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第94章

秦叔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走到花架下,将放在那里的工具篮提起,先从里面取出一个锤子,然后伸手拨了拨,自最下面,抓出一把钉子。

每个钉子都有筷子那么长,钉帽有大拇指那般粗,锈迹斑斑。

这是,棺材钉。

秦叔单手抓着棺材钉手腕一震,锈迹全部脱落,可里头呈现出的色泽,却是覆盖程度不一的深黑。

这不是钉子的原色,而是经长年累月才能浸润进去的尸气。

即使没走阴,李追远似乎也能看见这一根根钉子上所散发出的黑雾。

这意味着,它们,是前不久才被从某大凶之物的棺材上,拔出来的。

这一刻,李追远忽然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提醒有点多余。

因为他隐约猜到秦叔接下来要做什么了,而秦叔的训练方式,比自己想象中要激进可怕多了。

往死里练,并不是极点,比之更高的,是练得生不如死。

怪不得自己先前经过时,秦叔要特意过来对自己解释一句,他是想要提前堵自己的嘴。

其实,李追远现在应该回屋,去看自己的书或者陪阿璃画画。

总之,最好不要继续待在这里。

不是因为画面残忍,而是可能会招致彼此关系纽带上的撕裂。

但李追远并没有走,他仍然站在原地。

润生刚刚又打完一套拳,他对着地面吐出一口血沫子,又用手背擦了擦鼻血,然后扭头对李追远笑了笑。

当秦叔拿着锤子和棺材钉走到他面前时,他脸上的笑容短暂凝滞了一下。

可很快,润生又对李追远挥手道:

“小远,你进屋去吧,外头脏。”

显然,秦叔早就和润生提过这个方法,润生自己也同意了。

这无疑是帮李追远提前剔除了导致二人关系出现裂痕的可能。

只是,李追远还是没有离开,而是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润生又扬了一下手,想再催小远进去,但见小远都坐下来了,他就没再说什么。

他站直了身子。

秦叔将一枚棺材钉对准润生的右肩,锤子顺势一击。

“啪!”

声音很轻微,速度却很快,那枚棺材钉一下子就进去了,只在润生的肩膀处留下圆形的钉帽,而且和其皮肤贴合在一起。

看起来,就像是贴了一张深色的圆形贴纸。

润生紧咬牙关,喘着粗气,双目瞪起。

怪不得今早来时,秦叔拿着锤子在钉花架,他其实是在借此练手。

紧接着,在另一侧肩膀处。

“啪。”

第二根棺材钉被钉入。

润生身子一晃,却又坚持稳住,脖颈处青筋毕露,双目更似要爆出。

只是,因为小远就在面前坐着,他的脸上,竟硬生生地挤出了一抹笑容,虽然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李追远站起来,转身向阿璃屋内走去,然后将窗帘拉起。

正在画画的阿璃回过头,看见少年正坐在靠着落地窗的椅子上。

少年低着头,看着他自己的手。

他听力好,哪怕关着了窗隔着窗帘,可外头每次那轻微的“啪”,都能落入他耳中。

每当这声音响起时,少年的指尖就不自觉地颤一下。

阿璃没有打扰少年,而是回过头,继续画自己的画。

她知道,这个时候少年需要独处,以消化一些东西。

这是个好消息,因为他有了情绪可以消化,可惜,这不是什么美好的情绪。

李追远进屋后,润生终于可以不再遮掩,面露痛苦的狰狞。

秦叔的动作一直很麻利,每次都是一锤而就。

根本就不给润生血肉被穿透的反应时间,只留给他更深层更浓郁的痛感回味。

渐渐的,润生肩膀、胳膊、手心、双腿、脚后跟等位置,已经被秦叔打下了总计十五根钉子。

当第十六根钉子被钉入后,秦叔伸手拍了一下润生的后背:

“好了。”

这轻轻一拍,直接让润生连续踉跄地前行,最后实在控制不住身形想要跪下去时,秦叔的声音再度响起:

“要下跪认输么。”

润生深吸一口气,强行以大毅力,抵住了自己要跪下的趋势,重新保持住了身体平衡。

秦叔随手一甩,锤子稳稳落回篮子里。

“我秦氏炼体,在于蓄势于身,以己为笼,寻蛟之力,生生不息。

记住,这口气,不是只有在你动手时才想起来用,而是从即刻起,你就给我一直蓄养着。”

“记……记住了。”

“接着练。”

“是……师父。”

润生直起身,重新打起拳,这一次,他打得很慢很慢,因为每动一下,体内十六根棺材钉就会集体传来刮骨断筋的强烈痛楚。

这些,其实还是其次的,主要是棺材钉内的尸气,正在不断侵入他的四肢百骸,与他体内的气息产生排斥,这种感觉,如周身都陷入炙烤。

秦叔抱臂而立,看了一会儿后问道:

“中午没吃饱?”

“吃……吃饱了。”

“那你在磨蹭什么?”

润生加快了节奏,然后只觉得自己意识被这强烈的疼痛刺激得几欲晕厥。

可就在这时,秦叔脚尖一顶,脚下鹅卵石路上的一块石子被踹出,击中了润生的后脑勺。

润生的意识瞬间清明,可清明的结果就是,可怕的疼痛感再度变得清晰。

就这样,润生一直在练,每隔一会儿他都会将陷入昏厥,但每次又都会被秦叔击醒。

练着练着,很快,秦叔脚下的鹅卵石路,出现了一大块缺口。

这哪里是训练,这简直就是最顶级的酷刑折磨。

秦叔先前说的,要给润生重新打地基,真的是字面意思。

黄昏时,刘姨从那栋屋里回来了,她要回来做晚饭。

进院子时,她先扫了一眼正在练拳的润生。

随即,她对着秦叔投以不可思议的质询目光。

秦叔点点头。

刘姨嘴唇微颤,散发出极细小的声音,她本意只是想让秦叔听到,但屋里那位的耳力,实在是太好,也听到了。

“你疯了,你居然给他打下了锁蛟柱,你就不怕把他弄死?”

秦叔同样嘴唇微颤:

“这小子体质特殊,死不了。”

“小远知道么?”

“小远看见了。”

这时,秦叔脚尖再次一提,一枚鹅卵石飞出,又一次击中润生后脑勺,将摇摇欲坠的润生击醒,继续打拳。

“阿力,你在离间龙王家的关系。”

“是润生自己对我说,他笨,有没有什么能短期见效快的方法,我说了这个,他同意了。

他说,他想要尽快强大起来,保护小远。

你以为这种法子,靠我逼,靠我击醒,就能成的么?

主要,还是靠他自己的毅力和信念在强撑着。”

“阿力,下次,你该提前和小远商量。

主母是看在小远面子上,没去管老礼,以小远现在的身份和以后他和阿璃的关系,按老礼,我们见小远时是得下跪磕头的。”

“阿婷,你没走过江,你不知道,大部分时候,连活着回来点第三盏灯宣布结束走江,都是一种奢侈。

走江,是真的会死人的。”

“你待会儿该去和小远再说一下。”

“我会的。对了,你带的那个丫头怎么没回来?”

“我教她做了一道西湖醋鱼。

里面汇聚了十二种毒。

我吃了一口,她吃了一盘。

现在她正躺在那栋屋里,全身皮肤上下十几种颜色在翻转。

我打算先让她充分体验感受一下这些毒素在体内作祟的感觉,等我做了晚饭吃了后,再回那栋屋子唤醒她再教她解毒步骤。”

“你这么做,事先和小远说了么?”

“没有。”

“那你还来警告我?”

“我没事,那丫头和小远的关系,没润生和小远这么亲。”

“可惜了,咱两家现在人丁稀少,没办法给你发挥空间。”

“呸,你少来。”

刘姨走进屋,她先切了些水果来到阿璃房间。

这时,李追远没坐在那张椅子上,而是站在阿璃身边,看着阿璃画画。

刘姨放下了果盘,然后侧身倚着门框,多看了一会儿这对金童玉女。

等自己嘴里终于感受到甜味后,她才确定,自己的味觉在吃了那丫头做的那口西湖醋鱼后,终于恢复了。

这才离开书房,去厨房做饭。

秦叔也来了,但他作为男丁,不能像刘姨那样直接推门而进,他准刚备敲门,门就先从里面被打开了。

“秦叔。”

“小远,关于润生的事……”

李追远微笑道:“我相信秦叔你的专业,我也相信润生的天赋和毅力。”

“那就没事了。”

秦叔转身离开,他没直接回院子,而是走进了厨房。

刘姨正在切菜,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和小远说好了?”

“嗯。”

“这么快。”

“小远表示理解和支持。”说着,秦叔伸手指了指阿璃的书房,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刘姨似是想起了什么,也指了指阿璃书房后,然后拿起菜刀遮盖住了自己双眼。

秦叔开口道:“你不是告诉我,小远新感悟了一层《秦氏观蛟法》么,新书呢?”

“小远是把秦柳家的那两套书的新意境交给主母了,但主母现在连《柳氏望气诀》都没来得及翻译好。

你要是觉得自己能看得懂那种鬼画符的字,我可以去把那套《秦氏观蛟法》拿来给你试着看看。”

“那算了你忘了以前了么,我看书一向不怎么行,把主母气得饿了我十天。”

“得了吧,我偷偷给你送吃的你当主母不知道么?”

“我还是等主母翻译好了,再去看白话文注释版吧。”

“对了,你为什么不去给小远讲讲你过去的走江经验?”

“我失败了。”

“失败经验不是更重要么?”

“千人千面,每个人走江所面对的形势都是不一样的,我去讲了我的,只会影响到他,再说了,我相信小远自己心里有数。”

秦叔拿起桌上的一颗枣,咬了一口,走出厨房来到院子里时,将手中的枣核一甩,再次砸中润生后脑勺,帮润生又一次从昏厥边缘拉回。

“我们的时间不多,你要赶紧习惯,哪怕以后拔出它们,也得觉得它们还在。

不幸的是,你悟性不行,学《秦氏观蛟法》太慢了,但你幸运的是,你的身体能承受住这种笨方法,反而能成学得最快的。”

这场训练,一直持续到那道声音响起:

“吃晚饭啦!”

谭文彬下了楼坐上饭桌,瞧见润生的脸色,吓了一跳。

上次润生被墙里的钢筋洞穿时,他脸色都没这么惨白。

润生面前放的是一个大盆,谭文彬面前则是中盆。

等盆里的香燃尽后,润生拿起勺子,慢吞吞地舀出饭菜,然后送入自己嘴里,只有在咀嚼食物时,他脸上才会出现片刻松缓的神情。

柳玉梅自己端起饭碗,什么都没说。

谭文彬问道:“阴萌呢?”

刘姨解释道:“她试菜吃饱了。”

晚饭后,润生一步一步腾回院子,重新开始练拳。

李追远在旁边站着看了一会儿,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次润生坚持的时间格外久。

他甚至还有余力边倒吸着凉气边说道:

“等我学出来了,再打那个官将首时,就能把他提起来了,嘿嘿。”

润生今晚要留在这里继续练。

李追远和谭文彬走出院子,没先回宿舍,而是去了一趟柳玉梅原本住的那栋屋。

推门而入,客厅里,阴萌躺在凉席上,身上像是被泼了油漆染了色。

这形状,看起来就差用凉席把“尸体”裹起来,丢乱葬岗了。

她还处于无意识状态,说话也听不到,李追远只是看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回寝室的路上,谭文彬小声问道:“小远哥,润生身上那些圆圆的,是贴纸还是……”

“是棺材钉。”

“嘶……”

来到寝室楼层,谭文彬一个人先推开陆壹的房门进来。

林书友正趴在床边吃陆壹给他从食堂用塑料袋打包回来的面条,塑料袋里还放着半截红肠,见谭文彬来了,他抬起头喊道:

“大哥。”

谭文彬对林书友点点头,然后搂住陆壹的肩膀,说道:

“你不是要做兼职赚钱么,这样,我们宿舍对面那家平价商店是我们开的,现在缺个管账的,你接下来就不要做家教了,有空就去那里盘货盘账,工资你出个价,只会比你去做家教挣得更高。”

“哥们儿,这怎么好意思,我不能占你这个便宜。”能留在学校兼职且工资能保证,这肯定比起早贪黑大老远去校外给人补课要好太多。

“没事,你就当你祖宗显灵了。”

“额,什么?”

“走,你现在就和我去一下店里,我给那些做兼职的学生交代一下,也带你熟悉一下店里情况。”

“我我我……”

“干不干,爽快话。”

“既然哥们儿你信得过我,那我就干!”

“肯定信得过你嘛。”

一个怕老乡鬼吃不饱还坚持天天把自己晚上的饭食提前当供品的人,人品自然是没问题的。

深夜,李追远躺在床上,睁着眼,在思考问题。

隔壁床上的谭文彬则是翻来覆去,他是失眠了。

彬彬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也时刻在鞭策自己,从刚住进李大爷家时到现在,他真的没怎么松懈过。

可是今天,他感到了一种绝望和挫败。

是因为亲眼见到了,比你天赋好的人,他们居然比你还努力,且是不要命的那种玩儿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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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谭文彬再次转身,朝向了远子哥的床铺,见远子哥也没睡,就情不自禁地感慨道:

“小远哥,他们这样,让身为普通人的我,可怎么活啊。”

“彬彬哥你不是也在努力学习么?”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谭文彬就有些嘴角绷不住。

他的确是在学习,

但壮壮学习的是如何在各种环境下更好地壮壮声势。

不过有一说一,跟老太太聊天确实能感悟很多东西,尤其是一些语气派头以及上位者的姿态。

他觉得自己以后就算其它正事不干,专靠这一身谈吐气场,都能在传统南派北派传销里,干出一个声名赫赫的捞尸派。

李追远自床上坐起身。

“小远哥,你怎么了?”

“我在算自己身上还残留没做完的事。彬彬哥,你去调查一下我们这栋宿舍楼以前死过什么女生,资料越详细越好。”

“好,我知道了。”

“顺便再问一问谭叔,七年前的邱敏敏案,有没有什么最新进展。”

“明白。”

李追远刚刚盘算的就是自己身上还牵扯着的因果,老家的事可以不管,来大学后,就剩下这两件事。

因为很可能,在这两件事上,会继续给自己牵扯出新的波澜。

至于邪书,茆家父子已经死了,邪书也被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包裹住,理论上来说,断了它和外界的接触渠道,虽然它很邪性,却不会因此牵扯出什么因果来。

虽然林书友理论上也存在牵扯出事情的风险,但他现在的作用还较偏正向,可以继续留着。

这就是李追远根据过去经验,再结合魏正道的“正道观”,所总结出来的走江规律。

不过,要是前期的节奏和风浪值是一定的话,那自己能否化被动为主动?

比如一段时间或者一个阶段的风浪,要是自己能提前解决了,把它量能消耗掉,是否意味着能安歇一段时间?

要是能找个机会实验一下就好了。

李追远躺回床上,闭上眼。

“彬彬哥,晚安。”

接到任务的谭文彬,心里也一下子踏实多了,困意也随之袭来。

“晚安,龙王爷。”

……

第二天天没亮,李追远就醒了。

因为太早了,所以他本意上没想叫醒谭文彬,但谭文彬今天格外敏感,一点点动静就让他也睁开了眼,然后拖着一脸困意,一个鲤鱼打挺直接起床。

“彬彬哥,还早,无论是警局还是档案室都还没开门呢,你能再睡会儿。”

“我可以先去找我爸聊聊,唉,他们俩一个锥刺股一个尝百草的,我哪还能睡得下啊。”

二人洗漱后在宿舍楼门口分开。

阿璃住校内了,距离很近,一会儿就到了。

少年刚推开院门,就听到一楼的落地窗被打开的声音。

一身蓝色绸缎睡衣的阿璃,赤着脚站在窗边。

李追远走到窗边,脱去鞋子走进屋。

“下次我早上来,你就算听到了也装一会儿睡好不好?就像你当初在太爷家进我房间等我醒来时那样,我也想体验一下。”

阿璃点了点头。

李追远抓住阿璃的手,毫无感觉。

阿璃侧着头,看着他。

李追远说道:“放开禁制,我不信昨天之后,它们一个都没回来。”

阿璃低下头,她一直没告诉少年自己白天也能看见它们的原因就是,她不希望白天少年在和自己玩时,会因为知道自己的视角里有多肮脏丑恶,而影响到他的心情。

李追远低下头,用自己的视线找寻到女孩的眼睛:

“阿璃,乖,听话。”

阿璃抬起头,李追远耳边再度听到了声音,不过却没昨天那般喧嚣了。

少年并未因此感到高兴,目光反而阴沉了下来。

因为它们终究还是又来了。

弱者,哪怕发出再强烈的警告,依旧是短暂的也是有限的。

这个世界,向来比拼的不是谁嗓门大,而是谁的拳头更硬。

“啪!”

李追远打了个响指,走阴。

他来到了平房内,身边站着的是阿璃,身后是秦柳两家龟裂的祖宗牌位,身前门槛外,依旧是鬼影重重。

但它们这次都离得比过去,稍远了一些。

唯有一个身穿白袍、踩着高跷、头戴高帽,面容如同抹了厚重白腻导致分不清男女的家伙,手持两盏白灯笼,就站在门槛前。

似是察觉到了少年的目光,这家伙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发出阴惨惨的笑容。

它还故意抖动了一下手里的两盏灯笼。

一盏灯笼写着:克死双亲;

一盏灯笼写着:为娼做妓。

李追远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这个家伙,记住它形象上的每一处细节。

然后,

少年对着它露出和煦温暖的笑容:

“恭喜,

你,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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