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暖,你……不喜欢我刚才的提议么?”史蒂文赶紧说:“其实如果你不想被那些所谓的专业知识限制住,也是挺好的,历史上很多有名的大画家,其实都是自学成才的。少一点束缚,创作的时候的确可以更加自由……”
他还没有说完,苏暖就轻轻地摇了摇头,用充满疲倦和哀凉的语气说道:“不,我忽然就不喜欢画画了。我再也不想画了。”
说完以后,苏暖也不管史蒂文是什么反应,直接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不管谁来敲门,都不肯开。
没有人知道,那天下午,她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哭得是怎样的肝肠寸断。
原来,淡忘比离别更痛。
她恐慌,她自责,她无比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却又……无可奈何。如此复杂的感受,她真的已经无力承受。
史蒂文回去的一路上,都在不断地反省,他觉得自己今天还是太心急了,明明已经有了那么多的进展,却还是不知足,非得索要更多,结果就让事情发展成了现在这样。
他本来是想要鼓励苏暖,让她可以喜欢上用色彩作画,而不是永远只用黑白灰三种颜色,画那么沉闷的东西……可是现在看来,他起到的,是完完全全的反作用。
他甚至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来这一趟的。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苏暖重拾对绘画的热情呢?史蒂文想破了头,却还是没什么办法。先前心底的那一丝丝喜悦,也早就不知道被冲到什么地方去了。
苏暖一夜无眠。
她拼了命地想要留住脑子里的记忆,她一遍遍地回想着,试图找回当初的感觉,可是……越是如此,她就越是清晰地感觉到,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变得那么遥远了。
如今回想起来,恍惚如同上辈子发生的一样,那么不真切。
她痛苦地蜷缩在床上,扯着自己的头发,泪流满面。
她曾经以为,那些记忆可以温暖她的余生,结果,不过短短几个月而已,就已经褪色到了如此地步。她的人生还有那么漫长,她真的无法想象,今后的日子,自己应该如何度过。
要是寿命可以短一点就好了,如果她的生命现在就进入尾声,她就可以不用如此恐慌,也不用再费尽心思地去思考,将来怎么面对史蒂文的种种要求……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既然活着如此痛苦,为什么不干脆结束呢?
可她就是拿不出来那样的勇气,也无法彻底磨灭,心底里那一丝丝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能变成现实的期盼。
如今的她,已经没有亲人,没有恋人,甚至连朋友都没有,可以说是完全了无牵挂的状态。可她就是放不下那一丝幻想,依靠着那一丝丝脆弱到可笑的力量,一分一秒地支撑着自己,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害怕的,其实并不仅仅只是遗忘掉冷寂这个人而已。她更加害怕,忘了他以后,自己就连最后的一点点活下去的理由都没有了。
不行,她必须得趁着现在还记得,把所有的一切全都记录下来才行!她不能放任自己的记忆不断褪色,文字也好,图画也罢,总之她得记录!要不然的话,她怕连现在的这份感觉,都会慢慢失去!
苏暖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也不管现在是什么时间,直接赤着脚冲出了房间。
这种时候,管家和佣人们全都睡了,她蹑手蹑脚地去书房,在某个抽屉里,找到了所有的画纸和颜料。她小心翼翼地拿了一些回房间,借着月光,一点点描绘记忆当中的容颜。
她还能记得他的样子,刀刻斧凿一般立体的脸型和五官,凌厉的剑眉,在阳光之下会呈现出淡金色的眸子,在室内看起来的时候,是非常接近黑色的深棕。他的嘴唇很薄,总是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只有在与她相处的时候,才会向上弯曲,形成一个非常好看的弧度……
她能想起来,可是,却画不出来。
人脸是最最难画的,差之毫厘,便会谬之千里。苏暖画在纸上的脸,走形到可笑。
她的造型能力一直都不好,平时画点花花草草什么的,倒是勉强还能看,真的画人脸……怎么看怎么奇怪。那简直已经不是可以简单地用“丑”这个字可以形容的了,那简直就是一个怪胎。
她画出来的,绝对不是冷寂。
苏暖郁闷地坝址揉成一团,丢到一边,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打算,改用文字来进行记录。她庆幸自己很有先见之明地拿了一支签字笔回来,这个时候便不用再跑一趟了。
该从哪里写起呢?
苏暖把笔的一端支在自己的下巴上,又一次犯了难。
她向来是不擅长文字的,小时候写作文经常会不及格,上了初中以后勉强恶补了一段时间,考试的分数也总是一般般……她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向来是没有天分的,曾经老师布置的周记作业,她都编得异常痛苦。可是现在,她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相比较于她糟糕的画技,文字,似乎还可以记录得更真实一些。
就从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天,开始写起吧。那天是什么时候来着?哦,对了,高考的日子!六月七号!
苏暖飞快地把这个日期写在了纸上,心中竟然有几分庆幸,与他的相识发生在那么特别的日子里,让她如今回忆的时候,可以准确地想起那个日期,不至于连纪念日都忘记。
“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是在教堂里,我的身上穿着原本为堂姐定制的婚纱,很重,也非常不合身。他站在红毯的尽头等着我,身姿挺拔,看到我的时候,眼神里却带着非常明显的不耐烦……”
苏暖一字一句地写在纸上,思路越来越顺畅。她写自己曾经的恐惧,坦诚地记录,自己在最开始的时候,完完全全是把冷寂当成一个可怕的魔鬼来看待的。可是后来,冷寂又表现出了那么明显的愧疚和自责,甚至还请医生来照顾她,那份紧张和关爱,又让苏暖觉得诧异不解,心里非常矛盾。
那种夹杂着畏惧和温暖的感受,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才最恰当,便只能用最直白的句子去描述,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或许,这反倒是心底里最真实的感受吧。
写到关系渐渐缓和的时候,苏暖的嘴角不自觉地开始露出甜蜜的笑意。她在纸上写:“其实冷寂不是坏人,他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是疾病的关系,不是他的错……他从来没有真的想要伤害过我,我不怪他,我只想好好地跟他一起生活下去,直到……永远。”
苏暖努力地回忆着,当初的心境,可是在写下“永远”二字的时候,还是难过得掉了眼泪。泪水打在纸上,将最后一个标点晕染开来,显得模糊不清。
天色已经微微亮起,苏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转头看着海平面上渐渐升起的太阳,心里面想着的,却是冷寂那一双异于常人的眸子。那种淡淡的金色,其实非常漂亮,可是她过去一直不敢盯着看太久,因为她害怕,这样的行为,会勾起冷寂最伤痛的记忆。
她把这个特点也记在纸上,挖空心思在脑子里搜索着自己知道的形容词,尽力地想要准确地描述出来,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双眼睛。她用了很多的比喻句,写完了以后,自己看着都忍不住有些想笑。她觉得,这样的句子若是放到小学作文里面,应该能让老师评一个高分吧?
辞藻太华丽,看着挺别扭的,就像那些被她涂抹了太多色彩的画一样。
苏暖望着自己写下的那些句子发呆,良久之后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终究还是不忍心把那一页纸撕掉,也不忍划去那些文字,因为也许有一天,她必须得依靠那些华丽的排比句,才能回想起那双眸子是什么样的。
她翻了一页,在开头写道:“所有的词汇,用来描述那双眼睛都非常不恰当。我只能说……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特别的一双眼睛。它以前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希望我可以永远都不要忘记。”
她接着在底下记录,冷寂吃西餐时优雅的姿态,还有许多琐碎的习惯,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反正也不是考试的作文,不在乎格式是否凌乱,她只希望把自己脑子里的所有一切,全都记录下来。
反正,这份东西她也不可能拿给别人看的,写成什么样子都没有关系,只要她自己能够看懂就好了。
时间过得飞快,苏暖写得手都酸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长时间地连续写字了,放下签字笔活动手指的时候,她才不无哀叹地想起来,自己的生命轨迹,已经跟同龄人相差了那么多。
她的同龄人,绝大多数都还在大学课堂上,需要学习,需要应付各种考试,需要经常写字。而她,却在地球的另外一边,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从早到晚都不说一句话。
她再也没机会像普通的十九岁女孩子一样,安安静静地在学校里上课了。那样的生活,距离她太远太远,她这辈子都回不去那种状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