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伙计敲响比赛结束的铜锣时,书斋门前汹涌的人潮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周家大郎面色发青,握紧双拳,身后的周家子弟亦一个个满脸不甘之色,本以为可以和苏桐比一个高下,没想到突然冒出一个搅局的,单凭一己之力就把周家子弟和傅家子弟全比下去了。
虽然他出现的时机尴尬,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今晚当之无愧的赢家。
店家亲自将五两银子送到傅云英跟前,苏桐和周大郎表现出色,也得了彩头。
今晚的风头全被傅云英抢走了,苏桐有些失望,脸上的笑容却未减一分,将赢得的彩头分与诸位同窗,笑向傅云英道:“恭喜。”
傅云英垂目回礼,“承让。”
两人目光相接,对视片刻,心照不宣。
…………
傅云英瞒得过那些没见过她或是见过但并未留意过她的傅家子弟,但苏桐何等聪慧,又曾多次和她打交道,知道她是傅云章亲自教出来的,对她印象深刻,细看她几眼,听她说话,略一思量便能察觉出不对劲,再加上傅四老爷和傅月、傅桂都在一旁,傅云启紧紧护在她身边,不用问,这少年的身份呼之欲出。
苏桐年幼失怙,寄人篱下,傅云章对他多有照顾,虽然碍于苏妙姐,傅云章面上待他淡淡的,私底下却一直很关心他的学业,他若有懈怠之处,傅云章总能第一个发现。怕他借住傅家不好意思朝傅三老爷张口,大房常常送来一些笔墨纸砚之类的文具。他不姓傅,可傅云章再三叮嘱族学的老师务必尽心尽力教他。他耍弄心机推掉和傅容的亲事,傅云章失望归失望,过后仍然和以前一样行事,并没有因为他不想娶傅容而授意傅家人给他使绊子。
傅云章当年能以一己之力将之前欺辱过他们母子的族长一脉全部赶出黄州县,绝非心地单纯的痴愚之人。苏桐明知他使的是怀柔手段收服人心,还是不可避免被他的风度为人所折服。
后来傅四老爷把流落在外的侄女接回家中教养,苏桐当时就猜傅云章一定会暗中照拂那个五妹妹,傅云章少时孤苦,看到和自己有相似遭遇的后辈,总是能帮则帮。果然如他预料的那样,傅云章似乎对傅云英另眼相看,公然为她撑腰不说,竟然还将她引见给赵师爷。
但之后傅云章对傅云英的种种出格的爱护举动,连自以为熟知他性情的苏桐也看不懂了。傅云章人前温文尔雅,其实冷淡疏离,看似对谁都好,认真细究起来,他和每一个人保持着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距离。他可以大方释放自己的善意,好到让身边的人感激涕零,也能随时抽身而去,毫无留恋。他最为珍视之人是他的母亲陈老太太,其他人在他眼中不过只是过客而已,没有例外。苏桐有种直觉,如果哪天自己触犯傅云章的底线,傅云章处置他时绝不会留丝毫情面。
傅云英却成了那个例外,傅云章俨然把她视作亲妹妹,推心置腹,呵护备至。惹得傅容大怒,频频说傅云英的不是。
她只是个乡野丫头,何德何能,竟能在短短一年内被傅云章真正接纳……
苏桐很好奇,傅云章北上应考,起码要两三年才能归家,这期间,傅云英失去庇护,要怎么在傅家立足?她只是个小娘子,终究还是得听长辈的,等傅云章回来的时候,她说不定已经定下亲事,即将出阁嫁人。她的好日子该到头了。
…………
然而此刻看着傅云英落落大方应对身边傅家子弟的探问,苏桐明白,自己预见的状况不会成真。
傅云英知道苏桐在想什么,不过她并不在意,苏桐是个聪明人,而且向来低调,不关己事不张口,暂时不会当众点破她的身份。
至于以后,她自会想到应对之法。
…………
周大郎铁青着脸劈手夺过伙计递来的彩头,挥开挡在身前的傅家子弟,几步冲到傅云英面前。
“你想怎样?!”傅家子弟群情激奋,推搡着挤到周大郎身前,“怎么,比不过我们家云哥,就想动拳头么?原来周家大郎只有这么点气量。”
刚才傅家子弟心痒难耐,缠着傅云启追问傅云英是他什么人。傅云启见没法蒙混过关,只好按着傅四老爷之前嘱咐过的,告诉他们说傅云英是自己的弟弟。傅家子弟乐不可支,既然真是傅家人,那也是他们的弟弟。谁敢欺负他们的宝贝弟弟,先过他们这一关!
周大郎冷笑几声,目光直直射向人群当中的傅云英,眼神带着警告威吓意味。
傅云英面无表情回望他几眼,转身走了。五两银子已经拿到手,被瞪几眼又不会少几斤肉,随他去瞪好了。
周大郎气得咬牙。
…………
“四叔,给您。”
傅云英挤出摩肩擦踵的人群,双手平举,将五两银子交于笑得合不拢嘴的傅四老爷。
傅四老爷咳嗽几声,挺直腰杆,在周围围观的老百姓羡慕、好奇、嫉妒的注视中,慢腾腾地抬起右手,慢腾腾地拍拍傅云英的肩膀,慢腾腾接过五两银子,再慢腾腾环视一圈,将众人的艳羡尽收眼底,过足了瘾,方喜滋滋道:“不错。”
傅云英一笑。
这时,一名穿长袍皂靴仆从模样的男子分开人群,靠近几人,做了个请的姿势,沉声道:“傅家小官人,我家公子有请。”
男子态度傲慢,而且没有自报家门,傅四老爷眉头一皱,顺着男子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七八个和男子差不多打扮的随从站在角落处,当中簇拥着一名身材魁梧、肤色白皙的锦衣少年。少年目光闪动,含笑看着傅云英,似是等着他们过去。
这几个随从衣着体面,不比黄州县富户人家穿得差,走路悄然无声,眼神凌厉,可能是练家子。锦衣少年虽年轻,随从们的态度却没有一丝敷衍,极为恭敬殷勤,如此大的排场,可见少年非富即贵。
傅四老爷心思转得飞快,少年不是黄州县人,可能是武昌府那边过来游玩的大户人家公子,不想贸然得罪对方,但又恼怒于他倨傲失礼,不大想过去,他们虽然是平民百姓,也不能任贵人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遂道:“天色已晚,家中老母备下酒宴,等着一家团圆,我们即刻就要家去,请贵府公子见谅。”
言罢,眼神示意王叔先带傅月、傅桂和靠拢过来的傅云启、傅云泰离开,拉起傅云英的手紧随其后,眨眼间走了个精光。
…………
角落里,锦衣少年轻摇折扇,眼看着傅家人如躲避瘟神一般跑了个干干净净,眼睛瞪得溜圆,疑惑道:“他们怎么走了?”
回来复命的长随绷着脸道:“傅相公说他急着家去和老母聚饮赏月。”
啪的一声,锦衣少年合上折扇,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良辰美景佳节,耽误他们团圆,委实不美。”他沉吟几息,眼珠骨碌碌一转,“既然如此,那我和他们一起去傅家不就好了?正好见识一下市井人家是怎么过节的。”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折扇轻敲掌心,抬脚便走。
长随们互望一眼,知道这位主子向来是这么个脾性,识趣地闭嘴跟上去。
…………
傅四老爷走出很远后,回头张望,发现刚才那名锦衣少年竟然光明正大带着十数个人高马大、横眉怒目的长随紧跟在后面,目瞪口呆。
鬼鬼祟祟、心怀不轨的歹人见多了,忽然看到如此理直气壮尾随良家百姓的富家公子,见多识广如傅四老爷也诧异了好久。
“四叔,不妨见一见那位公子。”傅云英扯扯傅四老爷的衣袖,小声说,“先让王叔送月姐、桂姐回去,打听清楚他的身份,再做计较。”
傅四老爷迟疑了一下,傅云英给王叔使了个眼色,王叔会意,领着养娘、丫鬟护送傅月姐妹俩先走。
傅云启和傅云泰一头雾水,看到傅月走了,下意识跟过去。只剩下傅四老爷和傅云英留在巷口等锦衣公子,身边七八个家仆默契围成一个圈子,把叔侄俩护在最当中。
“诶,你!”
锦衣少年看到傅云英停住不走,加快脚步,几下子撵到他们跟前,带着一脸欢快好奇的笑容问:“你怎么猜出那些灯谜的?”
傅四老爷愣了一下,微微侧首,在少年那几个穿长袍的家奴看不到的角度翻了个大白眼:为了几个灯谜,至于紧追着他们不放吗?既然知道他们姓傅,明天带着礼物上门请教,他们难道还会把他打出门去不成?害得他以为对方想恃强凌弱,强行把英姐掳走呢!
傅云英面色不改,她猜到少年想见自己的目的应该就在那些灯谜上。
她沉默不语,撩起眼帘看一眼傅四老爷。
傅四老爷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轻咳一声,代她答道:“学问之事,哪是一两句能说得清的,小相公是谁家儿郎?真想求教,明日再来吧。”
锦衣少年眨眨眼睛,不让傅云英走,“不行,你这会儿就得告诉我,你是怎么解谜面的?”
“早晨如何射中一日千里四字?”
“昭君出塞那一题的谜底是什么?我没听清……”
…………
少年一口气问出七八个问题,缓了一下,又接着问。
傅云英一言不发,等锦衣少年喘气的空隙,淡淡道:“请恕无可奉告。”
少年一呆,表情木木的。
他身后的方脸大汉勃然大怒,一手按在腰间,听得咔嚓几声,长随居然抽出一把雪亮弯刀来!
傅四老爷悚然一惊,几步抢上前挡在傅云英前面,怒斥:“你待如何!”
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巡逻的衙役就在一旁观望,对方如果敢暴起伤人,众目睽睽之下,看他们怎么收场。
气氛僵硬。
傅家家仆两腿颤颤,面色焦黄。
却见那少年皱眉回头瞪身后的方脸大汉。大汉摸摸后脑勺,解开弯刀,继续低头在腰间摸索,片刻后,解下一只毛青布缝制的大口袋,往身前空地上一掷:“这是十两银子,比你得的彩头还多,我们公子诚心向小相公请教,小相公莫要推搪。”
傅四老爷嘴角抽搐了两下。
眼瞅大汉想动手伤人,他连撒腿逃命的姿势都想好了,结果却是虚惊一场,凶神恶煞的大汉拿着把寒光凛凛的弯刀比划来比划去,最后拿出来的不是匕首或者长鞭,而是掏出银子来收买人!
他一连惊呆两次,胆子略微壮了点,转身牵起傅云英的手,冷笑一声,拔腿想走。
“等等!”锦衣少年喊住他们,试探着道,“二十两?”
二十两不是小数目。
傅四老爷一脸视金钱如粪土的冷傲清高,继续往前走。
身后传来少年的挽留,“三十两!”
傅四老爷犹豫了片刻。
“五十两!”锦衣少年继续增加筹码。
傅四老爷脚步微顿,瞥一眼傅云英。
傅云英微微颔首。
傅四老爷飞快转过身,走到锦衣少年面前,“好,成交!”
…………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讫。
锦衣少年的奴仆取出五块十两的银锭奉上,傅云英当场一一解答少年的问题。
“昭君出塞的谜底是王不留行。”
“早晨为合璧格,合璧典出《汉书》,日月为合璧,谜底四字要两两相合为一字扣合谜面,一日为旦,千里为重,是为一日千里,暗合早晨二字。”
“乡村四月闲人少。射夏至,芒种二节气。”
“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实新来转一官。门状送还王介甫,潞公身上不曾寒。以古人说宋事,隐仲长统、司马迁、谢安石、温彦博四人。”
“夜间有,白日没;梦里有,醒来没;死时有,活时没;多则有两个,少则没一个。谜底是初昏为夕的‘夕’。”
……
锦衣少年双眼闪闪发亮,听傅云英耐心解开每一道谜面,点头如捣蒜,时不时唔一声,发出“原来如此,终于知道答案由来”的感叹声。
感觉太舒爽了。
第一时间得到所有谜面的详细解法,他心满意足,长舒一口气,问道:“我从长辈处得到一个谜面‘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肤。走入绣帏寻不见,任他风雨满江湖’,隐四个人名,却不知改作何解?”
傅云英顿了一下,眼帘微抬,瞥少年一眼。
少年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脸真挚求解释的无辜表情,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如果不是少年的表情太憨,傅云英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看出自己是小娘子,故意出言调戏。
傅四老爷没读过书,但“佳人”、“胸前”、“雪肤”这几个词还是听得懂的,闻言脸色大变,眉头紧皱。
傅云英摇头示意无妨,想了想,道:“这是古人之作,我家中长辈喜欢钻研谜格,曾收录古今谜面编著为册,供亲友闲暇取乐。你刚才说的谜面也在其中,我曾听长辈说,谜底便是诗奴贾岛,李太白,新城罗隐,逍遥子潘阆四人。”
少年没想到傅云英果然听说过这道谜面,惊喜万分,记下答案,追问:“不知令长辈是哪位?”
“他已经仙逝了。”傅云英脸色微沉。
少年啊了一声,连忙拱手赔罪。
傅云英神色黯然,沉默一瞬,忽然笑了笑,道:“你这么喜欢灯谜,我那位长辈如果在世,一定和你相谈甚欢。那本册子已经遗失了,不过我能早已熟记在心,能从头到尾默写出来。不知公子高姓大名,等我默出灯谜集,可以送一本给你。”
正为惹傅云英伤心而懊悔不已的少年听了这话,犹如喜从天降,又惊又喜,一叠声道:“多谢多谢!我正想求你把那本册子借给我看呢!”
他激动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嘿然道:“我不是本地人,我家在武昌府,明天我就回去了。你要找我,可以去渡口找一家姓杨的牙人,他是我家以前的老仆。”说到这,他忸怩了一下,“我姓杨,叫杨平衷。”
傅云英嗯一声,客客气气和他作别。
杨平衷感激她将要以长辈的心血相送,吩咐仆从送上银钱百两作为酬谢,傅云英坚辞不受,道:“方才那五十两足够了,公子是有缘之人,我若收下这银子,长辈九泉之下晓得,必要怪罪于我。”
言罢,果断转身离去。
杨平衷有些意犹未尽,一脸依依不舍之态,目送傅云英一行人离开。
等她的背影融入灯火阑珊处变成模糊的暗影,杨平衷感叹道:“常听人说黄州县民风淳朴,果然如此。这傅家小相公不仅天资聪颖,还是个性情中人,我喜欢!”
长随们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
傅四老爷揣着五十两银子回到家中,犹如脚踏浮云,头重脚轻,茫然道:“英姐,你说的长辈是谁?是不是二少爷的哪位老师?”
傅云英轻声答道:“四叔,那是我哄杨平衷的,灯谜册子是我自己编着玩的。”
她没有撒谎,只不过那册子是上辈子闲极无聊时编来供元宵灯节时用的,所以找不到现成的册子给杨平衷。
傅四老爷一愣,勾起手指轻敲傅云英的额头,“傻闺女,哪有这么哄人的,不吉利。”
傅云英也愣了一下,为傅四老爷温和的语气。
她鼻尖发酸,微微一笑:“没事。”
“既是你自己耗时耗力编的册子,为什么白送给杨平衷?”
傅四老爷不傻,傅云英知道杨平衷家境富裕,而且极有可能是超出寻常的富裕,所以刚刚坑了杨平衷一把,顺利拿到五十两银子,为什么不趁热打铁把那一百两也收下?武昌府的豪门巨贾中确实有好几家姓杨的,他们家富甲一方,家中金银堆成山,腰缠万贯,肥马轻裘,一百两银子于市井百姓来说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但在杨家人看来,不过是逛一趟花楼的打赏而已。不要白不要。
月华如水,月光漫进通往内院的抱厦,被明绿色窗纱细细筛过,罩下一片潺潺流动的斑驳光影。
傅云英接过丫鬟递到手边的竹丝葫芦灯笼,漫不经心道:“五十两银子真的足够了。”
杨平衷可能是真傻,他的家仆却不好糊弄,坑他一次小小报复一下他下人的失礼怠慢解气,再继续坑下去得不偿失。
傅四老爷低头,目光在傅云英脸上转了几转,面露欣慰之色。
英姐不缺钱钞花,但可能是幼时吃过苦的缘故,她不愿太过依赖他这个叔叔的抚养,回来还没几天就想办法自己挣钱。
他欣慰心疼之余,亦有些担忧,怕她小小年纪钻进钱眼里,失了秉性。
还好英姐懂事,守得住分寸。
傅四老爷捋须微笑。
…………
中秋过后,卢氏并没清闲下来。
陆陆续续有人上门相看傅月和傅桂,不止卢氏不得闲,大吴氏、傅三婶也忙得团团转,连从来不管事的韩氏也被抓去帮着料理杂务。
这日,忽然有人登门,自称是武昌府钟家府上,要来傅家求亲。
卢氏听见下人禀报,惊多于喜,连忙着人去铺子里请傅四老爷回来,她是妇道人家,做不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