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如既往的阴沉,太阳不知道躲在哪片云彩后面乘凉,风倒是鼓足了劲地吹,扑面而来,砸得人脸上都有略微的疼。当然,和阴沉天气同样一成不变的,就是这边人节奏的缓慢。荷兰人永远迈着慵懒闲散地步调,走着或要紧或无谓的事情,倒是真透着一股子如同风车一般的风似的随意。就算在机场这样本应充满节奏感的地方也不例外。
在这长着浅黄色卷发蔚蓝色眼珠的人群中,忽然闪过一个有着黑头发黄皮肤的挺拔身影。他随意地套着一件淡蓝色的冲锋衣,松松垮垮地穿着一条休闲牛仔裤,柔顺润泽的黑发被打理成随意舒服的造型,一双在男孩子脸上并不常见的大眼睛像黑曜石一般明亮生动。他应该是很年轻,这从他休闲的着装,润泽紧致的皮肤,以及矫健的身姿可以轻易地得出结论。但他微抿的嘴唇,和沉静淡漠的眼神,又透露出不属于这个年龄段孩子的沉稳气质。
一个四五岁的荷兰小姑娘,捧着冰淇林吃得正欢畅,没注意到身后有一个逐渐滚动逼近的巨大黑色行李箱。而站在行李箱背后的那位荷兰老先生,一直低着头奋力地推着箱子,明显也没有伸头打量前方的意思。眼看着沉重的庞然大物就要撞向相较之明显弱小太多的小朋友,那位帅气的年轻人一个箭步跨过去,伸出一只手臂抱起了小姑娘,一个漂亮的闪身就躲过了这场或许会发生的小意外。
小姑娘被抱在怀里,莫名地看着眼前这位漂亮的大哥哥,肉嘟嘟的脸蛋上沾满了白乎乎的奶油,蓝宝石一样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扑哧一声乐了起来。
年轻人从随身挎着的单肩包里抽出一片柔软的纸巾,耐心地给小姑娘擦干净嘴和脸,这才把她放在了地上,拍拍她的头,继续向登机口走去。
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对于经常往返国内外的学子或者商务人士来说,或许不算长。但对于他来说,其实并不算短。来这边的这四年,他几乎都没有回过国。中国人最重要的春节和西方人的圣诞节微妙的错开,他也就理所应当地扯出千百个理由搪塞母亲,圣诞节没必要兴师动众地回国,春节学校还要上课。当然他心里清楚那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其实归根到底只有一个。他很少去想,因为他发现想念原来也能伤经动骨。但是有的时候,又会忍不住拿出来想一想,就好像心里放了一个魔幻的口袋,口袋里装满了美好而甜蜜的芬芳,当苦涩和酸楚快要溢满的时候,就拿出来使劲嗅一嗅,让那些沉甸甸的甜蜜重新滋润一下似乎快要干涸成沙漠的心底,再深深地吸一口气,这才又活了过来。
当这些思念都要化成毒瘾的时候,他也终于熬到了毕业的日子。他本以为自己会激动雀跃,欢腾不已,毕竟这是他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都在期盼的时刻。但是并没有,预想之中的激动并没有降临,他的心情很平静,在过早清醒的清晨会稍微有些慌张,但是还好。他已经长大了,他已经能熟练得控制很多事情,包括他的设计,包括他自己。
刚一出机场,就看见卓家的司机在出口毕恭毕敬地等候着。他母亲是个念旧的人,一旦用熟的人不轻易换,更何况这个孩子一向体贴懂事。小林一看见等了一上午的人出现了,忙迎过去接过行李,递过去早就准备好的饮用水:“泫少爷,辛苦了。”
秦飞泫点点头,没说话,直接坐进了车。
他准备好见的人,不知道还要费多大的周折才能见到。他没有准备好见的人,就那么突忽其然地出现在眼前了。
卓越当时正在客厅接电话,是一个蛮大的单子,昨天明明敲定的价格,今天对方又出尔反尔。这类事情见怪不怪,对于身经百战的他来说,处理起来几乎不用走心,怎样开口怎样迎合怎样埋线怎样设套,都自然得如同程式化的设定。只是偶尔会觉得厌烦,尽管最后的胜利往往都落入他的囊中,却仍觉得像吃多了甜品一样,胸口腻得发闷。
不经意地,就听见沉稳却不失矫捷的步子,缓缓停在了身边。他抬眼一看,就望见很久秦飞泫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坐下。卓越不禁愣了一下,四年不见,他真的长大了。更加宽阔的肩膀和胸膛都使他显得更健硕,而他眉目间淡然而沉稳的气度,让卓越不禁有了对镜而视的错觉。他们毕竟是亲兄弟,想象是如此之明显,原来怎么从来没有人注意到呢?
卓越又寒暄了几句,挂上电话,冲秦飞泫笑笑:“回来了?”
秦飞泫同样客气地颔首微笑:“回来了。”
晚上一家人一起吃饭,卓夫人高兴的不得了。到底是她最心爱的孩子,她如今那样的身份,还又是夹菜又是添汤的,嘘寒问暖的关怀之情溢于言表。卓越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淡淡笑笑,低头默默吃饭。
“小泫,这次回来,就准备留在国内发展了吧?不准备再回那边了吧?”
“不了,国内好几个顶尖的设计所已经给我下了offer了,待遇还前景都还不错,我想先在国内试试看。”
卓夫人乐得喜笑颜开:“这就对了,何必跑那么远的地方让妈妈担心。工作么,开心就好,不要太累了。”
静默了一下,秦飞泫还是问道:“妈,找到我姐了吗?”
本来其乐融融的氛围被这块冷不丁抛出的手雷炸了个寂静无声。早就料到如此反应的秦飞泫倒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搁下碗筷,扬起餐巾抹了下唇角:“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卓夫人望着小儿子倔强的身影叹气:“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忘不了呢?”
说罢看看还在跟前的卓越,气有点顺不过来。她年纪大了,渐渐也失了当年湖水一般安宁的心境,不知道是得到的太多,还是失去的太多,让她到了末了反倒开始患得患失:“你们两兄弟,真是活脱脱一个样!那女人有什么好的,至于让你们这么多年……”
话还没说完就被无声地撂了场子,她倒是忘了卓越毕竟是卓越,秦飞泫或者还能顾着她的面子,而卓越如今早已是这个家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了。卓越不开心起来,是连她都要噤声的。
卓越的不开心比秦飞泫还要冷漠,他连个告辞语都不说,甚至连个攻击性的眼神都懒得丢给她,就站起身来径直地离去了。只留下一串沉重的脚步声让她心里莫名地七上八下。
这算什么?她说错什么了么?
秦飞泫躺在柔软的大床上静静地想过去的事情。也只有每天的这个时候,他才能允许自己回到从前,卸下冰冷厚重的壳,从冷静沉稳的设计师,变回从前那个敏感青涩的单纯小子。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抛下现实中一切看似重要却又意义飘忽的琐碎事情,努力地钻入他日夜渴望的甜蜜梦境里。
自从四年前他被骗到了荷兰,他就开始断断续续做同一个梦。周而复始,重重叠叠。内容简单得近乎单调,就是两个年轻孩子,安安静静,肩并肩躺在一棵繁茂碧绿的大树下,巨大的绿荫撑开一片安稳的清爽,树上结出的不知名花朵纷纷扬扬地落了他们满头满脸。男孩紧握着女孩的手,两人脸上都是一派安心的满足。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却知道那是谁。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棵树,却总是在梦中跑去那里,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但尽管这梦来的蹊跷,却仍不损它的诱惑和甜蜜。这点虚幻的梦幻好像独属于他的***,让他沉浸得不能自拔。
其实不用问,秦飞泫也知道。就好像现在,就算卓越不说话,秦飞泫只需和他对视一眼,他就明白,她根本没丢,卓越也不可能放她走。
“她在哪儿?”
“安安静静地过你自己的日子,不好么?”
卓越躺在巨大的老板椅里,即使是那样慵懒的姿态,也依然气宇轩昂:“何必去搅乱她?她现在很平静。”
秦飞泫撇撇嘴角,眼角流露出一丝不屑:“我不像你,我不胆小。”
短短的一句话像冰棱子一样,又尖又利,冷冰冰,直直的戳进了卓越的心窝子里。他看着眼前英气逼人的弟弟,竟然第一次开始感触到自己的衰老。他知道自己身体依然强健,体格依然壮硕,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高端俱乐部和时尚杂志纷纷请他做代言拍照片。可那挡不住的,内心的衰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他亲手切断他有关于未来一切美好可能性的时候,就一瞬间衰老了吧。
“她很好,但是不在这个城市。她换了工作,换了身份证,所以连名字也换了。她这次躲得很用心,我当年也是费了很大的力气。”卓越旋转开带着密码的抽屉,从最底层抽出一个被压得平平整整的信封,“如果你到底还是放不下,为什么拖到现在才回来?”
秦飞泫不客气地接过信封:“我要的是一个结果,不是徒劳无谓的挣扎。”
如果再怎么激烈的挣扎都是徒劳,那他宁愿等待。
等待时间抚平锋利的伤口,等待岁月冲刷掉沉痛的记忆,等待回忆酿成最浓郁的思念。
她说过,他们都应该再勇敢一点。
所以,他勇敢地熬过了这么久远漫长的岁月,任由蚀骨的思念把他磨成了真正的男人。
他完成了她让他做的,现在是时候,讨回他应得的。
S城很小,设施却很齐全。一个现代化城市应该有的东西它都有,吃喝玩乐样样不缺,人们平庸地忙碌,平庸地享乐,空气中时时洋溢着各得其所的忙碌与闲散。
像这种人际关系亲近得有些尴尬的小地方,纠纷争执似乎都有更富人情味的方式解决,所以律所这种过于程式化和冷冰冰的地方,经常会比盛夏的公共浴室还要冷清。小地方的律师就是万金油,最长接的活无非是结婚离婚时的财产纠纷,就连这点微薄的营生,还经常会被心意变来变去的当事人无情地放出又掐断。呵呵,也难怪么,爱情本来就是这个事情上最反复无常的东西,更何况是靠它来维系的婚姻。
叶子豪噼里啪啦一阵敲之后,对着电脑屏幕蹦出来的数字愣了好半天,才颓然地倒在皮椅子里嗷嗷大叫:“我不干了不干了,再也不干了!”
辛辛苦苦念到名牌大学的法学硕士又怎样?吃尽苦头地考下中华第一大考的司法考试,拿到了人人羡慕的律师资格证书又怎样?还不是要回到这一亩三分地,靠着爹妈的支持赞助,开这么个只出不进的破律所。照这样的盈利率,他要换房子换车,娶媳妇儿生孩子,彻底脱离他那暴发户的爹,只能到他第三轮投胎转世了!
正喊得起劲,忽然看见门口走进来一个年轻气派的小伙子,清秀的眉宇间器宇不凡。叶子豪一眼就料定他不是这个地方的人,并且来头不小,忙急急忙忙地招呼道:“先生你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年轻人微微颔首:“我找人。”
“找人?行行,我们也接过这类的案子。我们可以帮你向法院申请失踪公告,可以申请设立和添加财产代管人,您先请坐。”笑嘻嘻地按下来客,又忙回头向里面的招呼道,“小涵,有当事人来了,快倒点茶水!”
林涵正在里面整理案卷,她这个合伙人什么都好,要说聪明机敏,反应迅速,专业知识扎实程度,他身上就绝对彰显了一个高素质学院派应该有的风范和气度的。唯一的缺点就是性子急。明明好端端的案卷,让他昨天找个什么东西,就被扒成了这个德行。害得她一整天什么都没干,就是重新理清这些卷。
这会听见外面招呼,就用袖口拭了拭额头细密的汗珠,急匆匆地赶去饮水机旁,抽出了两个一次性的纸杯子,灌满了水,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端了过去。
刚才一不小心水装的有些满,蛮洒出来,所以林涵一直低着头,步子走得很小。到了跟前,也没吱声打断叶子豪慷慨激昂的套磁,只抿着嘴角安安静静地把杯子摆好。
“您先喝点水。”
“好,谢谢。”
林涵觉得这声音出奇的耳熟,不禁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就愣住了。傻站了好久,都没听见叶子豪嚷嚷:“喂喂,林涵?林涵!你找个地方坐下好吧,我看不见人家先生的脸了都。怎么沟通案情啊!”
“没关系,林小姐坐这里吧。”当事人礼貌地站起了身子,自己去旁边拉了把椅子摆在挨边的位置。
林涵垂着头,大半个身子都背对着叶子豪,他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觉得她今天表现出奇的不好,既不勤快嘴又不甜,难不成她自己也琢磨出在这个小律所干没什么油水,想撂下他一个人另攀高枝,所以来接待当事人都心不在焉起来了?
“林涵,你傻了啊,快坐下啊!”
林涵低低地“哦”了一声,慢吞吞地坐下。那个年轻的当事人也微笑着挨着她坐下,脸上不知怎么的反倒明媚了起来。
叶子豪觉得是自己刚才一番表述,所展现出来的专业素养打动了他,不由得自信心高涨,更加热情洋溢了起来:“您继续说,您要申报的失踪人和您是什么关系?”
“是我姐姐。”
“哦,姐姐。”叶子豪掏出黑色的碳素笔一笔一划地记在硬皮2记事本上,“那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呢?”
“四年前。”
“四年了?”叶子豪大吃一惊,脸色不由得一变,沉吟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道,“恕我直言,如果失踪四年以上都毫无音讯的话,多半是凶多吉少。而且按照我国法律的规定,失踪四年是可以直接申请宣告死亡的……”
林涵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不耐烦地打断了叶子豪:“好端端的,能不能不要这么不吉利。你怎么知道人家死了啊?”
当事人也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说的就是啊。”
“那,那好吧。”叶子豪反应快,很快转移了话题,“那,你能说一下,你姐姐是怎么失踪的吗?是离家出走,还是意外事故?”
“都不是。她就是……”年轻的当事人扬起脸,做出一副回忆的样子,“她就是把我骗上了飞机,然后跟我说她要去乘务舱倒杯水,结果就再也没有回来。”
“啊?这样子啊。”叶子豪奋笔疾书地记录这,这种失踪方法倒是闻所未闻,“那之后呢?没有报警吗?你们当年乘坐的是哪家航班?没有询问乘务人员吗?”
“够了!”
早就备受煎熬的林涵终于坐不住了,腾地一下站起身子,冲满脸笑容的年轻人指了指:“秦飞泫,你跟我出来。”
盛夏的S市总是绿树茵茵,街头巷尾都飘着蒲公英一样的杨棉,一不小心就被吸进鼻子里,呛得人能咳出眼泪。傍晚时分的阳光和缓很多,温柔又不失明媚,柔柔软软地洒在人身上,让人觉得窝心的暖。秦飞泫看着垂在她身旁,摇摇晃晃,没有丝毫自觉的纤细的手,克制不住地想要握住,却被她猛地一个转身给停住了。
“你回来干什么?”
秦飞泫笑笑:“我是中国人,我又没有犯法,谁规定我不准回自己的祖国?”
女子不耐烦地皱皱眉头,那神情和记忆中的丝毫未变。从她第一眼闪进视线他就一直在悄悄打量她,四年的时光,却好像牛奶一样滑过她的生命。她圆润了些,脸颊不在苍白清瘦,反而泛起了红润的光泽。单薄的身体也有了成熟女人特有的优雅曲线,她蓄起的长发已经垂到腰间,轻扬的眉眼比过去要明媚许多,也生动许多。
“我是问你来找我干什么?”
秦飞泫两只手抱在胸前,玩味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秦沫雪,你以为你换个八字不沾边的名字,二百块钱办个假证,躲在偏远小城市,当个蹩脚小律师,我就找不到你了?”
秦沫雪有些气急:“什么叫蹩脚小律师?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接地气啊接地气?你以为现在法律界这么好混的?TOP5都是你随随便便就能进的?这个年头不靠爹不傍款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很辛苦的好吧?”
“咦,是吗?”秦飞泫又笑笑,“我以为你少养了一个人,生活会轻松很多才是。”
秦沫雪又被他一句话噎住,半天没想起来该怎么回嘴。是啊,她本应该过得更轻松更快乐更没有负担才是。事实上,大概也是如此吧。她从事了她一直想要从事的职业,她总算没有荒废大学四年所学。她的确过着她一直向往的,安静,祥和,有追求,有希望,有普通琐碎烦恼的,青苹果一样单纯的,有甜有涩的小日子。谁说她不快乐呢?谁说她不满足呢?
那些太过遥远的爱恨情仇,早就被她刻意地埋在了久远的记忆里。她说过要原谅,就当真是原谅了。她彻底的放下了那么多,就唯独放不下一样东西,放不下一个人。而如今,这个人就这么大喇喇地站在她面前,那样若无其事,那样自得其乐,好像这一切与他都五关似的!
就好像,他不懂得她的思念,她的牵挂似的。
秦飞泫看着她不知是因为急,还是因为恼,而慢慢泛红的脸颊,心底那块冰封了许久的角落,好像又一次燃起了热烈的蓝色火苗,灼灼而升,缓缓而动。
秦飞泫放下了手臂,轻轻捉住她垂在眼前的,一双纤细而微凉的手,紧紧地扣在温热厚实的掌中。秦沫雪望着他不知什么时候依然深邃起了的眸子,感受着从他掌心传来的炙热。
秦飞泫静静地望着她,开口叫了一声:“姐姐。”
秦沫雪被这久远得都有些陌生的称呼震得一惊,眼睛蓦然地睁大了,她看的到他眼底,比黑色的眸子还要浓郁的,是光阴,是思念,是再明显不过的——爱。
秦飞泫就那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静静地站着:“这一次,我不会再放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