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正英的白衣上染了血红,有些是她的,有些不是,头发微微散开,有些狼狈,但脸上神情肃然,让人不敢小觑。
蓝正英策马上前,冷然道:“我要见沈东篱。”
唐思乔羽拦在前面,七影卫围在周围。
师傅将豆豆交回我手中,欲起身,我心上一紧,想拉住他,却没有拉住。
师傅掀了车帘出去,站在马车前,与蓝正英遥相对峙。
“我想过你不爱我,却没想到你会骗我。”蓝正英望着师傅,眼中闪过苦涩与痛苦。
“国主,我没有骗过你,但我也不是你想象中的好人。卑鄙、无耻、不择手段,这些形容,都不算过分。”师傅淡淡地回道,“这次和亲,本就是贵国提出的。和亲之事,从来无真感情三字,东篱心中所想,国主素来清楚。”
“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感情,但料不到你会假意答应,趁机入侵。”蓝正英肩膀微颤,哑声道,“我信你……”
师傅垂下眼睑,漠然道:“承蒙错信。只是此事与陈国无关,陈国乃礼仪之邦,断然不会做出有损道义之事,这次乃是贵国内乱,怪不到旁人头上。”
蓝正英大笑三声,忽地按住胸口猛咳起来,嘴角溢出鲜血。
“好好好!不愧是我蓝正英看上的男人,果然够快、够狠、够准!名也有,利也要,你们陈国打的好算盘!可是白族密宗那些老头,你以为是你们控制得住的吗?”
师傅淡淡道:“有劳费心了,陈国与闽越国素来交好,互不干涉内政,无控制一说。”
蓝正英怔怔看着师傅,眼中忽地流下泪来。
“为什么……不能打动你呢……”
师傅别过脸,我看到那眼中有一丝不忍,听到他低声说了句“抱歉”,然后对唐思悄声道:“不要伤她性命。”
战火,一触即发。
蓝正英带来的五十名骑兵尽是一等精锐,我们只有七影卫和唐思乔羽二人,师傅坐在我对面,抬手抚了抚我的鬓角,柔声道:“玉儿,我们回家……”
我茫然望着他,隐约有种置身梦中的感觉。
外间忽地传来一声炸响,马车一震,受了惊的马儿拔腿就跑,马车猛地晃了起来,我的后背狠狠撞上车厢,师傅向我扑来,把我护在怀里。豆豆被惊醒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在一片喊杀声中分外清晰。
马车顶盖忽地被掀开,对方还剩下二十几个骑兵,蓝正英立在战圈之外,冷冷旁观,直到看到师傅用身体护着我,她的脸色终于变了。
唐思被三人围攻,脱不开身,乔羽一剑逼退众人,反身跃到马车前拉住缰绳,马儿受伤吃痛不停,乔羽猛喝一声,一剑砍下马首,血流冲天,马车在猛冲一阵后终于停下。师傅抱着我从马车上滚落下来,豆豆被我抱在怀里没有受伤,我只擦破了皮,师傅闷哼一声,我心上一紧,看到车轮边上的铁钩狠狠划过师傅的后背,鲜血顿时涌了出来,白衣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蓝正英提剑奔来,长剑直指师傅怀里的我,却被乔羽一剑荡开,多数护卫将我二人围在正中。
师傅扶着我起身,紧张问道:“玉儿摔疼了吗?”
我眼眶一热,用力摇头。
蓝正英不敌乔羽,骑兵立刻上前救驾,蓝正英避开乔羽,隔着刀光剑影,瞪着我与师傅,咬牙道:“原来……你是为了她!”那双美目恶狠狠瞪着我,仿佛要将我看出几个窟窿来,目光扫过场中局势,忽地身子一震,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原来是你!想不到陈国新女皇,竟然会深入敌境!”
蓝正英握着剑的手颤抖着,声音凄厉中带着自嘲,神色已然疯狂:“沈东篱,我倾尽天下换你真心,你却给我一个这样的结果?
蓝正英生无面目面对族人,便用陈国皇帝的人头,祭奠我死去的族人!”说罢提剑向我刺来。
唐思乔羽回救不及,师傅匆忙间推开了我,反手握住利刃,长剑直直从掌心划过,鲜血涌出红了一地。蓝正英却忽地弃剑,张开双臂抱住了师傅,面上带着凄厉的笑意:“我不想杀她,只想你与我,同赴黄泉!”
我心里一凉,大喊一声:“师傅小心!”
蓝正英紧紧抱着师傅,怀中花火闪现,双目紧闭,血泪落了下来。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却只有在这个时刻,才能靠近你的怀抱……”
师傅身体一震,手中长剑落地,在霹雳弹爆炸的瞬间,长剑划过一道利光,砍断了蓝正英的手,一只手猛地拉住师傅往后推去,硝烟弥漫中,我看到师傅远远落在另一边,那蓝正英身边的人,是谁?
我茫然看着前方。
一地鲜血。
蓝正英死了,真正死了。
胸口炸开了一个血窟窿,再无可能生还了。
她身边倒下的人,很熟悉,是谁……像是四儿。
不对,不可能,怎么会是他呢?
可是我的乔四在哪里呢?
我左右张望着,讷讷地喊道:“四儿,四儿你在哪里?”
我只听到唐思怒吼一声,无数微小的暗器如暴雨梨花针一样疾射出来,中者无数,他提着剑一手一个人头,冲到血地中间,染血的战衣衬得他宛如修罗战神,嘶哑的声音震痛每一个人的鼓膜。
“统统,给老子滚!”
那一颗颗滚落地面的头颅吓退了所有人,唐思握紧长剑,大喝一声朝南掼出,最后一个逃跑不及的骑兵惨叫一声,长剑没入后背,扑倒在地。
“四儿……”我颤抖着爬到他身边,手脚发凉,一直凉到了心里,“不是你,不是你……”
乔羽的脸色蜡黄如金纸,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却在听到我的声音后眼睑一动,缓缓睁开了眼,沉默回视我片刻,然后四处搜寻着,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看到师傅苍白的脸色后,恍然明白什么了。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没事……”
我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你只要答应我,师傅有危险的时候,你一定要先救他。
——若你们同时遇险……——救他。四儿,我知道你信守诺言,你答应我,若真有那样的时刻,先救师傅。
当时我怎么说得出那样的话呢……乔羽答应的时候,是否和我现在一样的心情?
军医已经入帐四个时辰了,唐思不让我进去,将我紧紧按在怀里,直到手脚麻痹,不能动弹。
“镇定一点,他不会有事。”唐思轻轻顺着我的后背。
他不会有事……在我心里,乔羽是永远不会离开我的那个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回头,总会有他默默地站在我身后,安静地守候,无言的温柔。
燕离走了,我可以追;师傅走了,我也可以追,但那时候乔羽其实还在我身边,我却觉得自己好像会永远失去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就算把头扭断,也寻不到他的身影了。
“唐思……你说,他,疼不疼……”
唐思沉默了许久,才说:“乔羽皮粗肉厚,很耐打……”
“是我伤了他……”
“他不会怪你。”
“我就恨他的无怨无悔!”我心上一阵抽痛,攥紧了唐思的衣襟,压抑着哭腔哽咽,“我是个……浑蛋……凭什么让他对我这么好……”
唐思动作一顿,环在我腰间的手松了又紧,手掌在我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对,你是个浑蛋。等他醒来,让他打几拳泄愤。”
“他不会离开我!”我安慰自己。
“他不舍得离开你。”唐思安慰我。
他为什么不舍得?我哪里值得他留在我身边……门帘终于被掀起,军医一脸倦容出来,我挣扎着从唐思怀里爬起,脚一麻,又跌坐回去。
“乔……乔羽……”我颤着声音,紧紧盯着军医,“他怎么样?”
军医颤抖着跪下:“陛下,恕老臣……”
我一把提起他的领子,怒吼道:“恕你个屁!你不是军医吗!把他给我医好了!我要活蹦乱跳的乔四,少一根汗毛都给我陪葬!”
唐思拉住我:“李莹玉,你镇定点,他们只是普通军医,等燕离回来一定有办法!”
对对对!
燕离燕离。
当初我几乎快没命了他也救回来了!
“燕离呢,燕离在哪里?他怎么还没回来啊?”我无助地抓着唐思的衣襟,眼泪涌了出来。
唐思按着我的肩膀,把我揽入怀里轻轻抚着后背,低声说:“别乱,我帮你把他找回来。乔老四不会有事的,他命硬,你别哭。”
“唐思……”我咬紧牙关,死命忍着眼泪,一阵头昏目眩。
“挺着,你是皇帝,这个时候不能乱,你去照顾豆豆,乔老四还没看过豆豆,你把豆豆照顾得白白胖胖的,等他醒来看到了也开心。”
“好……”
“我去闽越把燕离揪回来,很快就回来,你别乱跑。”
“好……”
“东篱在中军帐,有事就找他。”
“好……”
唐思在我额上印下一个吻,很久很久之后,才缓缓退开。
“别怕,会没事的。”
唐思走了,去找燕离,快马加鞭,不到一日便回来。
燕离脚不沾地直奔入营帐,我抱着豆豆在外面等着,师傅面色凝重,久久没有说话。
乔羽是因为我的请求,所以舍了自己的命去救师傅。
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我只是跟他说,如果我和师傅同时遇难,舍我,去救师傅。
可我应该明白的,在乔羽心中,我的命重要甚于他的,如果连我的命都能舍,还有什么不能?
我与他,好几个月不曾见面了,见了一面,一句话也来不及说,来不及说想你,便到了眼下这般境地。
我现在说的话,还来得及吗?
许久之后,燕离从帐中出来,面带疲倦,眉头微皱,凝重道:
“还在观察期,肋骨、五脏六腑损伤严重……不过你们别担心,我会救活他的。”燕离安慰着拍拍我的肩膀,“你可以进去看他,但是千万别碰到他的身体。唐思,你随我来。”
唐思跟着燕离离开,师傅抱着豆豆,看着我一个人拨开帘子进帐篷。
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充斥在帐中,我深呼吸着,走到乔羽的窗前。
上半身的绷带被血迹渗透了,固定骨头的架子触目惊心,裸露在外的身体依旧布满伤痕,新的,旧的,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我在他床前的地板上坐下,他双眼紧闭,呼吸极浅地拂过我的指尖,若非这样感受,我会以为这里躺着的只是一个像极了他的人偶——没有呼吸,没有温度。
“四儿……”我在他耳边轻轻呼唤,他听不到,也看不到,依旧一动不动。
“四儿,我想你了……”我用下唇轻碰他的耳垂,低声呢喃,“我们好几个月没有见面说话了,你不想我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完美的侧脸,刚毅、俊挺,却苍白。
他说:“你只有要借刀杀人时才会想到我。”
是这样吗……我只有需要他的时候,才会想起他,而他无论什么时候,都在等着我的回头。
我家乔四儿啊,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从来没有听过他抱怨我的冷落,从来没有见过他主动要求什么,他只会在我有所求的时候眼底闪过宠溺的笑意,然后满足我那些合理的、不合理的要求。
我低下头,轻轻亲吻他的眼睑。
“四儿,这次我要求你,醒来。”
我不要你为我而死,我要你为我而活。
只要你还有呼吸,听到我的声音,无论多远,碧落黄泉,你都会回来的,对不对?
燕离不断安慰我说乔羽绝对救得活,只是要花些时间,让我放宽心,我勉强笑笑回应。
闽越进行着新一轮的权力交接,白族如愿以偿地将闽越的王权尽皆掌握在手,白族密宗的宗主,我的老朋友不秃,当上了国君。
我不明白。
和尚的眼中,清澈得如万里无云的晴空,为什么会有对权力的?是他藏得太深,还是天有不测风云,再晴朗的天,也会有乌云密布的一天?
师傅忙着和闽越接洽,两国的关系看上去似乎正在蜜月期,一切就如陶清预料的那般。
但是从豆豆出生那夜开始,我便再没有见过他了。师傅说闽越事情一解决,他就即刻带兵北上,日行八百里加紧备战。
他甚至信任师傅,而我却不信任他。
我抱着豆豆,坐在师傅膝边,讷讷问:“师傅,我是不是对二哥太坏了……”
师傅停下笔,低头来看我,我迎着他的目光,涩涩地问道:“他是不是,对我心灰意冷了?”
师傅的掌心轻轻揉着我的发,浅浅笑道:“傻玉儿,情为何物,你可知晓?”
情为何物……生死相许?
我茫然看着他。
师傅抚着我的长发,柔声道:“情之一字,可以生,可以死,是信任,是相知,也是妒忌,是怀疑,是决绝放手,却也是难以割舍……”
“那到底是什么?”我更迷茫了。
“是因人而异。每个人对待感情的方式不同,对待情人的方式也不同。你当局者迷,看不透自己的心,他又何尝不是?他倒是明白自己的心意,只是怀疑对方的感情。”
“他怀疑我?”我一怔,“他怀疑我什么?”
“他怀疑,你们之间的感情,淡得容不下一点信任。玉儿,你可知道,你开心的时候,总是想到师傅;无助的时候,却会想到他。你待师傅,是依恋;对他,却是依赖。他的强势和手段让你依赖,也让你害怕,害怕他有一天会用到你身上。你只看到了自己的恐惧,却没看到自己的依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从没有怀疑过自己对你的感情,却也同样没有看到你对他的依赖,只看到了猜疑和恐惧……”
在我最好的年华里,遇见了五个值得相伴一生的男人。
或者依恋,或者依赖,差别只是称呼,同样的是感情。
“那师傅……”我仰头望着他,“你对玉儿,是什么样的感情?”
他一怔,随即浅笑道:“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然后他说:“玉儿,豆豆,不是我的骨肉。”
所有人都以为豆豆是师傅的孩子,这无须言明,但直到豆豆出生,师傅才知道一直以来,我们都坚持着一个错误的认知。
是与不是,师傅最清楚。
师傅说:“玉儿,豆豆的父亲,是陶清,我以为你知道。”
我目瞪口呆,说起五花蜜酿那一夜。
师傅说:“送你回房的,是陶清,那玉佩,是你酒醉间从我身上扯落的。”
那一夜,陶清自然是知道的……我蓦地想起他回来见我时的神情,本是喜悦的,却在我说出豆豆是师傅的孩子时,僵住了。
他原也以为豆豆是我与他的孩子,却听我那般肯定的言辞,定然是以为在他之后,我又与师傅同房了。唐思他们三人不明就里,我说是师傅的,他们自然也以为是师傅的。那时候师傅与我们疏远着,也不知道真相,直到那一日马车上,我说起“沈红豆”三个字,师傅才知道这一切。
不是沈红豆,是刘相思,陶红豆。
二哥他……至今也还不知道。
师傅说:“要不要写信告诉他真相?”
我摇了摇头说:“待他回来,我亲自告诉他。”
我心里难过……因为豆豆出世时,他不在我身旁,他走得决绝,说“并不是每次你装痛,我都会回头”,然后大步离去。
那时,我真的很疼。
然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在乎那个男人。
他已为我种下一颗相思豆,在很早很早以前,然后相思开了花,结了果,成了挥之不去的依赖与爱恋……只等他回来采摘。
乔羽的身体日日见好,一切似乎都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着,我的心又松了下来,依着燕离的话调养自己的身子,照顾豆豆。
豆豆是个早产儿,更需要呵护,有燕离在身边,不过一个月便开始丰润起来,身子慢慢变得水嫩,白里透着淡淡的粉,光滑的小脸上像珍珠一般笼着浅浅光晕,眼黑比常人大了一圈,乌溜溜的极讨人喜欢。豆豆不爱哭闹,只喜欢瞪圆了眼睛四处瞧,也不知她看懂了什么没有,小脸上写满了好奇,傻乎乎地张着花瓣似的小嘴,嘴角莹光闪闪,煞是可爱。
几个男人里,数师傅最稳重,通常便是他抱着豆豆,燕离和唐思挤在旁边逗她。豆豆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然后低下头来,玩自己的小手。
豆豆平日里躺师傅怀里,喜欢呼噜噜地冒口水,然后小脚丫子乱蹬。正是九月末的时节,秋老虎来了几次,天气极热,无须什么力气,她便蹬开了薄薄的小被子,露出嫩生生肉嘟嘟的两只小短腿。
我把她抱到乔羽身边守着,她抓着乔羽的小指不肯松手。乔羽如今的外伤已经恢复了五成了,燕离说用了玉露生肌膏,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豆豆玩着乔羽的手,玩到一半忽地小嘴一嘟,作势欲哭,我见时间到了,忙解开前襟,把她抱进怀里,喂她吃奶。
她小手扒着含住了,吧唧吧唧两下开始进食,眼睛微微闭着,好像很是享受的样子。
还是当小孩子幸福,一点压力都没有……我嘴里轻声哼着哄她,忽地觉得不对劲,感觉像被人盯着,猛地一抬头,怔住了。
乔羽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直勾勾盯着我……我顿时呆了,不知该如何回应,想过无数次他醒来重逢,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幕。
“她吃饱了。”乔羽的声音哑得厉害,但我听明白了。
低头一看,豆豆打了个饱嗝,嘴角溢出点白白的奶水。
“哦。”我说。
想过许多种他醒来后的对白,真真没想到会是这么两句。
我淡定地穿好衣服,把吃饱就睡的小豆豆换个姿势抱好了,酝酿着一段煽情的对白,但抬眼接触到他温暖的眼神,不禁扬起了嘴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掉下眼泪。
“四儿……”我俯下身,脸颊贴在他手边,感觉到他的手微动,抚上我的脸颊,带着茧子的掌心那么温暖,在我脸上摩挲着,我捧住他的手,轻吻。
他轻哼了一声,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这才醒悟过来,把豆豆放在他床边,然后去给他倒了杯水。
他昏迷了一个月,每日都是由我喂他水饭,平日里用温水湿润他的嘴唇。
他喝下水后,深呼吸了一会儿,终于缓过来了。
我让人去叫了燕离过来,燕离不知怎的,磨蹭了许久才来,师傅还比他先到了,跟乔羽说了会话,告诉他一些近况,让他安心养病。
燕离给乔羽复诊时,我们几个都回避了一下,我左右张望了一会儿,疑惑问道:“师傅,你可曾看到唐三了?”
师傅摇了摇头。“近来都不见他人影。”
也不知他去哪里鬼混了……师傅说闽越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如今乔羽也醒了,是时候回帝都了。
帝都……我住了十年的地方,终于又要回去了。
燕离在里间唤道:“可以进来了。”
乔羽身上的伤重新包扎过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燕离道:“外伤的调养只需要些时日,休养过来就没事了,不会有后遗症,放心吧。”说着又要离开,我忙拉住他的手问道:“你忙什么呢,行色匆匆的。”
燕离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道:“我那里晒了些草药还没收呢,再晚就坏了。”说罢挣脱我的手走了。
我狐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对师傅说道:“燕小五这个人,有时候委实不厚道。”
师傅无奈地笑了笑,问乔羽道想吃些什么,乔羽自然是回答随便了,师傅便让人准备去了,顺道把豆豆抱去睡觉,留下空间给我和乔羽。
我依旧是走回他床边坐下,他一言不发,垂眸看着我。
我傻傻地回视他,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
瘦了好多……“你怎么这么傻……”我叹了一口气,又坐到床上,怕碰到他的伤口,只能轻轻依偎他的肩窝,闻到他一身苦涩的药香。
他抬起手环住我的肩膀,回抱我,依旧沉默着。
与他在一起,即便没有话说,也不会尴尬。
静静依偎,靠近他的时候,能够感受到他的心跳,他的脉动,于我而言,已经是一种最大的幸福了。
乔羽醒来后第三天,师傅宣布了班师回朝,只留下白樊驻守。
唐思进来的时候,我正抓着豆豆的小脚丫玩耍。
“豆豆啊……”我睨他一眼,继续逗豆豆玩,“三爹来了,快看。”
豆豆傻乎乎的,也不会笑,只一双灵动的眼睛乱瞄。
唐思有些反常,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后,说:“李莹玉,你出来,我有些话跟你说。”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看他神色,不像是开玩笑,我更莫名了。
“出来一下。”他说完这句话就率先转身出门了。
我想了想,把豆豆安置好了,也起身跟了出去。
因为正在拔营,到处都是人来人往,唐思走得有些快,我急忙跟上,见他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奔了出去。
我莫名其妙地骑上另一匹马追出去。
“唐思,你抽什么疯啊!”
他一口气奔出五六里,跑到无人之处这才停了下来。
“吁——”我勒住了马停在他身侧,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头发,眯着眼睛看他,“你到底怎么了?”
唐思看着前方,忽地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认真说道:“李莹玉,我还是不回帝都了。”
“啊?”我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唐思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去帝都了,你们自己回去吧,我回唐门。”
我的心蓦地凉了半截。
“唐思,你把话说清楚一点。”
唐思沉默了片刻,方道:“还记得,在破庙里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你说过那么多话,鬼知道你指哪一句!”我怒了。
“我说有一些事情没有想清楚,想清楚了会告诉你答案。现在我想清楚了。我觉得我们不合适,还是算了吧。”
我攥紧了马鞭,咬牙道:“你最好……能解释清楚一点。”
唐思别过脸,看向远处的青山。十月的山,已经没有夏日里那样郁郁葱葱,生机盎然了。南方的秋,带着一种萧瑟的美感,清风掠过山冈原野,秋高气爽,让人心旷神怡。
可我的心,不怎么轻松得起来。
“我是个受不得束缚的人,在唐门便是如此,我离开,想拐着你和我一起浪迹江湖,你若登基为皇,这个心愿便无可能实现了。既然求不得,我就放手。”唐思说,“就这么简单。”
情为何物……师傅,你告诉我,这又算是什么东西?
我气笑了:“就为这么个理由?”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淡淡说道。
我气疯了,从马上跳了过去落在他马背上,唐思怔愣地接住我,我掐住他的脖子怒吼:“你跟我扯什么文艺!什么狗屁理由!我当皇帝了,难道会打条锁链锁住你吗?这天底下万里河山,你想来就想来想去就去,我绝对不会锁着你!你难道要为了这种理由离开我?”
马儿受了惊,扬起蹄子奔了出去,唐思急忙勒住马,抱紧了我的腰。
“别胡闹!”
我的脸贴在他胸口处,想起他待我的种种好,心上一阵揪痛,哑声道:“你觉得我会信你这鬼扯淡的理由吗?”
马儿平静了下来,唐思说:“我们要的不一样,李莹玉,我要的你给不起;你要的我也不想给,就是这样。”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的是,是当年的李莹玉,可以陪我浪迹天涯,陪我笑傲江湖,无拘无束,双宿双飞的李莹玉。”
“你只是嫌弃我变成废人了。”
“不。即便你身无功夫,我也愿意背着你翻山越岭。但是束缚住你的,不是身体,是朝堂。你的束缚太多,而我,不愿意让你成为我的束缚。”唐思捏住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这种束缚,是看不见的锁链。我要走,你留不住,告诉你,是我最后的让步。”
他目光清朗,不含一丝多余的情绪。
不像他,一点都不像他……“你不是唐思。”我冷冷看着他,“唐思不会这样跟我说话。”
他爽朗笑道:“我不是爱你的唐思,所以不会像以前那样对你了。”
我的心是一点点冷了。
“你明明……对我那么好……”我蹭着他的胸口,眼眶发热,“三儿,我们回家吧……”
“对你好,是我自己的事。或许是对你有一丝愧疚,毕竟是我自己先要离开的。其实你身边有那么多人陪着,也不少我一个了。你不要以为我是在吃醋,既然已经没有感情了,也就无所谓吃醋了。我说的是实话。你也算是半个江湖儿女,大气一点,别扭扭捏捏的,显得矫情。”
已经没有感情了吗……我冷冷地道:“你再说一遍,你对我,没有感情了?”
“是。我说放下,就放下了。唐思对李莹玉,已经没有感情了。”
他的心跳声很平缓,一声一声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头。
他没有说谎。
拿得起,放得下。
这就是唐思吗……我干笑了三声:“哈哈哈。”
我从那个怀抱退开。
许多次,他把我揽在怀里,安慰我。
他说,我何时骗过你。
他说,你要去哪里,我便陪你去。
他说,别怕,会没事的。
他说,唐思对李莹玉,没有感情了。
“你要去哪里,回唐门吗?”我撩了下头发,淡淡问道。
“嗯。”唐思扶着我的腰,把我从马上抱了下来,驱逐出他的世界。
“我先回唐门一趟,听说陶嫣怀孕了,我回去跟大哥道声喜,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了。”
唐思,你够狠。
我假笑道:“不如找个轻功好的,跟你双宿双飞啊。正所谓在天愿作比翼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是这么说的吧?”
唐思扯了扯嘴角,笑了笑。
“算是吧。天下人那么多,总会找到的。有好消息会告诉你的。”
“不用了。”我木然道,“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既然断了就断得彻底一点,别拖泥带水的找不痛快。”
唐思点点头说:“也是。”又回头看了营帐的方向一眼,说,“快起程了吧,你该回去了。我没什么行李要收拾的,这样就能上路了。”
我翻身上马,道:“那就这样吧,后会无期了。”
他笑着点点头,竟先我一步扬鞭,策马远去。
我心口一堵,往反方向一挥马鞭,几乎是往死里抽着马,一路风驰电掣。
就这么走了?
我想他只是开玩笑的。
只是惩罚我最近整日守着乔四没有理会他。
我们家三儿啊……其实……——李莹玉,你这小流氓!
——李莹玉,你良心被狗吃了吗?我对你如何,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李莹玉,你的心里,真的没有一点我的存在吗?
我的心里,怎么会没有他呢。
但他的心里,已经没有我了。
师傅说,情之一字,因人而异。
唐思于我,是仿佛水面上映出来的另一半,我们是相像的,他想要的东西,也是我渴求的,只是他放弃我便得到了,我除非放弃自己,来世或许还有一丝机会……嗬……所以说命运对人好不好啊,不在于他给你的多好,而在于他给的是不是你想要的。
这江山,权力和财富,对我来说除了负担就是束缚,我想要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和我的唐思,但是我也没得选啊……所以他够狠,够决绝,说放手就放手,一扬鞭,就与我各自天涯了。
说什么有好消息会告诉我,呸,谁他妈想知道啊,我恨不得他一生一世一个人,也不想知道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他抱着另一个女人就像当初抱着我那样,或者怜惜地轻吻她的眉心,或者掐着她的腰咬牙切齿地吻她的唇,或者……或者怎么样呢……他身边会有另一个女人,那个人不是我。
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人,哪怕路上遇见了,也不过觉得眼熟而已。
我下了马,师傅来到我身边,说玉儿你怎么哭了。
我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怀里。
唐思走了,我的三儿走了……因为他能毫不心虚地说对我没有感情,所以我找不出留下他的理由。
我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