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太师站在窗前,月光照进窗子,正好照在他的脸上,他脸上的神情是楚岫无法形容的苍凉。
书案上放着楚岫送来的那幅画,易蕤之专注地弹着琴,神色清傲,仿佛世间一切在他之外又在他一手之间。
“太师,不知让我到此处来是何事?”楚岫看着画中人,问道。
“既然你将这画送来,老夫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太师转过身来,语气刚正里带上了伤感,“你怎么知道蕤之的,还有这幅画你从哪找来的?”
“我不相信太师没看出来,这幅画分明是我画的,前两天才刚裱好。上面一切都是新的,只是人是当年而已。”楚岫站在书案旁,手指轻描过画上那一枝红梅。
太师也没管楚岫的顾左右而言他,道,“你分明没有见过蕤之,这幅画的原画你是哪里来的?”
“知道了原画的出处,太师又有何用呢?”楚岫望向太师,月光在这个身体健硕的老人身上笼上了一层霜色,仿佛这一刻他就要老去了,“太师自己不是也有他的画像么!看着画像想人是最伤感的事情了。不过,太师看着这画像倒还有东西可想,晚辈看着这个,却是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记忆的。人生伤心事,死别过于生离;子欲养而亲不待,大抵没有比这个更让人无奈。”
“都是你这个妖精,都是你,你把蕤之给害了,你还有脸到我面前来说。”太师听了楚岫的话,情绪突然激动,上前掐住楚岫的脖子就一阵激动地乱吼。
“都是你,蕤之本不会死的,不会死的。都是你……”
廉太师看到楚岫,楚岫的脸分明是易蕤之的脸,这让他迷恋和伤感,但楚岫脸上那一双大大的眼睛,却总是会夺去他更多的注意力,清亮的琥珀色,就像世界上最剔透最纯净的水晶,他看到这双眼睛就想到那个害了蕤之的女人,那个女人也是这样一双眼睛,妖精一般的眼睛,纯净的剔透的柔情的脆弱的乞怜的,蛊惑了君王,还要把自己的哥哥也给蛊惑了。看到这双眼睛,让他只想把面前这个人给毁了,把这双眼睛给毁了。
楚岫被掐得痛苦不堪,费了好大劲才将太师的手掰开,退到一边,冷眼看着廉太师。
楚岫冷冷的眼神让廉太师如遭雷击地回过神,那样冷眼斜睨人的动作,一双眼里仿佛蕴满冬夜的月光,孤傲地清冷,和蕤之一模一样。
廉太师默默地退了几步,想到那个人已经死了,再不会回来了,巨大的悲恸将原来所有的激动都压了下去,他看着楚岫,口中喃喃有声,“你把蕤之还回来,把他还回来!”
楚岫咳了几声,摸了摸脖子,觉得太师情绪已经稳定了,才说道,“现在知道他的事情的人已经不多了,所以,我今日来是想从您这里知道一些当年的事情,最主要是想确定我的身份。如果太师觉得无可奉告的话,可以早些告诉我,我也就去想别的办法查。我不知道你们当年的恩怨,如果你要说父债子偿,我也可以听你说你要的偿还。”
廉太师的一系列动作语言,让楚岫已经很确定画上的易蕤之就是自己身体的父亲,他的一席话说得不卑不亢,太师倒不再那般排斥他,毕竟蕤之的孩子就要有蕤之的风骨。
楚岫脖子上那一圈手掐的印子在红烛光下和其周围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太师看着心里便有了愧疚,觉得那印子就像是在十几年前的那个人脖子上一样。
他也曾在蕤之脖子上掐出了这样的印子,蕤之也是用这样清冷的目光将他盯着,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之后再见就是在天牢里。
如果知道那是他们最后的接触,无论如何,他都不会那样对他。
太师坐到书案后面,看着书案上的画中人出神,好久才说了一句话,“当年那些事都是秘闻,知道的人都被灭口了。有些人是被先皇杀的,另外的都是我暗地里派人杀的。先皇死之前本想将我找理由处死的,只是我早投靠了太子,后来他想杀也杀不了了,我这才活了下来,如果你知道了,我不敢保证我后悔之后会不会杀了你。”
“你是说我是先皇易贵妃所生小皇子之事,这事我早知道了。不过,你要杀我灭口,这事可不简单,皇上找不到我是不会罢休的。”
楚岫靠在书案边上,神情闲适里带着丝嘲笑。
廉太师听楚岫这么说,倒是一惊,“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知道的事情总有知道的方法。我想,不仅我知道了,皇上大概也知道了吧!”楚岫的话很得意,但心里却是从没有过的沉重和哀伤,他虽然脸上带笑,那笑却最苦涩不过。
要说楚岫是如何知道这些的,除了他比常人更好的推断和想象力之外,只能说是上天的安排。
同易明致一起住进楚岫府中的仆人叫易方,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仆,算起来他比易蕤之还大些。他从小就卖身到易家,在易家还没垮之前,他在内院做事,也过过很好的生活。易蕤之是易家长房大少爷,他没有那个资质给大少爷做仆人,却是一姨娘小少爷房里的书僮,也就是易明致父亲的书僮。
在一个家里的住着,怎么也会有交集的,易方见过易蕤之,也见过易楚儿,甚至对当时大家族里的很多事都记得。他看到楚岫的第一眼,叫的便是“大少爷”,之后发觉错了,便同楚岫说起了很多事,还感叹世上不可能有这么相似的人,说楚岫一定是大少爷在外历练时所生的孩子。
他说,易家的人无论男女都长相极美,其中以大少爷易蕤之和小小姐易楚儿为最,大少爷和小小姐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两个人在一起读书,在一起练琴,小小姐看大少爷舞剑,这些都是易府里最美的景象。不过,为了历练,大少爷弱冠之后就出门历练了,小小姐由于美名在锦国响遍,皇上便想纳她为妃,后来不知为什么,皇上没有留下小小姐却将她送到了承国,小小姐成了承国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易氏一族对将女儿送到别国很愤慨,但也不能反抗,易家因为易楚儿在承国的受宠在锦国大大风光了一阵,但也遭受了很多家族的嘲笑,后来易楚儿所生的皇子死了,她自己不久也香消玉殒,易氏一族很快就衰败下去,其中不仅有国君的打压,许多别的家族在墙倒时不扶反推的行为无疑让易家衰败更快,后来易家家破人亡,许多族人开始往承国迁移,易明致一家就是例子。
易蕤之名岫,字蕤之。
虽然有关于易蕤之和易楚儿的文字几乎都被毁了,知道事情的人也找不到,但当那老仆说出易蕤之之名的时候,楚岫犹如被闪电劈过,一阵清明后是无尽的痛苦。
第十三章当年
廉太师没想到楚岫居然知道了这么多事情,看楚岫清淡的表情,苦涩的略勾起的唇角,微阖上眼细思考问题的冷静……
这些无一不和蕤之相像,他又想起蕤之当年在牢里的时候对他的哀求,要自己保护他的孩子,不能让他落入先皇的手中。
现在,当年那个才刚会说话一团肉的孩子已经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是蕤之的血脉,长相和神情都和蕤之相像,这让自己心受煎熬,他是蕤之当年背叛自己的证据,看到他就想把他毁了,但想到蕤之当年的嘱托又不得不保护他。
“你不愿意说有关我身世的事情就算了,不过,六年前,你把我送进宫去,我想我作为受害者有权利知道其中的原因。”楚岫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书案上的罩灯,红色的灯纸周围围着几只趋光的飞蛾。
飞蛾扑火,只是他们的习性而已。若知道扑火即死,又有谁会去呢?
“若你要知道,老夫可以告诉你。告诉你了,老夫也就了了一桩心事。”
廉太师看着书案上的画,里面的人在他的面前鲜活起来,伸出手去触摸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肌肤的温度。
他的眼透过画,透过照进来的月光,二十多年了,和他在一起的那些从前的事从不曾褪色和模糊,它们已经刻在了身体里,直到化成灰才能将之湮没。
“皇上很看重你,我看得出来,他对你不仅有对臣子的信任和倚重,还对你有别样的心思。……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皇上居然没有将你充入后宫,而是将你放在朝堂。”
“不过,我却知道,有的时候,一个人对我说什么,我都可以按照他要求的做。皇上应该也是如此了。当年,蕤之对我说什么,我就是这样办的,我不想看他失望,不愿意他伤心。”
“我对他有不一样的感情,我想和他做夫妻,想他一直在我身边,这些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他是易家长子,我不可能将他束缚在自己身边,他不是一个平民百姓,我没有能力将他束缚住。”
廉太师看向楚岫,楚岫眼神剔透,并没有嘲笑或是鄙夷,他专注地听着,仿佛也陷入了当年。
“是啊,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心里装的是蕤之,这么多年了,一直是他。你很聪明,你是蕤之的孩子,你比他还聪明,这些你一定早猜到了,所以才拿蕤之的画像来给我看。”
“蕤之总是很冷淡,心也狠,他只对他在乎的人和善,他明明知道我对他的感情,他还要不断利用我,利用我的帮忙去和宫里的妹妹私会,你就是那两年出生的,你出生了,先皇还不知道你是他们兄妹偷情才有的孩子,对你好得不得了,还要立你为太子。
那两年也是我最开心的时候,蕤之住在我府上,就是住在这里,每日对我笑,弹琴给我听,有时候也和我切磋剑技,那时我想,仅仅是看着他就很好了。
不过,你那个狐狸精娘得到了蕤之还不满足,还要蕤之带她走,想和蕤之过神仙眷侣的生活。先皇那么宠爱她,她怎么走得掉。再加她入宫那几年先皇对她独宠,宫里和朝堂里太多人对她不满,皇后更因为她生了你抢太子之位的关系,一心要除掉她。
别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那天早上,蕤之弹了新写的琴曲给我听,我现在还记得那曲子的调子,他弹完之后就拿了曲谱去宫里,然后,他就没有回来过,他被打进了牢里,我接到消息,费了千辛万苦才进到牢里看他,他求我以后好好照顾你,要将你保护好,不能让先皇找到了。
那时我才知道,你不是先皇的孩子,你是蕤之的孩子。你被你娘的侍女带出宫给我,我找了一个和你极像的孩子抱去给了先皇,对先皇说,那个侍女将孩子抱来给我,我不知道内情,便将孩子和侍女都带给先皇处置。
先皇太生气了,他根本没有看孩子,就将孩子在地上摔死了,以至于根本没有发现我换了个孩子。
我还记得,当时你娘就在一边看着,对先皇不断求情,哼,她还痛骂我。
明明是她失妇德在先,勾引哥哥还生了孩子,最后还害死了蕤之,她居然还来骂我。
蕤之在之后被先皇秘密处死了,我甚至没有见到他的尸骨。
你母亲在先皇心中的分量太重,她虽然背叛了先皇,但先皇仍然不忍心杀了她,只盼着她回心转意,但她一心念着蕤之,据说蕤之死后他就每日咳血,不久就伤心而死了。先皇为了保全你娘的名声,一直压着当年的这事,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后面的事情,是大家都知道的:你娘死后被保存在千年玄冰棺里,千年不腐。先皇因为你娘的死伤心过度,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他驾崩前,让大臣们去听遗诏,遗诏里第一条是让太子登基,第二条居然就是让将你母亲移出和他合葬,先皇驾崩后,当年本就病重的皇后娘娘要求了殉葬,作为皇后,她居然不能和先皇葬在一起。皇后仁德,却连先皇的陵都进不了。
你那母亲真是一个妖精,蕤之也是,现在你也是,你们家最好绝种了才好,不然,天下该会出现多少伤心人。”
楚岫听着这些,脸上表情清淡,但心里却翻天覆地了一番,那些沉重的往事压在心里,他坐着,一动也动不了。
“你问我为什么要将你送到宫里去?”太师眼睛里早有了泪花,不过,此时却又笑了出来,语气嘲讽,表情极为怪异可怕,“你从两岁到十六岁都是我在养你,你住的那个别庄就是我买下的,养你的阿静原本是我的通房丫头,当年她倾慕你的父亲,所以我才放心让她去养你,说你是蕤之的遗孤,她一直尽心尽力,将你教养地很好,每个月都回来向我报告你的情况,只是,你十六岁那年,我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她来向我问你的母亲的情况,我一生最恨的就是你母亲,一时没忍住失手杀了她,你看她没回去,便进京来找她,我一直派人监视着你,看你在城里到处乱闯,怕你出事就让人将你捉进了府里来。
说来,那天还是我将你送走后第一次见到你,你睡着的时候和蕤之太像了,看到你我心里就受不了,我看到你就受不了……”
“你怎么能和蕤之长得那么像,你怎么要用那样的眼睛看着我,我看到你只想把你毁了……”
廉太师语气激动,好半天才回过神,看着楚岫道,“那个女人一心想着要逃脱皇宫,我就是要将你送到皇宫去,让你被囚在她一心要离开的地方。再说,现在的皇上最痛恨的就是当年的易贵妃,要是他知道你是那个妖精的孩子,能怎么对你呢。”
廉太师看着楚岫,说得咬牙切齿。
一会儿他又看着书案上的画入了神,语气悲戚地自言自语道,“蕤之,我对不起你,我不是故意要那样对你的孩子,可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呢,你为什么和你妹妹在一起也不接受我呢。”
楚岫看着廉太师疯癫般的神情,明明是三月的晚上,他额角却不自觉起了汗。头脑清明却一阵一阵地痛:这些飞蛾扑火的人真是太可怕了,怎么可能爱一个人爱成那种样子。
一生,一生是多长,一直想着一个人,爱着一个人,那会是什么样子?
楚岫恍恍惚惚地起身,门外已有仆人来唤道,“老爷,开宴的吉时到了,是不是去前厅?”
楚岫出了院门,祁锋正在那里等他,看到他脸色惨白,担心地道,“楚岫,你怎么了?快把披风披上吧!”
楚岫站定,看着他,轻轻地点了头。
祁锋给他将披风系上,楚岫望着天上明月,小声问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呢,那个人不在了就活不下去了吗?”
祁锋看着楚岫的脸,眼里只有他,道,“不知道!”
爱一个人没有特定的样子,爱就是爱了!那个人不在了活不活地下去他也不知道,因为,那种问题是他想也不想想,不敢想的。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