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雪晴然从梦中惊醒,衣衫尽被冷汗打湿。阿缎早已守在床边,轻声道:“公主,可是做了噩梦?奴婢听到公主不停地在唤……一个名字。”
雪晴然定下神,低声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已过了午夜。”
她又凝神想了一会,忽然惊道:“我记得和流夏出去看烟花,看莲……却不记得何时回来的。”
阿缎说:“公主累了一天,在莲池边撑不住睡着了,是夏皇子送公主回来的。一路上掉了好些钗环,回来时就剩了原来的那根雪花玉簪。”
雪晴然伸手一摸,头上果然只剩一根玉簪了。那么多钗环,自然不会无端落下,想是夏皇子一路给她摘了去。不禁一笑,心情这才舒缓了些,嘱道:“阿缎,我口渴的厉害,帮我倒杯茶,自管去睡吧。”
阿缎依言倒茶来,却仍守在床边。雪晴然浅啜一口,那茶尚有余温,入口便有一股温婉缠绵的苦香,萦绕舌尖久久不去。她有些诧异地低头看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茶?”
“奴婢不知,只知是安神的。”
“何处得来?”
她不过随口一问,阿缎却沉默良久,方低声道:“是玄明放在这里的。”
茶杯蓦地停在半空里,雪晴然想笑却笑不出,遂将脸扭过去,不想让阿缎看到她紧蹙的眉头:“他这是要做什么!你去院子外帮我叫他来!”
阿缎说:“回公主,他早两天已搬走和其他成年侍卫同住,不在这晴雪院旁边了——”
雪晴然猛一扬手,将杯中茶泼得四处都是。她从小到大,从没有一次使性子刁难人,阿缎知她震怒,立时跪在地上,低声劝道:“公主息怒,他已大了,又是定了亲事的人,按规矩原该如此,并非是因为和这院子的人生分了。”
好一会,雪晴然才沉声道:“阿缎,刚才吓着你了,对不起。你说的都对,是我自己糊涂了。我做了个梦,心里一时乱了。时候不早,快去睡吧。”
阿缎默默接过她手中空杯,退了出去。
四下寂然,雪晴然静坐帐中,忽想起方才一场大梦。梦中那人停停走走,始终只离她越来越远。她不停地追赶着牵住那人衣袖,衣袖却如风一般在手中一次次散去,随着那人唇边的浅笑一并消失。她和那人之间,就像隔了一道无形的墙。最终诸般散尽,迷蒙天地间就只剩她一人,在凄楚弦音中也如雾霭般散了。
第二天一早,半个王城的人都看到雪王府公主的车子去了皇宫。她已许久未曾踏出过雪王府大门一步,此事一经传开,不免惊动全城。许多吃饱了早饭正在遛弯的,刚开张还没生意的,做好肉包子尚未摆摊的,全都挤过来想一睹公主芳容。虽然人人其实都很清楚,能看到的最多不过一匹马,一辆车,一个车夫,一众随从。
只是这一日事有凑巧,卖早点的老汉因年纪大了身子太弱,被人推推搡搡挤到了最前面,一个把持不住,点心担子翻在了地上,恰恰挡在马蹄前。两匹马虽未受惊,却齐刷刷停住了。车子跟着一顿,车窗竹帘
也就一震,便露出了半张雪色脸庞,并一只深潭秋水般动人心魂的眼。眼波一动,光风流传,花月失色。
街边便有一片人瞬间安静,只睁圆了眼睛,个个心中都念着要多看一眼。却早有人从随从里走出来,伸手将竹帘挡回去,望去时,是个眼眸温润如玉的少年。一时间很多人都想骂他,他却像专门要招人怨恨一般,又走到车夫身边,替了他坐在车前,一鞭子虚晃下去,马已经迈开步子要走。
车内忽然传出一个声音,却不是众人心中想象的娇媚,反于甘洌中带着几分寒凉,令人不禁心生惧意。
“玄明,且慢。”
少年瞬间便停住车,如同一个应声而动的偶人。
“饥馑好不容易才熬过去……”
车内只说了这一句,便停下来。少年却已下车走到卖早点的老汉面前,从怀里取出一把碎银递给他,和声道:“地上那些点心公主都买了,烦请伯伯得空给送到雪王府去。”
说罢突然转身一跃。没人看清他的动作,那些四散在地上的点心却眨眼间被他一样不落都捡起在手中了。他将这些还与老汉,又恭谦一揖,旋即坐上车前,终于催着马快快跑了起来。车中人轻轻一笑:“这么急做什么……”
这声音里却又分明地带了愁绪。然众目睽睽之下,少年并不敢应声。
上灯时分,雪晴然自宫中回来,少见的有些憔悴颜色。阿缎心下忧虑,又不便询问,只得试探着说:“公主累了吧?我去倒茶。”
雪晴然只凝神望着指尖,好一会,忽然笑了:“阿缎,怎么这些日子连小白都不怎么见得到了?难道他也去找小凤玩了?”
阿缎揣度半天,才轻声说:“公主可是介怀玄明的事?依奴婢看,雪王爷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小凤许给了他,不管怎样,他们以后是不能,也不该再像孩子时那样陪着公主了。特别是小凤那样性情,玄明总须得多花些心思照料她……”
雪晴然打断她道:“别说了。去看看小白到底在忙些什么。”
阿缎出去一遭,找了大半个雪王府才把白夜找到,竟真的是和玄明小凤在一处。她顿时觉得公主有些可怜,不禁带了些不满道:“白夜,公主正到处找你。”
白夜以一贯的清冷声音问:“何事?”
阿缎说:“院子里人越来越少,公主也常常寂寥。你就去门口站一会,让她觉得小时候的人还没走空,也是好的。”
说话间只看着白夜一人,话却全是说给另外两个人听的。不料白夜说:“若是这样,不如请公主去书房和雪王爷说说话。”
阿缎看看他们三人,不再说什么,独自回了晴雪院。一进屋,却发现雪晴然不知去向。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因此时天已全黑,雪晴然断然没有再出去的理由。连忙折回去再找白夜。
而那三个人竟还在一处闲坐。阿缎纵然好性儿,此时也难免心中有气,冲口道:“白夜,玄明,你们还算是晴雪院的人么?”
小凤听她把玄明也带上,立刻回道:“巴巴地赶回来,就
是要凶人?公主从小到大也没这样说过人,你这是闹哪样?”
她还想说,玄明拦住她,收敛了笑容:“阿缎,怎么了?”
阿缎气得说不出话,半天才颤颤道:“我找不到公主了。”
此言一出,两个少年全都变了脸色。风同时聚过来,玄明立即向着晴雪院而去。白夜方站起身,却又停下,只用了玄术凝神静听。额前那抹青纱在风中微微拂动,片刻便停了下来。他习惯性地将头上纱紧了紧,眼中是冷寂的了然。
月亮已经升上天空,照得一切亮如白昼。玄明一到晴雪院,立即看到了雪晴然寂寞的身影。她正独自坐在房顶,手里拿着一个玉色坛。见到他,便露出个复杂的微笑。
玄明想去接她下来,才走了一步,念及许多,又停住了。只对她温和一笑,希望她能像以往每次一样,自己下来,爬梯子下来,甚或是故意摔下来。反正他在这里,绝不会让她受一点伤害。
雪晴然见他停下,并未自己下来。只摇摇头,将手中玉坛举至唇边,一口气不停地饮了下去。旋即慢慢松开坛子,身子一晃便滚下屋檐。
玄明只当她又在故伎重演同他玩笑,微微一牵嘴角,等到她落了大半,才过去将她接在手臂里。
这一接之下,才发觉此次竟不是玩笑。雪晴然脸色苍白如雪,连呼吸都变得极微弱。一点冰冷闪光的液体从她长长覆着的睫毛下缓慢渗出,顺着眼角流入鬓发。
他一惊,脱口唤道:“公主……公主!”
没有回应。她一只手在身侧滑落,那个玉坛应声落地,竟没有碎。玄明拿起那个坛子低头一嗅,嗅到的不是酒气,却是荡魂动魄的迷离药香。他顿时如同遭了一个雷,几乎无法抱住她,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失声道:“失魂引……”
他颤颤伸手,极轻地抚去雪晴然眼角泪痕。便凝神看着她紧闭的眼睛,用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喃喃道:“究竟是谁……竟敢负你……”
阿缎等这时也进了院子,忙围过来询问。玄明低声说:“公主身体无碍,睡一觉便会好了。扶她进屋去吧。”
阿缎和小凤连忙扶着雪晴然进屋去了。玄明一转身,却见白夜倚在大门口,看着他的眼神如月色般冷彻人心:“失魂引,是什么?”
很久的安静,玄明兀自走出晴雪院。白夜在他身后默默跟了很远,才终于听得他轻声说:“失魂引是一种毒,喝了会忘却心头最放不下的一段情。虽听来像个笑话,却实在一点也不好笑。”
“可会伤人?”
“若不伤人,怎会叫毒。虽不致死,被强迫着忘去,却比什么都苦。也有人喝了以后会受不住苦,将心中事全说出来,白白给人落下话柄……正因这是折磨人的东西,才会被配出药的人尽数倒了,药方也毁去,却不知公主是从何处得来的。”
白夜说:“皇宫。”
两人都站住。半晌,玄明怔道:“为何?”
“你若问为何我会知道,是碰巧听到了。若问公主为何要饮毒,我却不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