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暮春寒意顺着窗棂,寸寸弥散开来。
雪晴然小声打了个喷嚏,将被子裹了裹。兰柯的春天到得早,去得尺,每及夜晚,却尚带微寒。
忽然亮起一点灯烛,玄明回过身,一边将什么东西裹在她身上,一边轻声问:“冷了么?”
她点点头,往里缩了缩,微微皱起眉:“没有被子盖,身上都是冷的。”
多年兰柯王一直着人打理着这间宅院,却并未料到还会有人来此,因此并未留下被褥等物。两人来得匆忙,随身只有一件薄毯。玄明看在雪山时穿的外套还更厚实,便给了她御寒,自己盖着那条毯子。听得她这样说,就要将自己身上的薄毯掀了给她。
雪晴然想了想,忽然掀了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以极快的速度挪进他的毯子里,紧挨在他身边蜷成一团。
玄明笑了一声,将她拥到怀里。
从周焉到横云再到兰柯,这竟是他们第一次正经睡在一床被子里。过去常常是在路上,在营中,在别人的地方。偶尔安生下来,她又总是疲惫不堪,玄明怕翻身吵到她,加上被子多得是,也不会和她同枕。
还有一种情况,闹得太过,根本分不清被褥在哪里。那就不提了。
“还冷么?”
她点点头,更加努力地缩进他怀里,连头都被毯子遮住,像个生人勿近的小兔子一样,让人有种想保护的感觉。
玄明说:“这么冷是因湖上风大,门窗又都旧了,挡不住风。明日天亮,便寻人将这旧宅子收拾一下,以后就不会这么冷了。”
雪晴然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我终于也可以想‘以后’了。以后我有好多事要做……你要听么?”
“恩。”
“我要学烧菜……”
玄明不禁笑了:“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玄明,你有没有什么事想要我做?”
玄明想了好一会,雪晴然几乎以为他睡着了,正要问,就听他笑着说:“要你以后每天都像今夜这样睡可好?”
“……好。”
“你有什么想要我做的事么?”
雪晴然陷入了沉思。想了半天,总觉得玄明早把什么都做好了。最后只好说:“想到了再告诉你。”
说罢兀自笑着动来动去。玄明捉住她,浅声含笑:“真的没有?”
“没
有。”
“确定没有?”
“恩……一点点。”
“什么?”
“……恩……”
“听不清。”
雪晴然扭捏了一会,小声说:“我想到了一个不冷的办法而已。不过你的伤应该还没好,算了……”
玄明低声一笑:“谁说没好。”
“我说的那又怎么了。”
“好是没好,要试试看才知晓。”
雨淅淅沥沥落在洲上,落在屋顶碧瓦上,落在流云窗格上,敲打出悦耳动听的声音,掩盖了房中旖旎。
天刚蒙蒙亮,一高一矮两个衣着普通的年轻人穿过兰柯王城的寂静街道,走到一处门扉紧锁的店铺外。
快到中午时,半个王城的商家都听说了这个新闻,水月茶庄的大门又打开了。
霓裳居的少主秦商雨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最新的话本,就被他老爷子拎出去教训一顿,命他即刻前去水月茶庄一探虚实。若真是云氏少主回来了,一定要第一时间与之打好关系。
秦商雨说:“爹,我上次从雪山回来,你还热泪盈眶地说回来就好,以后再也不让我做这些辛苦事了……”
“你上次把少国主亲自吩咐的事办砸了我还没找你算账!还不给我快去!”
秦商雨腹诽一番世态炎凉人心难测,却只得飞快地收拾好了过去。
那茶庄匾额尚未挂起,但院里已有许多人,都是城中上了年纪的商人。秦商雨一看这情形,知道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了。再往前走,不禁讶道:“茶二爷?您老人家怎么在这?”
老人家回过头,见是他,便点头道:“我族世代都为水月茶庄效命,如今我老了,不能再为少庄主出力,索性还有个相依为命的孙子,生得总算不笨,所以送来此处,任少庄主差遣。”
秦商雨心想上次在雪山你还说你一家都被横云人杀了,这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啊。
茶二爷已经拉过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嘱咐道:“凤歌,这是霓裳居的秦老板。”
那孩子伶伶俐俐一笑,端整一揖道:“秦老板好。凤歌早听得秦老板风流潇洒一表人才,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秦老板果然风采过人。”
秦商雨由衷地赞道:“有前途。”
这时他看到了凤歌身后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人,看衣着十分普通,看长相十分眼生
,唯有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十分特别,引人注目。
他一眼就看出,这人便是满院人关注的中心。
“这位便是……少庄主?”
那人果然一笑点头:“在下云明。秦老板,久仰。”
说着突然对他深深一揖。
满院人的目光刷的一下都聚在了秦商雨身上。秦商雨心里大惊,当初水月茶庄广济天下,仁厚信义,是全兰柯的崇拜对象,他秦商雨也是听着水月茶庄的各种传说长大的。后来横云诛杀云氏,兰柯的商会却始终为水月茶庄留下一席之位,每每商会聚首,总要先祭典云氏一番。
如此盛名之下,这突然归来的少庄主,竟会突然对他行此大礼,秦商雨真不知道自己撞了什么运气。若是被人以为他受水月茶庄如此青睐,那结果简直比得过他辛苦奋斗好几年。
这时的他,自然不会想到这和之前被他送入雪山的那个女子有什么关系。
那女子此时就在不远处,只是扮了个精致男装,又裹了头巾,因此并不引人注目。
秦商雨回了一揖:“少庄主太客气。”
内心却难免有些疑惑。行商之人,不相信天下会有不要钱的点心。
玄明一笑:“承蒙各位关照。云别无他物,只有一盒醉颜红,便趁今日,请各位同品。”
醉颜红,这是昔年水月茶庄独有,如今久已绝迹于世的名茶。在场有些人原本尚带怀疑,不知面前是否真的是水月茶庄传人。然而这茶不会骗人,他们中的许多人当年都曾品鉴过醉颜红的幽香,深知能拿出这样东西的,只有云氏本家。
穿过如云的红茶,是刚刚打扫一新的院落。众人落座,带了迷离醉香的茶随之奉上,只一嗅,便如入骨的毒,令所有人心悦诚服。
玄明微微一笑:“手艺不比先父,各位见笑。”
雪晴然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亦笑了。这个人,做侍卫时便是恭谨端严的侍卫,做亲王时便是沉稳持重的亲王,如今到了庄上,便又是缜密周到的少庄主。只有一样,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曾变过,便是他的从容笑意。他永不会锋芒毕露,却永能将面前事做得尽善尽好。他不是辉煌眩目的金银,而是温润静默的白玉。任凭岁月流转,世事变迁,他的温柔,他的睿智,他的雍容气度,永不会褪去。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