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潍县回来以后,朱七跟着华中直接住到了华中家里。翌日一早,朱七径奔卫澄海的家,邻居告诉他,洋车卫搬家了,昨天就搬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朱七抱着脑袋蹲在空旷的院子里,心空得就像打了气。一个老太太颠着小脚出来晾衣裳,朱七看着忙忙碌碌的她,眼睛忽然就模糊了,我再也没有娘了,我再也吃不上我娘蒸的馒头,穿不上我娘做的鞋了,我娘也见不着她的儿子了……
我娘这工夫会在哪里呢?她是不是正跟我故去多年的爹在念叨我?我娘会说,小七很不孝顺呢,他的娘走了,他也不来送送……朱七恍惚看见朱四拉着娘坐在一片云彩上,云彩载着他们忽忽悠悠地飘。朱七记得那天早晨自己搀着桂芬离开家的时候,娘倚在门框上抹眼泪:“小七,早点儿来家,十五咱就办喜事儿。”桂芬冲朱七他娘摆手,娘拿下手,微微地笑,这笑容在朱七的脑子里烫出了一趟马蹄样的烙印。朱七沿着这趟烙印一步一步地走,走着走着,眼前的景物就变了,起伏不平的房子变成了一马平川的麦子地。
东边是一条刚刚修好的沙土路,路很平和,走上去沙沙的,一点儿也不淤。朱七知道这条路的来历。朱七刚闯关东没多久,日本人就开始在附近的几个村庄抓民夫,为的就是修这条路。原先的苞米地全铲平了,那时节还不是种苞米的季节,全是麦子。日本人牵着狼狗沿着画上石灰条条的麦子地来回奔突,哪个伙计干活儿慢了,狼狗就直接上去咬人。朱七听一个街坊说,村东许老大家的痨病儿子累倒了,被狼狗一口“拿”在脖子上,往后一拖,黑糊糊的腔管子拽出三尺长,连心肝肺都拖出来了……朱七见到这条路的时候,这条路已经修好了,一直修到了平度城。路修好以后,这条路就忙碌了,整天跑鬼子汽车,甚至还有装甲车咔啦咔啦地走过。街坊说,这条路修完以后都过了一个秋天了,每逢北边有风刮过来,村里还能闻到浓郁的尸臭味道,这种味道在夜里甚至都刺鼻子,小孩儿做梦经常梦见有鬼魂从墨水河里冒出来,没脑袋的就在河沿上扭秧歌,有脑袋的就咿咿呀呀地要领他们去芦苇丛里玩耍。那位街坊还说,去年秋上,芦苇稀薄处有十几具沤烂了的尸体,全都肚皮朝上迎着葱绿色的苍蝇和花儿一样的蝴蝶还有草棍似的蜻蜓。烈日晒暴了肚皮,流出菊花样的肠子,肠子磕磕绊绊绕过苇子根,变成酱油色沥青般粘稠的汤儿,汩汩地漫进东去的墨水河里。朱七走在这条路上,心空得像是在腔子里飘着,鼻孔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
刘贵家南边的那条小河扑棱棱飞出了一群野鸭子,朱七猛然警醒,原来方才自己是喊出了声儿。那群野鸭子四散在半空,犹豫着打了一阵旋,怪叫一声,掷石头般扑向刚刚露出头来的日头。朱七这才发现,原来雨已经停了,朦胧的残雾飘在河面上,不长时间就被阳光赶进了河水,河水变得波光粼粼,像一条被拉长了的草鱼。
太阳吊在正头顶上,惨白的光线直直地劈下来。朱七看着自己的影子蔓过一片茅草,蔓过满是黄土的小路,蔓上了一座小木桥。桥下有一条小河,小河横在朱七的影子下面,一会儿宽,一会儿窄,清清幽幽。青草从河水里爬出来,沿着河沿一直往上爬,爬进黄色的芦苇,爬进绿色的高粱地……我咋走到这里来了?朱七停住脚步,孤零零地站在小桥的北头发呆。前方不远处就是尘土飞扬的丰庆镇。朱七猛地打了一个机灵,脚下一滑,一头扎进了苇子。一个全身都是疙瘩的癞蛤蟆慢慢腾腾地爬上朱七的脚面子,抬头望了朱七一眼,蹬两下腿又慢慢腾腾地爬下去,朝不远处的一具被太阳晒成绿色的腐尸爬过去,腐尸上嗡地腾起一团苍蝇,像是腾起一团绿色的云彩。朱七依稀看清楚了,那具腐尸正是丰庆镇老韩家的疯儿子,他的两腿中间出现一朵酱紫色的喇叭花。这个混蛋可真够可怜的,朱七笑了,你不知道鬼子也讲究人种优化?就你这样的,鬼子能让你干那事儿嘛。妈的,张金锭也是个欠操的主儿,母狗不撅腚,公狗干哼哼,那时候,你就应该豁出去一个死!日光在暖风中紊乱起来,细碎的光线搅在一起,乱哄哄地响着,让朱七眩晕得想要跪下来。
既然来了,我就应该回家看看,我娘发丧的时候,我豁出命也应该去磕个头,不敢靠前,我至少应该隔在老远的地方磕头,不然我娘闭不上眼,她会念叨我一辈子的……朱七迈过疯汉的尸体,沿着往东去的芦苇走。朱七知道,过了这片苇子可以进到东边的高粱地,从高粱地可以插到去朱家营的那条小路,从小路可以直接到达村南头的乱坟岗。朱家的祖坟原先在村东的山坡上,鬼子修路,把那里铲平了,连祖宗的尸骨都没来得及迁……朱七的心像是被身边这些乱糟糟的苇子叶戳着,连嗓子眼都跟着麻了起来。他娘的,早知道这样,我从东北回来的那天就应该直接去杀鬼子!刚钻进高粱地,朱七就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人影探头探脑地望了这边一下,一闪就不见了。谁?我怎么觉得这个人像我大哥?朱七一提裤腿,箭步追了过去。
果然是朱老大,他在啃一个高粱穗,头上,身上全是泥巴,泥巴上粘满了高粱花子。
朱七蹲过去,冷冷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朱老大似乎不认识朱七了,茫然地看着他:“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嗯,有江河之异也。”
朱七一怔:“你咋了?”
朱老大的眼皮耷拉着,反着眼珠子看他,似乎有一种挑衅的味道:“英雄,敢问你是何方神圣?”朱七说,我是你兄弟年顺啊。朱老大咦了一声,身子忽然哆嗦得厉害:“年顺,年顺……你有尿性,我没有。”朱七用力抓住他干巴巴的胳膊:“大哥,你咋了?”“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朱老大推磨似的嚼着高粱穗,声音时而含混时而清晰,“朱子曰,见穷苦乡邻,须加温恤,刻薄成家,理无久享……年顺,你有尿性,我没有。我是个吃货,我没有尿性,你有。”
朱七蓦然发觉,朱老大真的疯了,他的眼睛发直,嘴唇哆嗦得像颠簸萁,两只手也忙得如同鸡刨食。
朱老大抻长脖子,使劲地咽嘴里的东西,咽不下去,吼地一声吐了:“咱娘死了,咱娘没吃饭就死了……”
朱七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把木头做的刀子割着,一木一木地麻:“大哥,跟我回家。”
朱老大歪过脑袋望着天,翘起一根小指抠嘴巴:“我没有家了,孩子他娘走了……我的娘也走了。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子曰,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大哥,你清醒点儿……”朱七哽咽了一下,“咱娘呢?谁在发付咱娘?”朱老大终于把嘴巴里的东西抠干净了,垂下头,呸呸两声:“我没有肉吃了,抠了半天也没抠出肉来……我是个属狗逼的,只进不出……不对,我不是个属狗逼的,谁是?你?老六?”猛地一哆嗦,“哦!你真的是年顺,你是我兄弟小七!”哇地哭了,“七,咱娘死啦……你刚才说什么?谁发付咱娘?我是个废物啊……是老六,老六在家,我不敢回去……日本人疯了,杀人呢。七,你也别回去,咱们不死,咱们要好好活着,我要看到鬼子都死了的那一天。”
朱七挪过去,用一片高粱叶刮去朱老大脸上的秽物,慢慢拉起了他:“老大,我理解你,不敢回就在这儿呆着。”
朱老大被朱七拽得滴溜溜打晃:“你回,你回,我不回,我怕见咱娘……我没有尿性,你有。”
朱七松开朱老大,站在他的头顶上沉默了一阵,开口说:“大哥,你帮我回去拿点儿东西,拿回来我就走,不连累你。”
朱老大抬起头,朱七比划了一个枪的动作:“这玩意儿在正间饭橱上,盐罐子后面。”
朱老大的眼睛一亮,腾地站了起来:“你在这里等我。”嗖地蹿了出去。
阳光懒散地铺在地上,晃得有些胀眼。朱七茫然地盯着朱老大身后吱扭扭晃动的高粱杆,一阵茫然。
那天,朱七终于也没能见他娘最后一面。他提着朱老大送过来的撸子枪,硬硬地站在高粱地尽头的风口上,眼睛瞪得生疼。夕阳的余晖扫在远处河边的那片苇穗上,掩映着芦苇空隙间隐约的水色,不时有惊鸟从苇穗上面扑拉拉飞过,带起一片穗缨。他看见,如血的残阳下,朱老六孤单地挥舞镐头在刨一个坑,张金锭跪在坑沿上,咿咿呀呀地唱歌:“八月十五仲秋节,南天上飞来了一群雀,我的娘就是那领头的雀儿,雀儿飞到了云彩上……”几个本家抬棺材的兄弟互相瞅了几眼,抽出杠子,稀稀拉拉地沿着来路走。乱坟岗四周的树林子里,散乱地站着几个穿黑色衣裳的维持会。朱七老早就看见了停在一个小山包后面的那辆鬼子汽车,车上架着一支牛腿粗的机关枪。
“小七,你有尿性,你有尿性……”朱老大蹲在朱七的脚下,不住地念叨,阳光将他照得就像一泡屎。
“大哥,你回吧。”朱七用脚勾了勾朱老大的屁股。
“著身静处观人事,放意闲中炼物情,去尽风波存止水,世间何事不能平?”
“大哥,你回吧。”朱七看不清朱老大的脸,风卷起地上的土,迷着他的眼睛。
“小七,你有尿性,你有尿性……”
朱七使劲拧了一把满是泪水的鼻子,蹲下身子,一字一顿地说:“哥,你就别跟我装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放心,我有尿性。这样,这次我走了就不回来了,家里有点儿钱,就交给我六哥吧。你帮我给咱娘立个碑,剩下的暂时你替我保管着……跟谁也别提我去了哪里,你什么都不知道。”想了想,继续说,“我六哥要是想回去住,你就让他回去,他一个人住在外面不是个事儿……大银子出了那事儿,我怕街坊四邻欺负他两口子。还有,我从东北带回来的那块铁瓦估计一时半会儿我六哥找不着,你别提这事儿,我估摸着你说的对,那是个古董……你说那叫个啥来着?什么铁卷?”朱老大嗯嗯着嘟囔:“丹书铁卷……这玩意儿能保佑咱家一世平安呢。”朱七说,不管它是什么,你们先别给我动,等我回来,咱们好好研究研究,保不齐它真的能保佑咱老朱家呢。朱老大说:“你有尿性,我没有,你啥都有。”
朱七站起来,将枪掖到后腰上,瞥一眼暗红色的西天,一按朱老大的肩头,刷地钻进了高粱地。
已经西斜的太阳挣扎着往上跳了跳,云层弥漫着将它罩了起来。
走出去好远,朱七还能听见朱老大低沉如护食狗的声音:“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
朱七钻出高粱地,稍一迟疑,抽出枪跳进了通往刘家庄的那片被天色染成血海的芦苇荡。
摸到刘家庄的那座小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朱七野狗似的瞪着血红的眼睛翻身跳上小桥,在桥面上趴了一会儿,月亮就出来了,照得刘贵家门前的那座碾盘像是一堆雪。朱七匍匐着爬到碾盘下面,来回瞄两眼,一跃上了刘贵家的墙头,落叶般飘到了东墙根。屏声静气地在墙根听了一会儿,朱七猫着腰蹲到刘贵住的那间窗户底下,抬起手拍了两下窗户。没有回应,朱七扒着窗台站了起来,舔破窗纸,打眼看去。屋里漆黑一团。这小子还没回来?刚一想,心头悠忽一抽,这小子跟我一样,也躲着呢,他哪里还敢回来?朱七踮起脚尖,蹭到西墙根,悄没声息地跃出了墙头。双脚刚一落地,朱七就听见房门吱扭响了一下,一个低如狗喘气的声音从院子里冒了出来:“奇怪,刚才我看见有个黑影,一晃不见了……谁?刘贵?”朱七冷笑一声,箭一般扎进隔墙的胡同,嗖地进了村西的高粱地。
蹲在高粱地里,朱七闷闷地吐了一口气,本来想拉刘贵一起出来打鬼子,这个混蛋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朱七记得,前几天他来找刘贵的时候,刘贵告诉他,自己弄了几条长枪,如果打鬼子的时候喊上他,那多来劲,一把长枪顶两把短枪使唤呢……朱七还记得,当年混“秆子”的时候,他和刘贵两人在老林子里迷路了,半夜遭遇了郭殿臣的“绺子”。朱七想拉着刘贵跑,刘贵想都没想,抬手就是一枪,打没打着人先不说,这小子也算是一条硬朗汉子。两个人好歹窜上熊定山堂口的时候,定山正在睡大觉,一听这事儿,把刘贵好一顿臭骂,你这个半彪子!有你这么干的吗?你应该先藏到一个他们看不见你的地方,然后,一枪一个。挨骂之后,刘贵躺在草窝子里,一个劲地“日”,我日,老子有你那个本事早当大掌柜的了,听你叫唤?想起这些往事,朱七无声地笑了,定山说的对,杀人的时候就是应该躲在暗处。
一骨碌滚到一条小沟里,朱七点了半截烟,三两口抽完了,倒提着枪往朱家营村西北的日本仓库摸去。
朱七知道那里住着一个小队的鬼子兵,朱七还知道前几天定山就是在这里杀了十几个鬼子。
熊定山,我朱七的身手不比你差,看我的吧,我不把这些鬼子全杀了就不是你亲爷爷。
巧的是,朱七走的这片高粱地正是熊定山曾经走过的那片。朱七野狸子似的穿行在这片高粱地里,心像打气一般鼓了起来,身子轻得像是驾了风。朱七感觉自己是行走在了高粱穗子上面,脚下的高粱穗子在他看来就像孙悟空脚下踩的那些云彩。朱七走路的敏捷程度的确要比熊定山强,高粱叶子蹭过他的身边,发出的声音不是熊定山曾经发出过的哗啦声,而是簌簌的像是子弹破空的声音。高粱秆子也不是像定山蹭过时的那样,一拨一拨地往两边倒,而是悠忽一晃,几乎看不出来晃动。更巧的是,熊定山躺下摸自己裤裆时的那条小沟,正是现在朱七趴着的地方。朱七背向巨兽般杵在那里的岗楼,将匣子枪掉个头,右手一按压得满满的子弹,笑了。
一阵亮如闪电的探照灯光横空扫过来,朱七猛地把头低下了。光柱刚过,朱七就掂着枪滚到了一个土坡后面。一个身背长枪的鬼子兵揪着裤裆跑了出来,朱七的枪悠然瞄向了他。那个鬼子缩头缩脑地溜到一处墙根下面,急忙窜火地拽自己的裤腰,刚射出一根尿线,脑袋就开了花,像泄了精的种猪从母猪背上滑下来似的,贴着墙根歪躺到了地上。探照灯顿了一下,急速地扫了过来,接着传来一阵凄厉的哨子声。几个没穿上衣的鬼子提着三八大盖从炮楼里面窜出来,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朱七屏一下呼吸,慢慢将枪口瞄准了一个靠自己最近的鬼子兵——啪!鬼子兵一声没吭,仰面跌进一条小沟。朱七伸出一只手,扒拉两下身边的高粱杆,身子悠忽飘向了十几米以外的另一个土坡。
三四个鬼子兵听到这边有声响,就地一滚,飞蝗似的子弹飞向朱七刚刚趴过的地方,高粱秆子被刀砍过似的,齐刷刷地折了。
朱七冷笑一声,静静地等待下一次机会。
这排枪打过,一个鬼子跳起来,举着枪往这边冲。
朱七说声:“倒!”悠然一搂扳机,鬼子一个倒栽葱,脑袋鸡抢米似的扎进了松软的泥土。
与此同时,朱七翻身跳进西面的一条小沟,说声“好孝顺的孙子”,枪又举了起来,刚刚站起来的三个鬼子又倒下了。
其中一个眉心流出脓血的鬼子茫然地爬起来,哼哼唧唧嘟囔着什么,将枪来回瞄了几下,手一软,颓然躺倒了。
朱七猫着腰,蛇行到刚才鬼子撒尿的地方,一手拽过鬼子的枪,一手开枪放倒了一个刚刚冲出炮楼的鬼子兵。
没有声音了,四周全是风吹高粱发出的沙啦声。
露出半块脸的月亮忽然变红了,月亮四周的浮云也在刹那间跑散了,天光一片红黄。风也凉了许多。
朱七贴着墙根等了片刻,扒着头顶上的一个小窗户,一纵身上了上面的一个大窗户,站在窗台上稍一迟疑,出溜一声进了炮楼。瞬时,里面枪声大作,随着一阵硝烟,朱七箭一般射出窗外,就地一滚,哈哈笑着站了起来:“妈的,就这么不经打呀!”左手一扬,手里的那杆三八大盖标枪似的插到一个佝偻着身子想要站起来的鬼子背上。朱七风一般扎进了高粱地。
耳边全是高粱叶子划过身边发出的簌簌声,零星有几下孤单又凄厉的枪声在朱七的身后响起。
朱七嘿嘿地笑,我比熊定山可潇洒多了,他会打个屁仗?老子这次差点儿就给他来了个一锅端。
估摸着离开炮楼有一里多地了,朱七将枪别到后腰里,双膝跪地,朝埋葬老娘的地方咕咚咕咚磕了几个头,昂首跳进了芦苇荡。我应该先去哪里?蹲在芦苇荡里,朱七点了一根烟,斜眼瞅着漫天的星斗,闷闷地想,要不就学东庄的老宫,就近拉几个穷哥们儿在芦苇荡里面跟鬼子周旋?想起老宫,朱七笑了,哈,那可真是个人物。这家伙以前是个三棍子揍不出个屁来的主儿,打从憋不住火,日了本村的一个大闺女,挨了一顿打,就当了胡子。熊定山这个混蛋也真够下作的,楞把人家孙铁子的大舅说成是老宫……对了,应该去找郑沂,郑沂是条汉子,能够跟我一起打鬼子不说,起码他能够帮我压制一下熊定山。卫澄海出门办事儿,不会带着郑沂也去了吧?先不管了,去青岛找他一下,找得着就先跟他一起商量着打鬼子,找不着就投靠巴光龙去,大小我四哥也是跟着巴光龙干事儿才死的,他应该能够收留我……走吧,急早不急晚。朱七想,其实打鬼子就跟生活在丛林里的野兽一样,要么被别人吃掉,要么吃掉别人,永远没有中间的道路可走。
抽完最后一口烟,朱七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这才发觉自己的两条腿有些发软,比那年从熊定山的堂口上下山的时候还要软。我这是咋了?杀几个鬼子就软成这样了?朱七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熊包,猛一跺脚,对自己说,打起精神来,我朱七是条硬汉!
朱七陡然来了勇气,仰起头,大叫一声:“老子是条硬汉!”在微风中响动的苇子突然停止了摇晃,似乎在嚎叫声中蓦然疲惫起来。这声嚎叫像浮云推动星辰,力大无比。声音一点儿也不干涩,婉转上扬,高亢又亮堂,浑厚又沉重,就像是一个中气十足的戏子在开场时的那声谁也听不懂,但谁又能够理解的叫板。这嚎叫声里没有怨恨,只是一声咳痰似的放纵,瞬间便被风吹得干干净净。朱七的眼泪流了出来。朱七有些恨自己,杀完鬼子是要高兴的,怎么就伤心呢。朱七在这声嚎叫的尾音里迈步上河沿,高挺胸脯,踩了一路铿锵的脚步,渐行渐远。
朱家营村西北头的日本炮楼突然又响起了一阵枪声,枪声间歇时,孙铁子气喘吁吁地从硝烟里钻了出来。
瞎山鸡一步三趔趄地跟在孙铁子后面,说话的声音犹如鸡打鸣:“铁,铁子……发了啊咱们,这下子发了啊!”
孙铁子不理他,肩膀上扛着一捆柴禾似的长枪,赶驴似的飞奔。
身后的枪响落单的炮仗一般崩了几声,旋即归于沉寂,里面甚至能够听出悲哀的意思。
沿着一条小沟窜进苇子丛,孙铁子将肩膀上的枪哗啦一声丢到一块干松些的草地上,呱唧一声躺到草地上面,沙啦沙啦地笑:“这真是想啥来啥,这回老子拉秆子有了资本啦!哈哈哈,我再让你熊定山跟我玩邪的!老子有枪,有枪就能拉起秆子来,到时候谁大谁小,那得丢到碗里滚滚看!”瞎山鸡委委琐琐地偎到孙铁子的身边,像个求欢娘们儿似的哼唧:“铁,今天咱们还真是来对了。我就说嘛,听见枪响,咱爷们儿的好事儿就到。铁,我估计得没错吧?小鬼子‘插’了朱七他娘,他能闲着?混胡子的时候我就知道朱七是个什么尿性,他憋不住的,一泡尿的工夫这不就来了?原来朱七这么好的身手啊……在满洲的时候我咋没见他使这样的手段呢?他比熊定山可厉害多了……”“去你妈的!”孙铁子忽地坐了起来,“再在我面前提姓熊的,我他妈直接……”“直接捣我**儿,”瞎山鸡没皮没脸地笑,“你可别说那个‘插’字,听着头皮发嘛。哎,铁,下一步咱们是先拉秆子还是直接去崂山?”孙铁子又躺下了:“先把枪找个地方藏起来,拉秆子再说。”
后面村子里的鸡鸣声响了,孙铁子摸着胸口坐了起来:“刚才我梦见我大舅了,他说让我给他报仇。”
瞎山鸡在吧唧嘴:“好吃,好吃。”
孙铁子又嘟囔了一句:“我大舅哭得好惨啊……他说,铁,我死得冤枉,你得给我报仇。”
瞎山鸡张开眼睛,晨曦照着他的两粒眼屎,熠熠闪光:“我饿了,”从裤腰后面拽出一只野鸭子,“吃早饭吧。”
孙铁子说声“把鸭子收好”,从裤腿里抽出一把匕首,就近割了一些苇子,将那捆枪用苇子捆起来,吃力地搬到瞎山鸡的肩膀上:“扛着,去棺材头家等我。”瞎山鸡摇晃着走了两步:“亲哥哥,我扛不动啊。”孙铁子转身就走:“拿出你逛窑子的劲头儿来。”“你要去哪里呀?”瞎山鸡哭丧着脸,艰难地挪步,“这个时候咱哥儿俩分开不好吧?”孙铁子回了一下头:“我走不远,我去张金锭家一趟,马上回来。”瞎山鸡一步一哼唧:“人家不一定在家啊,听说她被张九儿日了,没脸回家了。”
孙铁子一撇嘴:“舌尖舔你的小红枣儿哦,魂魄在那青霄里游,偷偷咬着妹妹的小红莲啊,我就那个不松口……”
瞎山鸡怏怏地望了一眼天:“你当心着点儿啊,别光惦记着受活,让鬼子连鸡鸡给你割了。”
孙铁子继续唱:“妹子你的大腿水唧唧,哥哥我心尖儿痒得急……”
河面有些泛红了,孙铁子歪头看了看日头,日头已经升到苇子稍上面去了。孙铁子抽下裤腰上的手巾,将全身的泥土打扑干净。边走边拿出烟袋装烟,火镰击打火石嚓嚓地响,火星飞溅,阳光下像是射出来的冷箭。一路抽烟一路走的孙铁子像一个早起的老农,赶到朱家营后面的那条小河的时候,孙铁子看见,河沿上不时跑过惊了魂似的鬼子兵,一个个像瞎了眼的苍蝇。不一时,村里就蔓起了冲天的浓烟,整个村子一片火海。孙铁子停下脚步,踌躇片刻,转身进了通往刘家村的那片高粱地。走近刘家村的时候,朱家营那边传来一阵炒豆般的枪声,孙铁子的心一沉,鬼子拿老百姓撒气呢。这都是熊定山惹得祸害,没有熊定山,我也不会让瞎山鸡去告发你们……朱七,对不住了,我也没想到鬼子会连你娘也杀了,她大小也是我亲姐姐的婆婆啊……妈的,这事儿整成这样,谁知道呢,我又不是诸葛亮。
张金锭家的那条胡同冷冷清清,连一条狗都没有,孙铁子忽然就感觉有些悲伤,我有脸来见人家吗?
站在胡同口犹豫了半晌,孙铁子猛地将烟袋插到后腰上,转身跳进了张金锭家的后院。
刚直起腰想要从后窗往里瞅,后脑突然感觉有冰凉的东西顶住了,孙铁子猛一回头:“刘贵?”
刘贵的眼睛里呼啦呼啦地往外喷火,嘴巴哆嗦得不成个儿:“你……你来做啥?”
“把枪拿开,”孙铁子稳了稳神,“哪有这样对待自家兄弟的?”刘贵迟疑片刻,慢慢将枪口移到了孙铁子的胸口上:“你鬼鬼祟祟的在这里磨蹭什么?”孙铁子笑嘻嘻地举了举手:“还能做什么?吃不住劲了,来找你表姐热闹热闹。”“热闹什么热闹,你不知道我表姐出了事情?”刘贵目不转睛地盯着孙铁子,眼神有些恍惚:“贵儿,你说的是啥,我咋听不明白?”刘贵用枪筒用力顶了顶孙铁子的胸口:“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表姐被张九儿这个杂碎当众日了……”刘贵说不下去了,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孙铁子抓住时机,飞起一脚将刘贵的枪踢飞了,自己的枪就势顶住了刘贵的脑袋:“你少他妈的跟我瞎唧歪!我去崂山都一个多月了,谁知道什么日你表姐不日你表姐的?”
刘贵看都不看孙铁子,抱着脑袋蹲到了地下:“我打不过你,随你说。”
孙铁子将枪管在刘贵的头皮上拧了几下,叹口气,收起枪,也蹲下了:“你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贵疑惑地扫了孙铁子两眼:“你真的啥都不知道?”
孙铁子将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圈起来,右手食指啪啪地打那个圈儿:“操,操,操,谁知道谁是**养的!我跟瞎山鸡去崂山打算靠董传德的‘傍’,人家不但不收留我们,还让我们下山拿个‘头名状’,我发过誓不杀人了,我拿个**给他?不拿,他就给我上夹棍,我们俩受那个污辱你就别提了……操,反正你是个半彪子,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明白。你就告诉我,你表姐她咋了?怎么还让张九儿给日了?咳,你还别说,她不就是个卖炕的嘛,谁日不是日?闲着也是闲着……”
“去你妈的!”刘贵反身来找自己的枪,“我表姐都那样了,你还……我他妈的‘插’了你!”
“贵儿,”孙铁子一拖刘贵的脚腕子,将他拖在地上,一脸肃穆地说,“我不问你了,你就告诉我,你表姐在家没有。”
“在家也不伺候你这个杂碎,”刘贵仰面躺着,眼泪哗地流了个满脸,“原来你啥都不知道,我还等着杀你呢……”
孙铁子诡秘地一笑:“你这个半彪子啊,”笑完,冷不丁唱了起来,“三岁的顽童不离娘的怀,几更拉扯成人?”脸色一正,把手在眼前拂了两下,“拉倒吧你,一辈子你也长不大啦。本来我想过来找你表姐热闹热闹,听你这么一说,‘棍儿’支棱不起来啦。我走,我走。”刘贵翻身坐了起来:“铁,你告诉我,是谁出卖了咱哥们儿?我去找狗日的拼命。”孙铁子冲天翻了个白眼:“还有谁?熊定山呗。你想想,咱们三个在东北‘别’了他的财贝,他不借鬼子的手杀咱们,留着咱们红烧?”
刘贵挫着头皮沉思了一会儿,猛一抬头:“铁,咱们应该继续联合起来,杀了熊定山这个狗娘养的!”
孙铁子的脸上泛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先想办法找到熊定山吧,找不到他什么也谈不上。”
刘贵的眼睛里面又喷出了火:“我有办法,让我表姐‘钓’他!你能找到朱七吗?”
孙铁子眯起眼睛微微一笑:“昨天晚上我看见他了,他在朱家营村北摸了鬼子的炮楼,这阵子应该躲在苇子里。”
孙铁子估计错了,刘贵和孙铁子分手的时候,朱七不在苇子里,他已经躺在华中家的床上了。
华中问他,你这一整天都去了哪里?让我这一顿担心。
朱七说,我偷偷去给我娘送葬来着,你不用担心,发付好了我娘,我就铁了心出来跟鬼子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