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王殿。
雪晴然以长公主的身份上殿。对她和玄明而言,此间事已了,今日便要在此辞行,去端木府索回云裳的骨灰,然后永远离开王城。昨夜两人已商定了要先去紫篁山祭拜雪亲王,宜莲,还有后迁去的端木槿,接着就绕过白秀去边境上寻找梦渊。无论生死都要寻到,然后带他一起去兰柯国。
雪轻杨走上御座时,空气中便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苦味无声弥漫开。那是药味。雪晴然有些担忧地望去,他的病多年来时轻时重,真真假假,这一次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希望这是他又一个瞒天过海的绝妙好计。
“陛下,臣等听闻,昨夜宁妃苏氏戴罪出逃啊!宫女还指认是甘皇妃帮她逃的。”
雪轻杨不动声色地点了一下头:“不错。甘皇妃已遭幽禁,朕的四弟雁回由太后领回了凤箫宫抚养。”
大臣们面面相觑:“陛下圣明。为陛下圣安,臣等认……臣等愚见,或许该加强宫中守卫。此外……及早处置了杨氏为妙,以免夜长梦多。”
雪轻杨微抬眼,露出寒凉淡漠的眼神:“昨日你们说,杨妙音鼓惑先帝,罪无可赦。你们还说,若是朕不将她处以极刑,就是朕看上了她,有乱\伦常?你们还在朕的头上悬了一顶难看的帽子,聚麀?”
安安静静。朝臣们多少有点茫然,怎么昨天说的时候都好好的,今天突然他又提起来了,还要把每个难听的字眼都亲自重复一次?这个令人畏惧的年轻新帝,他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吓人?
“这些罪名太大了令人不安,所以昨晚朕一直在琢磨,最后忽然觉得……杨氏有没有罪暂且搁下,朕觉得自己被人威胁了。”
他说什么?
朝臣们齐齐跪下:“臣不敢!臣万万不敢!”
“你们当然是出于对先帝和朕的关怀。”雪轻杨仍掩住笑容里的讥诮,“但是靠威胁来实现自己的主张,却不提真凭实据,此风不容滋长。为给所有人一个警醒,杨妙音偏不死!”
“是!臣等知错!吾皇万岁!”
众人连忙叩首领受。直到起身归位后,才渐渐感觉到一丝微妙的不对。究竟哪里不对很难说清,但兜兜转转,杨妙音为什么可以不死?
她就算没有谗言僭越,不是也应该去给先帝殉葬么?这是怎么回事?新帝从默默无闻到顺利即位,给人的印象是近乎恐怖的睿智黠慧,难不成那只是假相,他终归是个扶不起的病弱皇子,任性起来就会这般糊涂?
雪晴然心底有种不妙的感觉。她看看坐在身边的玄明--长公主驸马,为了这个称号他们俩互相取笑--此时他眼中有些复杂神情,硬要说的话,介于漠不关心和失望之间。他对雪轻杨有什么好失望?她想了半天,想到昨晚他曾经饶有兴致地说道雪轻杨是个适合帝位的人。
杨妙音不死,便有万般理由,也终难服
众。刚刚即位,如何犯得起这样大错。
玄明亦回头来看她一眼,便要起身去提辞行之事。这时,忽然从王殿门口传来一个安静温婉的声音--
“杨妙音在此。”
所有人都回过头去。春寒料峭,阳光静好。妙音浑身缟素,缓缓走到玉阶下跪倒。
“是我怂恿先帝迁都,挑拨先帝与夏皇子,因为他不肯许我后位。”她抬起头,望着御座上的雪轻杨淡淡一笑,“陛下,从前我在凤箫宫时,你和夏皇子都对我不好,怎么现在你不敢杀我?是不是你也觉得我很美,舍不得杀我,想要我也做你的后妃?哦,我从前是夏皇子身边的人,没怎么和陛下见过,难道是夏皇子看中了我?”
雪轻杨不知不觉间已紧紧抓住御座冰凉的扶手:“你……”
群臣激愤,王殿沸腾。他们见过各种不要脸的,却没见过一个这么不要脸的。当面勾引皇帝啊!而且她还是尸骨未寒的太上皇的妃妾!她是不是还顺手勾引了完全不在场的新雪亲王一把?无耻啊!这是有多无耻啊!难怪能一举打败所有后妃,独占了先帝的御榻,凭借的原来都是这得天独厚的无耻精神。
杨妙音淡然一笑:“陛下,妙音也很喜欢你,为你做什么都愿意。”
一位年迈的老臣实在受不了,一口老血吐出来,瘫倒在了地上。事已至此,根本不再需要雪轻杨的发话了,殿上侍卫匆匆上前,拖住阶下的女子往外走。混乱的喧哗声将她的最后一句话完全掩盖住。
“就算死……也愿意……”
众目睽睽之下,侍卫们将妙音拖出去,就在殿前扯散她的头发,撕去她的锦袍,朝着她柔弱的身躯举起行刑的长棍。
一声闷响,妙音发出个压抑着的痛叫,跌倒在地。长棍纷纷乱下,她紧紧咬着牙,努力不发出痛楚的喊声。震怒的朝臣们依然对着殿外怒目相视,王殿上下渐渐归复一片寂然,只有闷闷的棍棒打在人身上的声音。不知是哪个侍卫用力太过,一条长棍突然断裂,裂开处划入皮肉,带起一片血浪。她终于忍痛不过,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此声一出,再难撑住,王殿前声声惨叫惊散了远处空中飞鸟。艳绝的鲜血点点泼落到地上,染就一片嫣然桃花。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回过头来,那双温婉秀目依旧和最初一般安静清澄,看着御座上的人满是爱意。
雪轻杨慢慢起身,想要走到玉阶下。王殿的大门离他的御座那么远,那么远。远得超过了生死,超过了今生来世。他怎么也来不及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长棍毫不留情地落下,重重打在妙音头上,打得她整个人都滚了几滚,旋即从口中喷出一片蒙蒙血雾。她终于像一只柔弱的蝶,无声扑倒在尘土中,再无动静。
她的声音总是清清凉凉的好听,所以他才帮她取了妙音这个名字。怎么他最后听到的,竟是她惨死时的悲声。怎么他突然间就再也不能听
到她的声音了。怎么她偏要这么傻。
远远传来一声雁唳,满殿朝臣皆见得雪轻杨身子一震,便有一缕刺目鲜血顺着唇角溢出,滴滴嗒嗒流下。侍臣慌忙来扶他,却见他满手满袖亦被血染透,掌心早就被指尖扣出了深深的伤口。他低低念了一句无人听清的话,便倒了下去。
天空高远蔚蓝,成群归来的雁正从那里飞过,阳光洒下来微有些耀眼。杨妙音的尸身静静倒在王殿前,浑身缟素皆被鲜血染透,宛若一件与她永生无缘的簇新嫁衣。她温柔恬静的年轻容颜,被血色洇浸得模糊不堪。
千万里的江山,终究太冷太冷,冷到孤单时只能用血泪来温暖自己。
“老大夫怎么说?”
雪晴然已经忘了自己刚刚死里逃生,见到玄明从外归来,急急忙忙询问雪轻杨的情况。不管他如何心机万千,那王殿上众目睽睽之下的一口鲜血实在是假不了的。这么久以来,他已太过操劳。因他的每一步都与别人不同,是不得不仔细算好了才踏出的。
“他至少答应在离皇宫较近的地方住下,以便随时帮皇帝看诊,还念叨着叫我一定要尽快去端木府一趟。”
“杨皇兄他……也不知有多难过。”
“好在他撑住了没给那些朝臣看出,至少没让杨氏白死。”玄明摇摇头,叹息一声,“杨妙音的骨灰,我已暗中收了给他。”
“每次我要走了就出事。”雪晴然跟着叹口气,“也不知千红现在身在何处,寻不寻得到我们。”
“所以这次省略‘要走’,直接走吧。”玄明停了停,“我已将九重天的祝辞告诉了雪轻杨,他现在是得了云氏允诺的天子帝君,与雪擎风不同了。其实他那么聪明,早猜到云氏的不寻常了。他甚至已经拟好了为云氏沉冤昭雪的诏书,落款的日期是大约一年后,一切平定之时。当然,现在改成明天了。这道诏书一出,千红就会寻到周焉王请他收兵,但已经失去的土地怎样裁决还要看千红的意思。这世间的秩序,依然由九重天掌管着。”
雪晴然想了想。
“我已为父亲报仇了……可是你这样帮着横云,小白不会生气么?”
“他要是生气,一盘虾饼就哄好了。”玄明笑了笑,“周焉未来的王,不会没有这样的气量。只是……还是不跟他说了。我们走吧,还有两个人要看看。”
“是谁?”
“裳儿,还有我母亲。”玄明又一笑,“从前王殿上,我罔顾人伦,亲手打碎了母亲尸骨,后来雪轻杨和雪流夏,一块块将尸骨收好,葬到了云家的坟茔里。我爹以前不止一次强调过他喜欢清静,说他死后要是我们哪个兄弟敢去打扰,就出来把我们打死。但是我娘一生孤苦,我不放心。”
他在雪晴然鬓发上抚了一下:“雪擎风欠我的,雪轻杨已经悉数归还。云氏与横云皇族,从此无恩无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