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雁迟一觉睡到晌午,醒的时候出了一身汗,他睁着眼望着帐顶静静躺着,听着窗外人声鼎沸,吆喝声四起,才意识到这里不是大夏,而是他向往已久的大陈江南,梦里朝他伸着手,想拉他下地狱的人也不复存在。
还是有些累,口渴还饿,从前的锦衣玉食虽然他一点也不怀念,可现下还是希望能有个五尺之童来给他递杯茶水。
晃悠悠的下床后他出门唤来小厮准备了些热水,准备洗掉一身黏腻,他有些嫌弃的看着面前这个丁点大的小桶,有些怕人还没进去桶就散架了,条件简陋,只能凑合。将衣衫随手搭在一旁的飞燕屏风上,他整个人姑且埋进去半身,水温适宜,他舒服的张开手臂仰着头,靠在桶壁边缘假寐,没过一会,屋外传来陈念叽叽喳喳的讲话声,他是压着嗓子的,可习武之人耳力非凡,凌雁迟听的真切。
“公子,你怎的还想要给那女子赎身呢?难不成你说带个人去王尚书家说的不是凌公子?”
“带他?我带他干什么,昨天夜里他探那个山洞已经是帮了我们大忙了,那尚书府的王勉可是个老狐狸,他若是去了指不定会有危险,我是世子没人敢动我,可他不一定。”
“可是……可是你也不能带个风尘女子在身边啊!”听语气陈念都快急疯了。
“风尘女子怎么了,瞧不起风尘女子?刚才听琴时夸人家手好看的不是你?”
“诶——”
后面的声音他就听不到了,“吱呀”关门声响起,现在他还能听到陈念模模糊糊的嗓音,摸了摸下巴他突然有了想法。
从水里起身擦干身体,他在一堆行李里翻翻找找,终于翻出一身若竹色的长袍,袖口暗纹里隐约绣着翠竹,还有一件水貂灰的薄纱衣,一只碧色发钗。很快他就将这身行当穿在身上,细窄腰封束腰,碧钗玉冠束发,脚踩云纹鞋履,行动间风骨自成,一派风流。
青色衬得他容颜秀丽,像青草蔓延十里疯长却又不带任何攻击性,外层的纱衣没有将这份美冲淡半分,反倒欲盖弥彰似的让他整个人越发耀眼。
打开门,他信步走到隔壁门口敲了敲,陈念开的门,一见他就楞了,指着他语无伦次道:“你……你你,你怎么穿成这幅样子?”他被闪的都睁不开眼了,这哪里是一株牡丹,简直就是一城的牡丹!
他一笑,显的天都不那么亮了,说道:“不好看么?去把你家公子的扇子给我拿来。”
陈念踉跄着往后跑,疯了,疯了,全疯了。
凌雁迟顺势往里跨,陈韫玉在里屋,正坐在桌边端着一杯茶随意啜着,见陈念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道这人又在作什么,不料一抬头就看到正撩着纱帘进来的凌雁迟,他眼睛一瞪,一口茶没吞进去生生呛在嗓子眼,抓着茶杯咳的天昏地暗……
凌雁迟也懵了,盯着自己的袖子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他现在就这么没有魅力?以前那些夸他好看的难不成是骗他的?
想到这他不免有些局促,脑门汗也出来了,陈韫玉的扇子被他扇的骨架都快折了,他才小声道:“我这样真的不好看吗?连寻常小倌也比不上?”
“咳咳……”陈韫玉的咳嗽声总算小了些,微微坐直身体道,“平白无故的,你穿成这样……怕是不太好。”只怕整个应天府的姑娘们都要羞愧而死了。
凌雁迟完全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衣裳下摆小声嘀咕道:“这样啊,那难不成还要抹点脂粉才行?”
他竟还想抹脂粉?
陈韫玉第一次见到他这么蠢的样子,十分无奈,纠结道,“你到底……到底想干什么?”
凌雁迟也不遮遮掩掩,把手一背坦然道:“我想帮你,你们在门口的对话我都听到了,你是不是想让那个南尚书以为你是个草包,降低他对你的警惕性,所以才要着带个青楼女子住他府上的?”
陈念这才回过神,震惊道:“公子,是这样的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回答他的是陈韫玉的一声冷笑:“在你心目中我就是一个不务正业,成天宿柳眠花的浪荡子么!”
陈念大惊失色:“误会啊,公子!”
凌雁迟笑了笑,把手搭在他肩上安慰道:“别听他的,他不告诉你是想让你装的像点,这一路肯定有人一直跟着你们。”
听他这么说陈念一颗心才落回原处,一把拿开凌雁迟的胳膊失落的走到角落说:“公子什么都没和你说你却都知道,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还拖他后腿。”
陈韫玉无奈,凌雁迟也憋着笑,用眼神示意他赶紧哄哄。他这才走到陈念面前语重心长道:“想知道小时候我为什么要选你当我的随从么?”
“还不是因为我笨。”陈念别过头,还是不开心。
“不是你笨,是你会处处为我着想。我爹打我你不是护了我几回么?”
“这样的么?嘿嘿……”他傻笑一声又跑到凌雁迟边上,抓着他的袖子说,“那你跟着公子吧,你这么聪明能帮他不说,我天天和你处在一处肯定会变聪明的!”
陈韫玉扶额,怕什么来什么,他看着凌雁迟的目光有些复杂,说道:“你没必要帮我的,这些事情原本就与你无关。”
凌雁迟大刀阔斧的在他旁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口才觉得这茶也忒糙了,完全品不出什么味,他原以为世子会给自己搞点特殊的,有些遗憾地放下瓷杯说道:“怎么能说和我没有关系呢!不是他们偷了我荷包我犯得着过上街头卖艺的日子么?这里头关系大了我给你讲,这荷包是我娘就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不把这群人腿打断难消我心头之恨。”
陈韫玉见他一副要与地痞流氓争高下的样子有些无奈,便问他:“那你准备怎么和我进去,你又不是女人,我再荒淫无度也不可能带个男人回尚书府吧?”
“对了,说到点子上去了!就是带个男人回去!”
陈韫玉被他铿锵笃定的语气惊到了,就听这人接着说道:“带女人回去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不信你去打听打听,这应天府的大小官员有哪个没去过烟花之地,家里藏着一两个姬妾不是很正常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照不宣罢了。说不定那个南兵部尚书和你那位青楼女子还是认识的呢!但是,光明正大带个男人回去就不一样了,保证你一夜之间臭名远扬,哈哈哈……”他冲陈韫玉癫笑的风度全无。
“……那位尚书今年七十有一,怕是认不得吧?”陈念小声插了句嘴。
“所以你穿成这样真的是把自己当成了……当成了个……小馆?”
凌雁迟又露出挫败的神色,伸开袖子苦闷的说:“第一次这么穿,有些失败啊……”
“咳咳……”陈韫玉不自在的咳了两声道,“没有,这样就挺好的,你大可不必穿成这样。”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穿的明显一点,万一那老头认不出我是个小倌怎么办,难道我俩还得在他面前真亲一口么?不妥不妥。”
陈韫玉彻底妥协,敛了神色道:“我们上来时有几个人跟在我们身后进了楼下茶馆,估计他们有所忌惮,不敢靠太近。”
“不怕,不怕,随便他们看好了,现在就是要他们跟着我们,诶,我问你,你上午见他时诈他没?”他趴在桌上冲陈韫玉挤眉弄眼。
“我说他府邸大,还让我爹替他在皇上面前说话……”
凌雁迟“噗”一声笑出来,说:“我没看出来你这人蔫坏蔫坏的,人老尚书一大把年纪,你可别把他吓的就此驾鹤了……”
“那不至于,老人家精着呢。”
不知道为什么看这俩聊天陈念就会很开心,甚至时不时还会有种不忍打扰的感觉,这边便自告奋勇的要给凌雁迟收拾行李,凌雁迟自然允了,他才祈祷有个小门童,这会就来了,心想事成,不可谓不开心,陈韫玉更是看了一眼就放他走了。
这下屋里只剩两人,一派和谐安静中,陈韫玉一脸平静的看着他,问出两人初相识时的那个问题:“你是谁?”
凌雁迟放下手中茶杯,坦然道:“我是夏人。”
“嗯。”陈韫玉点点头。
看他没有后文凌雁迟有些疑惑,问他:“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比如“为什么你要来大陈?”“大夏和大陈才打完仗你不知道么?”诸如此类……
陈韫玉摇头,淡淡的说:“君子相交无关国度,无关长相,无关性别,唯品行尔。凌公子风光霁月,单昨夜替我深入虎穴这事我就无以为报,唯有将信任二字相付。”
凌雁迟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把头低下去微微弯了弯嘴角,复又抬起头说:“你这样容易相信人,怕是会被人欺负的……”
“不对,你说的是两个事情,信任一个人,是我自己的决定,别人怎么对我,那是他的决定,和我并没有太大关系,我无能为力,也无权干涉。我平生所图不过问心无愧四字而已。就算被欺负,也只能怪我识人不清……”
好一个通透的人,他只说自己识人不清,却毫不责备那欺负他的人,想来是在被人背叛的同时就把这昔日的情谊一并摒除了,形同陌路。
凌雁迟在心里苦笑,这样的人,要求得他的原谅可就难了,这样一想他的心里就好像有千斤重,压的喘不过气来,他勉强道:“世子可得擦亮眼睛,实在看不明白就交给我吧。”
陈韫玉微微一笑起身道:“那就先谢过了,我们下楼先找些吃食,然后再去好好探探那尚书府。”
“行!”
陈韫玉率先出门,陈念正好也在门口,见着他就凑了过去,满脸亲昵,凌雁迟在门边眼睛却只看着其中一人,若是有朝一日这个人知道了所有真相,那他会不会后悔今日所说的话,会不会后悔认识他……
陈韫玉似有所感似的在拐角处扭头看了他一样,面露疑惑,凌雁迟展颜一笑,小跑着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