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昊、水天海去年上了一个多月的学,提前放假回家。开学要报名了,水天亮却没弄清两个弟弟究竟该上几年级。他听弟弟说,去年放寒假,古老师说开学上二年级,还发了升学通知书,可是找遍了几个屋子,却没有找到入学通知书。查无实据,空口无凭,去年上了一个多月,到底该报几年级?水天昊、水天海不晓得找哪位老师报名,缠着哥哥带他来到老师宿舍报名处。登记报名的是地理老师王连庆,他是学校正式老师,就住在古老师隔壁,两个人年岁相当,志趣相投,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王老师戴幅老花镜,他给水天亮当过两年班主任,抬头望了望水天昊、水天海两弟兄,没有见过面,想必是新来报名的,起身从书柜里拿出厚厚一沓报名册,高声问水天亮:“这两个是你弟弟?”他有点害怕王老师,听到问话,紧张的点点头说:“是。”
王老师把报名册放在桌面上坐下,翻过几本放在旁边,拿出一年级报名册,右手推了推滑到鼻梁上的老花镜,抬抬眼皮,从老花镜上面望着水天昊、水天海问:“几年级学生?”
水天海瞥了一眼二哥,他望着王老师没有吭声,水天亮犹豫了一会儿说:“可能是一年级吧。”
水天亮想,他俩去年只上了一个多月,还不到半学期,不可能升到二年级,再说没有找到入学通知书。这名不是瞎报的,万一说错了要挨王老师批评,他可不是一般的老师,训起人来可厉害了。他只要看到王老师,腿肚子就不由自主的打颤。
王老师把水天昊、水天海的名字写进一年级花名册。水天亮走出王老师办公室,他两个弟弟却站在办公桌前不肯走。
王老师合上报名册,眨了眨厚重的眼皮,望着水天昊大声问:“你们两个不回去,还站在这儿干嘛?”
水天昊盯着桌面上的报名册,战战兢兢的说:“老师,古老师说让我上二年级。”水天昊说这话声音有些小,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什么?你说上二年级就上二年级。”王老师一把摘下眼镜,瞪着那双滚圆滚圆的暴珠眼,突然起身拍了一把桌面,吓得水天昊、水天海后退半步,静静的站在门口不敢抬头。
水天亮走出办公室,看到两个弟弟站在办公室没有出来。王老师望着门外离去的水天亮,大声喊道:“水天亮过来,这个糊涂蛋,你这两个弟弟究竟上几年级?”
王老师声音老高,听到他的喊声,水天亮猛然一惊,像钉在地上一般,一动不动,吓得他浑身涩涩发抖。王老师的吼声惊动了隔壁的古老师,古老师走出宿舍,看见水天亮站在办公室门前不敢应声,水天昊、水天海就站在王老师办公室。古老师走进王老师办公室,桌面上放着一年级报名册,看王老师站在床前,生气的望着门外。古老师走到办公桌前,翻开一年级报名册,拽拽对王老师的衣襟,笑呵呵的说:“这两个是我班上的学生,今年上二年级,你坐下改改。”
王老师听古老师说是他班上的学生,坐到椅子上,翻开一年级报名册,拿起钢笔在水天昊、水天海的名册上使劲画了两笔,合上报名册甩到桌角,找出二年级报名册,抬头望了一眼古老师:“你看这个王八蛋,两个弟弟上几年级都不知道。”
古老师拍拍他的肩膀:“为人师表,注意言行。你跟几个孩子生啥气,气大伤身,为这点小事气坏身子不值得。”他低头又问水天昊:“去年发给你的入学通知书哩?”
水天昊怯生生的说:“不知道搁在哪儿,没找到。”
古老师当着王老师的面,假装生气的骂道:“这两个傻蛋,连自己的入学通知书都管不好,怪不得王老师发这么大火;走,跟我去教室。”
古老师带着水天昊、水天海离开王老师办公室,走到水天亮身边,推推他的后背,示意他赶快回去。王老师办公室又进去几个报名的学生。
古老师是五十年代的小学毕业生,是阳山学校文凭最低的民办老师,按当地话说就是社请老师,每月只有六七元的生活补贴。夏天常穿一身媳妇缝补的黑布对襟衣服,脚穿一双手工黑布鞋,冬天穿一身青布棉衣棉裤,也不穿外套,天冷时,腰间系条羊毛编织的粗线腰带。古老师常年教语文,偶尔也教教数学。他写一手漂亮的楷书毛笔字,课也讲得好,同学们都喜欢听他讲课,他更喜欢自己的学生。他向学校有个要求,他要跟班代课,从一年级到五年级跟着当班主任教语文,这批学生五年级毕业后再从一年级带起,周尔复始,他从当老师起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班主任,在当地有着很高的威望。他教的语文在学区通考都是名列前茅,现在许多学生的家长都是他教过的学生。更令人好笑的是,他带的班级学生就多,其他老师从一年级带起,学生就少。古老师带班五年一轮回,有些家长宁愿让孩子晚上一年,也要让孩子进他的班,有的孩子等到七八岁,有的提前到四五岁。今年古老师带二年级,来了四五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水天昊十岁,水天海九岁,都是班上的“大学生”。
水天亮、水天昊、水天海弟兄三人上学,学校免了学杂费,家里没有钱,书本费还欠着。水天亮上了六七年学,才升到四年级,他常跟水保贵、杨宗信三人,躲在山上挖洞抓老鼠,夏天叭在豌豆地偷摘豆角吃,秋后捡干柴偷挖洋芋烤着吃,学校时常见不到他们几个的踪影。班主任经常叫水天昊、水天海捎话,叫家长把他领走,可回到家看到为吃喝发愁的父亲,始终没敢告诉他。
去年天旱,庄稼收成少,到了五六月间,水保田家就没了吃喝,上月的供应粮就剩下两碗包谷面,七月份的供应粮还没有批下来。星期天早晨,孩子们放假休息,家里没有啥吃喝。水保田挑水回来,看到几个孩子喝着能照出人影儿的包谷面糊糊,放下水桶问:“这么清的糊糊,孩子干活咋受得了?”
龚秀珍给他舀了一碗糊糊,愁眉苦脸的叹息道:“唉,你看家里就剩下这碗包谷面,今天喝两顿,明天没喝的了。”
水保田听说家里连包谷面糊糊都没得喝,他揭开面柜看了看,皱起眉头,忧愁的说:“明天没饭吃,你咋不早说。这个时候,让我上哪弄去。”
水保田话语里带着几分责怪,但反过来一想,就是早说了又有啥办法,错不在她,这都是老天惹的祸。他盖上面柜,依在炕头边半晌没有说话,看着娃娃喝完糊糊。
水保田家没有粮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卖,供应粮不知啥时候到,就是明天到了还得凑钱去买。再喝两顿稀糊糊,明天没饭吃,这该咋办?他走出厨房,站在院子里呆呆望着天空,头脑一片空白,什么招儿也没有。他有些口渴,清了清嗓门,一口痰吐到地上,四五只老母鸡叽叽喳喳飞跑过来。水保田看到几只抢食的老母鸡,不停的叹息,只有拿它当饭吃了。
水保田走进厨房,舀了一碗凉水喝了两口,倒进鸡食盆里喂鸡喝,乘机抓住两只老母鸡,找来胡麻绳绑住鸡腿,装进蛇皮袋子,一句话没说提上装馍馍的竹篮,背着袋子走出了家门。
“你还没吃饭哩,这么早干啥去?”龚秀珍看他背了两只下蛋的老母鸡,一句话没说走了,急得她大喊。水保田没有应声,她有些茫然,大清早的抓两只老母鸡干啥,就是换钱来也不能当饭吃。
“二蛋,你带上三蛋、四蛋去豌豆地里看有没有豆角,摘点来中午吃。”几个娃娃喝了一碗能照出人影儿的包谷面糊糊,到了晌午,肚子咕嘟咕嘟乱叫,听妈妈说去摘豆角,水天昊提了个袋子,带着水天海、水天江去自家豆地里摘豆角。
今年雨水多,庄稼长势好,豆田结了不少豌豆角,瘪瘪的,稀稀拉拉还能看到几个熟豆角,弟兄仨排成一行,两眼盯着豆角,像老花猫捉小老鼠似的从地头开始采摘,几个来回,两墒多地,只捡到三碗多长熟了的老豆角,装在袋子里提回家。龚秀珍看到水天昊摘豆角回来,接过袋子看了看:“你们几个真行,摘了几碗,中午可以凑合一顿。”
她提着袋子走进厨房,用清水洗了洗倒进锅里,生火煮豆角。她牵挂着自家男人,他早晨连口稀饭都没顾上喝,背着两只老母鸡走了,这么热的天,吃饭了没有,渴了咋办,两只老母鸡能卖几个钱……
且说水保田,早晨背着两只老母鸡来到红光集市上卖,两只鸡卖了十块钱,怀揣着这十块钱,又到红光公社附近的村庄去收鸡蛋,每个鸡蛋五分钱,十块钱收了二百个鸡蛋,提到集市上,六分钱一个卖掉,再换个村庄去收,大半天功夫,卖鸡倒蛋,最后提着二百四十个鸡蛋,口干舌燥,腰酸腿软回到家中。他走进厨房,小心的将一篮子鸡蛋放在案板上。舀了半瓢凉水一饮而尽。龚秀珍端给他一碗煮熟的豆角,他没顾得上吃,倒躺在冰凉的土炕头上打起了鼾声。为了家人的生存,空着肚子,奔波于集市与村庄之间,他实在是太困了。
每逢节假日,水天亮、水天昊、水天海、水天江几个孩子跟着生产队的学生队去参加劳动,龚进才是他们的队长。自从教学点撤销后,水保田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家里断了炊烟,他连假都没顾得上请,就去卖鸡倒蛋,想进城拿鸡蛋换几斤包谷面吃。最小的水天河、水天虹有时跟着大舅替母亲放羊。劳动间隙,其他学生打闹玩耍,水天昊则坐在一旁看书,刮风下雨干不成农活时,他就待在家里读书写字。这天早晨喝完包谷面糊糊准备去参加劳动,听母亲讲,家里就剩下两碗包谷面。水天昊看到父亲连口水都没顾上喝,背着两只老母鸡出门,家里没饭吃,他也没有心思去干活。水天亮不想待在家里,他看弟弟不想去,独自去学生队参加劳动。
夕阳西下,几缕余辉透过云朵斜照大地,山青树绿,远处传来社员们干活的说笑声,村庄里孩童哭闹,掺杂着鸡鸣狗叫,雪白的羊群抬头望着村庄,顿足长咩。水天昊、水天海提着两筐猪草,追逐嘻笑,快步跑进家门,惊醒了正在熟睡的父亲。
水保田翻身坐起,心里骂到,这几个不争气的家伙,我为了明天的生活,忍饥挨饿,饥肠辘辘的去卖鸡,你们倒好,不去参加劳动,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水天昊、水天海走进厨房,看到父亲坐在炕头上,铁青着脸,他俩没敢吱声,提上柳筐蹲在院台上剁猎草。
水保田瞟了一眼放在案板上的满筐鸡蛋,坐在炕头上吃完豆角,然后提起鸡蛋放到炕头,拉平被子,坐在炕头边,一对一对从篮子取出来,小心地放在被子上,二百三十八个鸡蛋,好像少了两个。他皱了皱眉头,又在被子上两个两个的数了一遍,还是少了两个鸡蛋;他又数了一遍,然后放进竹篮,确信少了两个鸡蛋。龚秀珍提筐碎柴走进厨房,看他阴沉着脸,坐在炕头上盯着鸡蛋发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放下柳筐站到炕头边问:“你这是咋的,气成这样。”水保田瞪她一眼,没有吭声。
水保田望着门外大声喊道:“二蛋、三蛋进来。”
二蛋、三蛋听到父亲的喊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蹑手蹑脚走进厨房,看他直扛脖子,青筋鼓起,两只眼珠子凶狠的瞪着他,恨不得一脚踢出门外。三蛋不知道谁招惹了他,为啥发这么大火。二蛋看到父亲好像是对他发脾气,心想,可能是今天没去生产队干活,惹父亲生气了,吓得他不敢抬头,两腿打颤。三蛋也在想,父亲回家来好好的,我也没惹他生气,为啥对我吹胡子瞪眼,是不是挨了一天饿,心情不好,想找个人出气?吓得他浑身哆嗦。
水保田看见这两个孩子不敢抬头,哆嗦打颤,两个鸡蛋肯定是他俩偷拿的,不然无缘无故害怕啥?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恨,忍不住捡起地上的烧火棍,朝二蛋、三蛋身上打去,嘴里不停地骂道:“不争气的家伙,老子辛辛苦苦背着老母鸡去换鸡蛋,大热天的连口凉水都顾不得喝,你们倒好,看到鸡蛋就偷,我让你偷。快说,两个鸡蛋放哪去了?不说,我打死你……”
水保田说一句打一棍,越打越恨,越恨打得越疼。二蛋、三蛋莫名其妙挨了父亲的棍棒,浑身留下了血印。
打急了的二蛋滚倒在地,双手抱着前胸,哭喊着躲避父亲冷酷的棍棒:“我没有拿,我没有拿,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拿不出来……”
“你没拿,你没拿谁拿,鸡蛋还能上天?我数得好好的二百四十个鸡蛋,一会儿功夫就缺了两个……”水保田一天没吃没喝,本来就很累,恨打了几下,浑身没了力气,提着火棍站在门口大骂。
三蛋是个倔脾气,根子打在身上,不躲也不哭,任凭父亲打骂。
龚秀珍实在看不过眼,一把夺下棍子说:“这两个孩子刚拔猪草回来,还没顾上进厨房,他哪知道鸡蛋放在案板上?说不定你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