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雨一直不停,各家只有些年长男孩冒雨回王城去了,燕歌等女孩都留宿别院。雪晴然自成年后极少在外留宿,加上雨天潮湿,竟然睡不着。半夜里辗转反侧,终于悄悄起身,绕过同屋的燕歌去了院中。
此时大雨骤停,天上落下丝丝缕缕淡淡的月光,满院只有茶花独特的香气无声无息蔓延。雪晴然顺着满是红花的小径向前,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花丛深处。周围静悄悄的,仿佛时光已经在此凝固,这些殷红华美的花朵永远都不会再凋谢。
她出神地望着面前一枝茶花,心中有些感慨,不觉伸手去碰了碰它,轻声道:“这院子常年少有人来,开得可寂寞吗?”
无人回答,那朵花在她指尖轻轻一摇,溅落几许雨珠。她念着无人看到,不禁孩子气地微笑起来,俯身去在花蕊上亲了一下,低声说:“今晚本公主大发慈悲在这里陪你如何?”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身边传来一个花枝断裂的声音。她猛地直起身,这才发觉一旁花阴下有个身影,不知已经站在那里多久。她自负听风本领少有人及,却全然未曾听到此人声息,刚才那一出可是被尽收眼底了。
她这辈子没有这样窘过,情不自禁地想用袖遮住脸。遮到一半觉得被人看了她这样窘态去,至少也要弄清这是什么人,以后好找机会还上他。遂改变主意,反而向前走了一步。
月光静静落下,玄明手持着一枝断下的茶花,动也不动地立在树下,双眸好似晨光般明亮。他对雪晴然浅浅一笑,才拱手赔礼道:“公主饶我。”
雪晴然见是他,先松了一口气,总算丢人没丢到外面去。仔细看时,只觉得他这样静静站在茶花下的样子好看极了,正是一幅写着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图画,能让人忘了这世上所有烦恼不平。不禁看着他,嫣然一笑。
玄明不知她笑什么,眼神转了几转,只好回以一笑。刚一挑嘴角,手中茶花已被她夺了过去。只见她将那花放来放去,似乎是想别在胸前珠串上,但又总找不到地方。他看了一会,实在看不下去,终于从她手里拿过花去,想要帮忙。她抬头一笑,当即垂下手等着。
却不知这一笑映着月色,映着茶花,映在少年人眼中,可以晃动起多少波澜。
玄明微微怔了怔,手中茶花已不知不觉间换个方向,簪在了她鬓上。他腕上不知从何处沾染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馨香,在她鬓发间无声地萦绕开来。
雪晴然不禁跟着在鬓侧扶了一下,笑道:“好看么?”
玄明略一点头,也露出个暖心笑容:“倾国倾城,说的便是公主。”
雪晴然被他这样说,自是微有些窘,却又平生第一次如此欣慰于自己的相貌。想了想,只左顾右盼地说:“这院邸茶花遍开,可真好看。”
“百花之中,当属茶花最艳。”
说到这里,忽听有人站在花丛外唤道:“晴然,可是你?”
玄明猛回过神,顿时向后退了一步,匆匆说:“玄明失礼,公主恕我。”
说完一闪身,人已离去不见。雪晴然不懂他在说什么,正想唤他,却有一
人沿着小径过来,轻声道:“晴然,这么晚,怎么不去休息?”
她回过头,旋即展颜而笑:“君颜哥哥!”
君颜自从献上百花图以后常常在皇宫中,两人除却在殿上,一直见面甚少。此时他一袭白衣站在花间,好似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雪晴然忙过去双手牵住他的衣袖。君颜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她一笑:“怕一个不留神,你会从我眼前飞走了。”
此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君颜无声地叹了口气,任她牵着衣袖,沿小径走过去。走了不知多远,前面忽然开阔,露出一座小小亭子。
两人在亭中坐下,他才开口道:“这头上的茶花,簪得真巧。红花偎墨鬟,让晴然从清寒美人也变得不尽温婉了。”
雪晴然“啊”了一声,突然间有些明白了玄明说的“失礼”是怎么回事,不禁微微笑了:“是这花本来就好看。”
君颜亦笑,打量着她说:“我闲来无事,时常等着上朝的日子。”
“为何?”
“因我只是个闲职,在王殿上什么都不需要做,顶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看你。”
雪晴然想了想说:“闲时也不许出宫么?”
“我一出宫,人人都道我是去雪王府找你。如此……怕对你不好。”
“那,丞相府怎样?义母她可好?” ωwш¸тт kдn¸C 〇
“不知。父亲仍不许我看她。”
雪晴然感到有些意外。早年她听丞相夫人说,念丞相不让她与君颜相见是怕他耽溺其中,磨了志气。可如今君颜已长大成人,也做了皇宫的学士,已经无需再将他们分开了。
她哼道:“以后君颜哥哥有了自己的院邸,就将义母接过来同住,每天都见面。”
君颜看着她那双分明很冷,却又如孩子般毫无戒备的眼睛,不禁笑了:“你说这样,便这样办好了。”
雪晴然笑笑,心中迅速思索着念丞相这样做的原因,一边又说:“君颜哥哥,你走以后,父亲听我说起你给我做的秋千,也在我院中摆了个秋千。也不知是什么树的木头做出来,竟是个红色的。”
君颜说:“有许多木材打磨好了都是红色,但无一不是极贵重。雪王爷当真疼爱晴然。”
雪晴然听得他这样说雪亲王,觉得很开心,随口道:“我父亲虽时常令外人觉得不近人情,其实是个心地温柔的人,从不会与人为难。”
君颜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惊异,旋即用个微笑掩饰过去,转而说道:“下次回来,定要寻到机会请他指点玄术。”
雪晴然惊讶地问:“你又要去哪里?”
好一阵安静。君颜叹口气,轻声说:“上次那张图,许是有些疏忽错漏之处,夏皇子已责成我去查清此事。”
雪晴然跟着叹了一声,怅然道:“查清它,又要多久?”
“找到那几处地方,至少也要数月吧。”君颜苦笑一声,“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是义父要你呈上那张图的吧?”
君颜点点头。雪晴然斟酌着说:“君颜哥哥,你虽……虽是他的儿子,可是这……”
说到一半,看到他有些为难的神情,又觉得此事不急在一时,遂话锋一转,仍然笑道:“查一遍总比当初一样样去找省事得多,你放心去吧,我等着。”
她只说了“我等着”,却无疑是说等着他来应从前那个约定。君颜将她手腕握起,露出那只红玉手镯,轻声说:“我在外时,好几次梦到这个镯子丢了,碎了。可是那日一见你,你竟还戴着它。”
雪晴然讶道:“这是我们早已约定的事情,我怎么会食言。”
君颜轻笑一声:“许久不见,你容貌变了许多,心性却还和从前一模一样,像个孩子。”
雪晴然极想说我活的时间说不定快和你那个不着调的爹差不多了,纵然活得有些不成气候,也不至于像个什么孩子--自然说不得。于是有些不服气地仰起脸,伸手捏住他的下颌,妩媚一笑道:“我就是孩子,一辈子都守在父母膝边吃点心,看你怎么办。”
君颜心中当真一直觉得她是孩子性情,忽然被她这么赤裸裸地调戏了,顿时呆住。面前女孩说长不长,说幼不幼,忽然眉梢眼角都点染起风情,恰如平地里起了涟漪,一圈圈在人心里动荡不去。
他心中本有许多纷纭意绪,却被她这一笑全都冲散了。只好无奈一笑,双臂已有些自作主张地将她拢到怀里。
“果真如此,让雪王爷杀了我算了。”
雪晴然一挑眉,嗔道:“那我怎么办?”
“你守上三年,可得一个牌坊……”
两人难得如此,正笑得开心,忽听一人冷冷说道:“更深露重的,念公子这是做什么呢?”
君颜立即放了手,敛起笑容道:“见过公主。”
羽华微微一笑,手上却不知不觉将一朵茶花攥紧了:“怎么一个一个的,全都欺负晴然年幼不懂事么?什么堂兄,义兄,敢情你们这些名号都是幌子么?”
雪晴然听她又带上夏皇子,不禁反问道:“我堂兄不正是你的亲哥哥么?你唤他一声兄长,难道也是幌子?”
羽华冷笑道:“这如何相提并论?妹妹名前一个雪字,原本和我们这个雪不大一样吧。”
君颜听她连这样的话都说出,知她是恼极了,忙说:“文淑公主何必如此。这么晚,不知公主何事来此?”
羽华看着他的眼神快要冒出火来:“念公子,你可好镇静。三皇兄追查你那张图的来处,已是八九不离十了,你还在这里花前月下悠哉游哉!你当我为何好端端会到这水月茶庄的别院中来摆宴?这可都是他吩咐的!”
雪晴然听到水月茶庄的名字,心中又是一凛,才想起这茶花原是云府为最。然而她心中又好像有另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亦是关乎这红花,却如何也想不起了。
君颜却露出个浅淡笑容:“多谢公主关心。可我并不在意那张图,这世上人人想要的都不同,君颜心中所愿,唯有--”
“你这个愿永远不会成。”羽华打断他,手中茶花已经揉碎,沾了满手殷红,“念公子,或许人人想要的都不同,但一心想着无望之愿的,可算不得聪明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