皇上感恩戴德,愿为皇上肝脑涂地,只因小人使坏,才会闯下祸事。”
朱和昶扫她一眼,收回视线。
他是地方藩王,朝中大臣多有不服他的,阁臣们一度想通过内阁制度架空他。当初霍明锦和云哥之所以能够顺利扶持他登基,就是因为他根基浅薄,大臣们觉得他好控制。他是皇帝,掌生杀大权,可并不是他说什么,大臣们就真的会照办,他们有的是法子阳奉阴违。
就像先帝,他在位时,一直没能收拢皇权,虽然高高在上,却拿沈首辅没办法。
眼下朱和昶和大臣们的关系还算融洽,但还不够。
可惜他的后宫不能给他带来一点点助力不说,还屡屡害他受御史指责。
他刚刚看折子,云哥考试得了第一,尤其在辨认剿袭文章这一块,他一个人看出所有剿袭之作,虽然在诗词歌赋上他明显落后,可综合起来分数最高。
王阁老他们没话说了,改口说他选的人果然不错。
他很高兴,还有一点得意。
那天他说光禄寺的饭菜难吃,云哥那样冷清,第二天就上疏建议独立内庖。
用膳的时候,他还以为云哥当时只是随口一说。
他即位以来,上至首辅,下到黎民百姓,宫中侍从,俱都匍匐在他脚下,歌功颂德,为了讨好他,无所不用其极。
这其中,有多少人像云哥那样,真的关心他,一丝不苟帮他解决麻烦呢?
老爹曾提醒他,不能太信任云哥,以免云哥坐大。
他淡淡一笑,他和云哥相辅相成。
云哥辅佐他,必然有自己的私心,但这私心是坦然的,直白的,不会伤害到他。
这很正常,人谁还没有一点自己的私心呢?
“好了,此事朕心中已有决断。你别多想,正好借这个机会让你哥哥老实一点。”
孔皇后心里七上八下的,觉得皇上一定动怒了,此刻听他语气平和,又像是没生气,暗暗松口气。也不敢再纠缠傅云了,而是深恨那些暗地里作怪的贱人,竟然利用兄长来离间她和皇上!
朱和昶目送孔皇后擦干眼泪出去,继续批阅奏折。
不能让孔皇后记恨云哥,后宫妃嫔虽然没法干政,可日后皇后生出太子,就不一样了。
如果皇后一直这么拎不清,若她生下太子,不能给她教养。
不过现在说这些还早。
他暗暗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