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葵等人踟蹰不敢上前之际,范知府走了过来,靠近崔南轩身侧,附耳低语几句。
崔南轩眉头轻蹙,淡淡扫一脸期待敬慕的陈葵几人一眼,转身步下石桥。几个长随打扮的人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簇拥着他离去。
他们一行人直接出了姚家大门不见了,生员们还站在原地望着门口的方向发怔。
微风轻拂,树影婆娑,刚才的优雅风流仿佛只是他们刹那间的幻觉。
傅云英目不斜视,抬脚从窃窃私语的赵琪和赵叔琬身边走过。
傅云启眨眨眼睛,下意识跟着迈腿,亦步亦趋紧跟着她。
最前面的陈葵恍然回神,回头和众位生员相视一笑。
“虽未能说得上话,能一堵崔侍郎风采,也是我们三生有幸啊。”
…………
姚文达和赵师爷正在吵架。
靠着松软大引枕而坐的姚文达气喘如牛,面色发白,指着赵师爷含含糊糊说着什么,不必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客气好话。
赵师爷坐在病榻前吃茶,头也不抬,一句句顶回去,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姚文达气得倒仰。
走到门口的陈葵等人面面相觑,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他们好像是来探病的吧?赵师爷怎么和病人吵起来了……
众人心中暗暗发苦,这要是把姚学台气出个好歹来,姚家人应该不会找他们赔命吧?
“来了,进来!”
理直气壮激怒病人的赵师爷听到生员们的嘀咕声,扭头朝陈葵招手。
陈葵收起脸上的不赞同之色,走了进去。
生员们嘘寒问暖,态度恭敬。
后辈在场,姚文达神色略缓和了一些,和陈葵说了几句话,不知怎么又不耐烦了,摇手哄他们出去。
陈葵素知姚文达的脾性,倒也镇定,“万望学台好生保养。”
一行人又退了出来。
赵琪拿我行我素的赵叔琬没办法,把她拉到一边,劝她回去:“我们一群半大后生在这儿,你一个女孩子凑什么热闹?仔细堂姑姑骂你!姑母为人严厉,你好好跟着姑母学画,别当还是在家里,人人都让着你。”
赵叔琬皱眉说:“表兄看到崔侍郎之后就把我和八哥给忘了,我怎么回去?原本说好一起去裱画铺买鹅溪绢的,堂姑姑的画要装裱,表兄说要亲自帮堂姑姑选花样,他不在,我和八哥不好做主。”
“下次去不就行了?”听了她的话,赵琪暗暗松口气,他还以为赵叔琬是为了接近傅云才故意留下来的,“你和八弟先回范府,崔侍郎是京官,表兄身为地方官,自然要听他差遣,难道表兄还能为了你和八弟撇下他不成?”
赵叔琬撅起嘴巴,有意无意瞥一眼傅云英,似乎不想就走,赵八郎扯扯她的衣袖连声催促,她一跺脚,气冲冲离去。
“哟!”傅云启怪模怪样叫一声,凑到傅云英身边,“赵家小姐好大的脾气!英姐,你以后小心点,她老瞪你。”
傅云英没理他,撇下众人,找到姚家老仆,“请的是哪位郎中为姚翁看脉?”
老仆回道:“劳小相公挂心,托令兄的福,昨日张道长亲自过来给我们老爷诊脉,留下张方子,今天药抓回来,老爷吃了两剂药,精神比前几日瞧着要好。”
姚文达时常卧病,傅云章临行前托仆人照应姚家,一应柴米油盐生活所需代为采买,姚文达从不收治下分文,但心中认定他是自己的学生,便没和他客气。傅云英受傅云章嘱咐,搬来武昌府后,人虽未来,也三五不时着家仆过来看视。姚家老仆知道她是傅云章的弟弟,对她很是感激。
“那位崔大人……”傅云英话锋一转,漫不经心问,“是几时来的?”
老仆脸色变了变,探头左顾右盼,压低声音说:“老爷刚刚嘱咐过我,让我和小相公说一声,京中出了大变故,小相公记得去信提醒二少爷,进京以后,千万莫要前去拜望沈阁老!”
他顿了一下,弯腰说:“刚刚那位崔大人就是罢官了的,他可是侍郎老爷,官帽说摘就摘。这官老爷啊,不是那么好做的。”
傅云英神色不变,点头应下。
同安二十年的前三甲,状元姚文达被排挤出翰林院,挂了个提督学政之名,却处处受沈家掣肘,无法插手湖广学政之事。榜眼的仕途更为坎坷,早已不知身在何方。
当年的同榜进士云散四处,有的默默无闻,有的已经离世,有的闲云野鹤,有的连遭打击一蹶不振。
现在平步青云,大有成为沈介溪左膀右臂势头的探花郎崔南轩也折戟沉沙,罢官归乡。
官场局势瞬息万变,犹如航行海中,前一刻还是风平浪静,一帆风顺,转瞬间惊天骇浪,船毁人亡。
…………
从姚家出来,赵师爷径自带着傅云启和傅云英去贡院街,生员们要返回江城书院,赵琪急着往范府去打听崔南轩南下的原因。
大家拱手作别,各自散了。
“有把握得第一吗?”
回到家中,丫头们奉上温茶,赵师爷撩起道袍衣角,端坐于正堂前,劈头就问。
傅云启瞠目结舌,惊出一身冷汗,意识到赵师爷不是在问自己,偷偷瞟一眼傅云英。
幸好不是在问他。
傅云英接过茶盏送到赵师爷面前,道:“老师不是教我要戒骄戒躁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不若别人多矣。”
赵师爷捋须微笑,吃口茶,“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若考赋诗或是古文,你确实不及赵琪、苏桐他们。考帖经,做八股文,却都是你的长项了。加上这半个月我不辞劳苦的指点教导,你一定位列前十。”
入院考试比童子试简单,靠的无非是死记硬背的功力和对格式的套用,真正考文采的地方不多。
所以像赵琪、苏桐这样才华出众的学子很难在入院考试中出头,因为大家都答得差不多,纯粹比记忆力和底子扎不扎实而已。
大才子考帖经,一身才气无处使。
傅云英基础打得牢,擅于模仿,文思不如苏桐、赵琪,对文题的把握力和阐述论证逻辑却比他二人要强。而且她少年早熟,眼界比同辈学子更为开阔。
赵师爷信心十足,觉得她很有可能拔得头筹。因为她不仅准备充分,正好年纪比苏桐和赵琪小,又生得灵秀,这可是一大优势。
科举考试中有一条众所周知的潜在规则:考官一般会对年纪小、风姿出众的考生格外宽容优待。
比如金銮殿上那位万岁爷爷就毫不掩饰自己对相貌过人的官员明显的偏爱,喜欢招揽年轻贡生,也不管官员是否有真才实干,合眼缘的就拎到身边当差。先帝在位时也是如此,身边一众文臣个个俊雅斯文,崔南轩就是他破格提拔的。
属国使者来朝进贡,见到当朝几位内阁阁臣,为他们的风采所慑,呆若木鸡,辛辛苦苦学会的官话忘了个精光,回国后特意上表表达倾慕之情。士子们引以为风雅之事。
别看阁老们一个个老沉持重,私底下也会在意自己和其他同僚孰美孰丑。
江南富贾之家为此专门挑选眉目清秀的娈童养大,供其科举,以待其高中后回报养育之恩。南方士子极为重视容貌风度,士子傅粉描眉,蔚然成风。至于不惜花费重金添置华贵衣料装饰自己,打肿脸充胖子也要买几个清秀书童随身伺候,更不必提。
科举考试是士子们生活的重心,这种重视外貌、追求风度的风气自然而然也影响到学校书院。
年纪最小却气度沉稳的傅云英无疑占了很大的优势。
还有一点,傅云英的字写得好,有大家神韵。
这也是能获得山长、主讲偏爱的一大亮点。
“却不是我妄自菲薄,学问之事,向来难以论定。”傅云英平静道。
考都考了,最后结果看山长如何评判。
赵师爷一哂,撇撇嘴角,手指轻点傅云英前额,抱怨道:“和你二哥一样没趣儿。”
他的学生,就应该自信满满,潇洒不羁,最好头一个走出考场,当众鄙视其他学子,其他人恨得牙痒痒,也拿她没办法,还得赔笑脸找她讨教,这才好玩嘛!
傅云英笑而不语,她知道赵师爷在想什么。
考试的时候她确实如那天对赵琪所说的“尽力而为”,她不怕锋芒毕露惹来其他人的妒恨猜忌,少年人,当有少年意气。
虽然她心态上并非少年,但镇日置身于一群英姿勃发、朝气蓬勃的少年学子当中,免不了被他们感染。
不过也要注意分寸,自信从容和自大自满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她记得陈葵说过,入院考试的前十名有特权,可以自己选择入住的斋舍和同住的舍友。她不敢肯定自己一定能排前三,但前十她还是有信心的。
傅云英瞥傅云启一眼。
但愿九哥能考进前三十名成为正课生,她这么辛苦督促他温习功课为的就是这个,和其他人住委实不方便,和自己的哥哥住最妥当。
傅云启捕捉到她的视线,挠挠头,嘿嘿一笑。
傅云英想起一事,打发他出去:“九哥,你去书房把今天考试写的文章默写出来。”
傅云启愣了一下,“英姐,今天也要逐字逐句讲解八股文?”
傅云英要求他每天练笔,写出来的文章不管通不通,结构一定要完整。夜里她看过文章,逐句逐段找出错误和不足之处讲给他听,让他回房修改。等修改得令她满意了,再接着做下一篇。
前些天为了应付入院考试,他每天早起晚睡,严格遵守她定下的时刻表,现在考试已经结束了,难道还要继续?
他都打算好了明天去苏桐租住的地方找他,然后一起到处逛一逛……英姐到底是什么托生的,比他们聪明就罢了,还这么刻苦!
仿佛能听懂他在腹诽什么,傅云英唇角微掀,眸中浮起几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九哥,写不写?”
傅云启条件反射,当即点头如捣蒜,“我写,我写!”
英姐的眼神太有威慑力了,他不敢不从。
…………
赵师爷含笑看着兄妹俩说话,目送傅云启出去,看向屏退下人之后还把窗户也关上的傅云英,“想问什么?”
傅云英轻声问:“老师,京师那边近来出了什么大事?”
赵师爷扬扬眉,放下茶盏,“要说大事嘛,无非是皇城里的新闻。皇后上书自请废后,移居观中修道,皇上允了,想趁机册封他宠爱的贵妃为后,大臣们一致反对。还有一件,礼部侍郎崔南轩因为触怒皇上被罢官了,今天你们在姚老家中见到的那个俊俏官人就是他。”
皇上还是皇子时就和正妃感情不睦,更为喜爱府中一名孙氏妾侍。孙氏为他生下长子,皇后却多年无所出,皇上登基时便想直接立孙氏为后,被大臣们以皇后是先帝亲封的皇子妃为由拦下来了。这几年皇上为了废后之事和朝臣们多次发生冲突,大臣们很有原则,皇上可以滥杀兄弟子侄,但皇后不能废!
皇后为人刚正,不是轻易妥协之人,皇上冷落她,她甘之若素,照旧能把吴贵妃压得死死的,突然自己请求退位让贤,满朝震惊。阁臣们措手不及,正约齐一起去左顺门哭谏,宫里传出消息,皇后已经脱下礼仪制服,换上一身道装,迁宫另住。
生米煮成熟饭,朝臣们无可奈何。
据说崔南轩就是因为不愿为皇上起草封后诏书而被罢官的。
听到这里,傅云英嘴角上扬,笑容淡漠。
果然如此,以崔南轩的手段,即使罢官,他也要讨回一点什么。即便如丧家之犬一样被赶出京师,他也不忘为自己造势,单凭反对立孙氏为后而丢官,他在士林中的声望必定又上一层台阶。
赵师爷感叹几声,叮嘱傅云英:“英姐啊,这几年京师不大太平,你二哥还在路上,也不晓得他如何了。你写封信给他,告诉他今天在姚老那儿看到崔南轩了。”他停顿了一下,“其实我觉得仲文不必急于应考,他自己也无意仕途,可惜他母亲望子成龙。京中情形不明,霍明锦和沈阁老斗得你死我活的,他这么早踏入仕途,未必是好事,搞个不好就可能卷入阁老和锦衣卫之间的争斗中去……”
傅云英神色微变。
她抬起眼帘,用平淡的语气发问,“我听二哥说,沈阁老是个权臣,非清流忠臣,也绝非大恶奸臣。这位霍明锦大人,又怎么说?”
赵师爷虽是沈介溪妻子的堂叔和启蒙老师,但却从不和沈家来往,而且十分看不惯沈介溪为了独揽朝纲不惜将反对他的阁臣诬陷致死。
赵师爷笑了笑,并不诧异于她的问题,这些天他有意无意培养她对官场之事的认知,也是为将来做准备,她不能做官,但有必要知道朝廷大致情形,以免无意间得罪哪方的亲眷族人,士林之人和官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没有人能真正置身事外。关起门来死读书是为了科举应试,如果考中功名以后还和以前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那不必做官了,趁早回家带学生吧!
“霍明锦本是个少年将军,霍家家祖是开国功臣之一,一门忠烈,簪缨世家,可惜他在海上失踪几年,回来后性情大变,竟甘为爪牙……”他叹息一声,摇摇头,接着道,“这次皇后被逼自请上书废后,就是他的手笔。”
按例,皇后的家人获封侯爵之位。本朝皇族后妃大多是平民出身,皇后娘家人穷了三四代,陡然富贵,得意忘形之下难免干了些蠢事。霍明锦身为指挥使,掌巡查缉捕,抓住皇后家人的把柄威胁皇后,皇后为了保住家人才不得不主动让出后位。
简单说完废后之事的来龙去脉,赵师爷不无遗憾道:“追捕定国公后人,迫皇后让贤,和后妃联手……昔日那个战功赫赫,十二岁起便随父兄出征的少年将军,也成了一个媚上权臣。”
他言语之间颇多感慨,显然极为痛惜。
傅云英不置一词。
…………
夜色浓稠,数不清的萤虫在院子里飞舞,发出温柔朦胧的淡黄色光芒,犹如坠入凡间的点点繁星。
花木扶疏,夜幕中看不清花红柳绿,只能依稀辨别出墙角美人蕉丛静默的暗影。
傅云英刚洗了头,散着乌漆头发,穿了件长夹袄,凭窗读书。
芳岁袖子高卷,在一旁研墨。
“少爷,好了。”
少倾,芳岁轻轻唤了一声。
傅云英放下手里的手抄本《东莱博议》,眼神示意芳岁出去。
她写信的时候不喜欢旁边有人看着,虽然她知道芳岁不认字。
写了些近况,告知傅云章她将入院读书,提了一句姚文达的病情,提醒他注意京师的风向……
最后写到一个霍字,笔尖停顿下来。
她蹙眉沉思,怔怔出神。
那枚青绿鱼佩交给傅云章了,本是打算托他帮忙送还给霍明锦的。
那夜天色昏暗,她神思恍惚,没有认出救她上岸的男人是谁,只记得对方身形高大,足足比船上的随从们高出一大截。
后来回到黄州县,慢慢打听锦衣卫中姓霍的高官。霍明锦昔年多次率军出征,骁勇之名无人不知,连卢氏这样的闺中妇人也知道他的事。傅四老爷没费多少功夫就打听出现任锦衣卫使是以前的霍将军。
稍加联想,傅云英确认救起她的人是霍明锦。
仔细回想,她上辈子自成亲以后似乎就没见过这位关系疏远的表兄了,不过大概是幼时初见印象太过深刻的缘故,她还能清晰忆起他的长相。
她始终记得那个沉默寡言,腰背挺直,老老实实站在祖母身后耐心听长辈们寒暄的锦衣少年。
表姐们说他脸上有疤,杀人如麻,一双手掌比面盆还大,眼睛一瞪能把人吓哭。
她那天躲在屏风后面好奇打量他,心中暗暗道,表姐们分明骗人,霍家表兄剑眉星目,一表人才,看起来一点也不凶恶。
霍明锦耳聪目明,感觉敏锐,似有所觉,忽然瞥一眼屏风的方向,眼瞳深邃。
目光就这么撞到一处。
傅云英怔愣片刻,怕被母亲责怪,连忙缩回屏风后。
不一会儿,丫头走过来请她出去,老夫人想见她。
魏家虽然是诗书传家,但和霍家这样钟鸣鼎食的世家比起来,也不过寻常而已。两家七拐八弯勉强算得上是亲戚,但傅云英可不敢真的张口认亲,和其他人一样称呼老夫人的尊称。
老夫人却很和气,拉着她的手不住摩挲,柔声和她拉家常,扭头看霍明锦一眼,含笑道:“过来见见你表妹。”
两人以表兄妹之礼厮见。
傅云英没敢抬头,注意到他走近了,好像一大团黑影罩过来,连忙垂下眼帘,喊他表哥。
霍明锦轻轻嗯一声。
声音温和,没有一般少年人的粗哑,音质清朗。
也不知是为什么,之后两家常有来往。
霍明锦登门的次数多了,魏家几位少爷渐渐和他熟稔。
傅云英那时年纪小,未经世事,天真烂漫。有一次表兄妹们在庭院里击捶丸,她抽中签子和霍明锦分为一组,为他执旗,见他手中鹰嘴球杖击中小球顺利滚入窝中,激动之下,一时忘情,顺口和平时称呼其他表兄时一样喊他“明锦哥哥”。
脱口而出后,她意识到两家关系疏远,对方是侯府公子,故作亲昵有攀附之嫌,忙改口。
站在庭中的霍明锦却停下球杖,遥遥看她一眼,低低应了一声。
仿佛并不讨厌这个称呼。
见他态度平易近人,正为失礼而尴尬脸红的傅云英松口气,挥动手中锦旗,仰脸朝他笑了一下。
霍明锦嘴角微微轻扯。
记得那天最后点算各组筹数,是霍明锦赢了。
他一人独得最大筹数,哥哥们输得心服口服。
按照筹数分割彩头,获胜的霍明锦却未收下,一件不留全部给傅云英。
她谢过霍明锦,回头把哥哥们输的玩器宝贝原样送回去。
表姐们真是大错特错。
霍家表兄是大家公子,教养很好,温柔谦逊,完全不像一个上过战场,杀人如切瓜砍菜的冷血之人。
…………
魏霍两家很是亲密了一段时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之后的几年,于霍明锦来说,可谓惨痛。
他亲眼看着父兄的尸身被敌人纵马踏成肉泥,血气方刚的少年郎,阵前目睹父兄惨死,又遭此等侮辱,何人能受?
他承受住了,拒守城池数月,直到援军赶到,才出城收敛父兄尸骨。
此后,他以稚龄扛起魏氏基业,深入草原,直到为父兄报仇雪恨才奉诏回京。
祖母病逝,父兄惨死,即使霍明锦因为屡立战功几次得到先帝褒奖,获封大将军,也无法挽回逝去的亲人。
几年后再见到他,傅云英几乎认不出他了。
那时正是溽暑时节,他站在假山上和定国公世子说话,长身玉立,神情冷漠,一身深青云纹袍服,青素带,皂皮靴,举手投足早已不是往昔那个寡言随和的少年郎。
傅云英记忆中戴纱帽,袍角卷起塞入腰带中,春罗大袖扎得高高的,露出一截素色深衣衣袖,单手握着球杖,于庭前击球的俊朗少年,彻底湮没于过往岁月中,再不复见。
她曾经为难,再见到霍家表兄的时候,和他说什么合适呢?
说小时候一起玩的事,怕勾起他的伤心处,说别的,又不合时宜。
彼此都长大了,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一处嬉闹。他也不一定还记得小时候的事。
最后她只叫了他一声明锦哥。
…………
想到这里,傅云英停笔,静坐于摇曳的灯火前,轻轻笑了一下。
当时娇生惯养的魏家千金,正为出阁嫁人之事忐忑不安,不知世事艰辛。
彼时的她哪里懂得,人都是会变的。
霍明锦遭逢大变改了性情,几年之后,她同样如此。
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到熟练生火造饭煮汤羹的崔家媳。
从娴静温柔的崔夫人,到心冷如刀毅然离开丈夫的魏氏。
再到如今孤僻冷淡的傅云英。
不过几年光阴而已。
…………
定国公府偶遇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霍明锦。
再后来就没见过了。
他出征南下抗倭,军队启程那天,京师老少妇孺箪食壶浆前去欢送。
她原本也要去的,不巧崔南轩偶感风寒,请假在家养病。她担忧他醒来无人照顾,坐在床前缝补他的一件常服。
…………
再见时,他救下她,她却没认出故人。
傅云英迟疑了一下。
书桌前光线昏暗,她找来银剪子剪了灯花,桌前霎时亮堂几分。
她定定神,重新提笔。
“鱼佩由兄代为保管,若……”
若有机会的话,由她当面交还给霍明锦。
赵师爷不齿霍明锦沦为皇帝监视百官、恐吓朝臣的爪牙,她亦为他可惜。
更多的却是同情。
霍明锦有什么选择呢?
皇帝不信任他,不可能再给他一兵一卒。他是霍家子弟,从会记事起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保疆卫国,霍家世世代代饮马大漠,马革裹尸以还。霍家军一遭覆灭,等于斩断他的手脚。
他并不是漫无目的讨好皇帝,从海上归来后,与家人决裂,杀浙江巡抚,接任锦衣卫指挥使,公然和沈介溪作对……
沈介溪和皇后的兄弟交好,皇后之所以在无宠之下还能屹立不倒,离不开沈介溪背后的支持。
霍明锦逼皇后让贤,一来示好皇帝,二来施恩孙贵妃,最重要的,应该是为了拔除沈介溪安插在后宫中的耳目。
一桩桩,一件件,说明他和沈介溪之间有血海深仇。
傅云英听傅云章和孔秀才私底下讨论过,他们猜测霍明锦海上遇难之事可能牵涉甚大。
他还亲自出面追捕定国公府逃出来的徐延宗……
就是因为霍明锦追杀徐延宗,傅云英一度想不通他到底想做什么。
因此不久前打听出恩人就是他后,也没想过把鱼佩要回来。
…………
现在有了废后之事,她大概能确认两点:霍明锦想抓徐延宗,他和沈介溪不死不休。
她是这世上知道徐延宗还活着的人之一。
为了保护徐延宗,不泄露他的藏身之所,她复生为傅云英以来,从未想过去找他。即使她确信徐延宗当时就在弱水流域附近。
也许她得亲自和霍明锦见一面,才能确认他的目的是什么,看看他到底变了多少。
可霍明锦远在京师,她在武昌府,而且对方是高高在上的锦衣卫指挥使,她只是一介布衣,什么时候才能寻到机会呢?
她飞快思考,手上书写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滞,很快写好信。
不管怎样,先阻止傅云章交还那块鱼佩。
留下东西,以后才好找由头见霍明锦。
作者有话要说:
捶丸在宋元时挺盛行的,明朝富贾士宦人家也常玩,是富贵人家女眷的闺中趣事之一。游戏规则有一点点复杂,文里会稍加改动,写得比历史上的简单一点。
大家看不懂的话,可以按照高尔夫球去想象那个情景(虽然其实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