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小里讲,陈韫玉这是无故哂笑,往大里讲,这叫殿前失仪。虽然奉天殿里这会正礼乐声阵阵,更有教司坊的美貌舞姬翩然起舞,可这无缘无故的一声笑还是落到了有心人手中。
兵部尚书李密之不动声色了看了眼礼部侍郎杨教延,这位侍郎今年已然是古稀之年,然而身子骨却硬朗的狠,不仅腿脚有力那腰板都挺的老直。
老先生接收到信号的同时就放下酒杯咳嗽一声,冷然道:“不知辽王世子何故发笑,难不成是我礼部教司坊编排的这出舞入不了世子的眼?”
他一说完,陈韫玉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这些舞姬便纷纷跪下告罪,御阶上景帝原本还在和端贵妃浅笑耳语,这下也眉头微皱道:“为何不舞了?”
眼看此事不能善了,凌雁迟只怪自己为何他无端引他发笑,便见这老侍郎直接出列跪在中庭道:“禀皇上,礼部教司坊治下不严,舞姬举止粗鄙,扰了辽东世子雅兴,请皇上责罚。”
他还十分好心的专点出“辽东”这俩字,生怕别人发现不了陈韫玉的居心叵测。
“朕倒是觉得好好的,有谁说不好么?怎么回事,杨侍郎年事已高就起来说话吧。”果然景帝眉头一皱,开始发问了。
这老头子虽是低着头的,可嘴角却是微微一挑,看的凌雁迟眉心一跳。
陈韫玉心里冷笑,他倒是想老实吃完这顿饭,可有些就是不放过他,他这辈子算是吃够了被冤枉的亏,他爹,他师傅,都是死在这些看不见的刀剑之下,左右反驳无用,他干脆就把这个事给坐实了,于是凛然出列站于殿中,朝景帝弯腰拱手道:“禀皇上,这舞蹈在臣看来着实难看了。”
景帝眉头皱的更厉害了:“韫玉莫非见过更好的?”
陈韫玉面无表情答道:“起码与皇上的廉政不符。平心而论,舞姬是皆是一等一的舞姬,赤足跳红了脚却未有任何差错,想必皇上方才也注意到了。可臣笑的却是教司坊不知礼法,铺张僭越,臣等均知晓皇上登基至此十三年,皆勤俭朴素,就连皇子献礼也未涉足珍宝,可这群舞姬身上的装饰却是华贵异常,耳饰、碗饰、腰饰、足链以臣目力所及皆是非金及银……”说到这里陈韫玉顿了一下,又道,“敢问礼部又是如何帮皇上治下的?”他这句话问的掷地有声,整个奉天殿似乎都绕着回音。
偷鸡不成蚀把米,何侍郎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就冒出来了,惊恐跪地道:“皇上,老臣冤枉啊,此次舞蹈与往年并无不同,金银用度皆在规定之内啊!”
早前在外讥讽别人肾虚的那位王大人开口了,这位正是右副都御史,蒋风的顶头上司,他一张口果然不同凡响,说道:“圣上缩减后宫用度我等皆是有目共睹,可这寿宴毕竟一年一次,礼部按照规定作事何来不妥之处,怕是世子想在鸡蛋里面挑骨头吧?”
陈韫玉反唇相讥道:“那敢问御史大人,一年宫内大大小小的宴会又有多少!礼部倒是一句‘均照以往用度’将责任撇了个干净,可这穷奢极欲的做派就真的对吗!”
这时一个稚气的声音冒出来,却是那位整个宴会只晓得吃的五皇子,他奶声奶气道:“世子哥哥说的有道理呀,先生一直都有教嘉上凡事切莫铺张,勤俭是德,嘉上虽在宫里锦衣玉食可也知道外头说不定还有百姓挨饿,宫里的米粮布匹也都是他们勤勤恳恳劳作换来的,有道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父皇你听儿臣背错了没有?”
陈韫玉总算松了口气,这下赢面在他这边了。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突然的僵局竟被一个稚子打破。景帝瞬间哈哈大笑道:“是,嘉上说的对极了,不愧是父皇的儿子,如今嘉上都懂得怜惜百姓了!”
小家伙拍马屁也是有一手,机灵的摇摇头说:“是父皇指教的好,前些日子不正是父皇让嘉上学诗的么?”
“是,是,嘉上真乖……”他这会正被机灵的小儿子哄的大笑连连,满脸得意,随意瞥了眼跪在地上发抖的一群舞姬摆摆手不在意道:“都是小事情,下次素雅一点就行,宴会继续……”
乐声起,寿宴继续,皇帝心情正好,有心人想闹也闹不起来,陈韫玉扳回一城,就这么好好的回到座位,他也不看老侍郎,更不看李密之,可神态傲然,一副“你再来动我试试”的不羁神色,气的李密之几乎捏碎玉杯。
突然感觉有人在扯他的衣角,他原以为是凌雁迟便出手拍了拍他,结果力道不减反增。他不由扭头看了看,结果是那五皇子蹲在后头看着他,一旁的太监弓着身子急的直抹额头冷汗,而凌雁迟碍于身份也没敢动,只被这两位不速之客挤到墙角,面上一脸不忿。
这位五皇子出生时陈韫玉远在辽东,原本对他也不甚了解,可刚才他一席话也算替他解了围,这会见他憨态可掬更是想到了王宁之,一样是小肉团子,于是对他也多了几分和气,看着快被逼疯的众人忍笑低声问他:“五皇子莫非看上我这里的哪样吃食了?”他微微挪开身子,将面前一众珍馐露在小皇子眼前。
小家伙摇头,指了指在一旁贴墙不动的凌雁迟道:“世子哥哥,你能不能把他赏给我,我宫里还没有这么好看的人!”
陈韫玉的脸色蓦地变了,他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这一遭,从没想过这人还有可能会以这种方式离开自己……他瞬间心跳如雷,手也不由自主在抖,迅速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脑中急转,小声对五皇子道:“敢问五皇子是君子么?”
小家伙毕竟年纪小,没有一直纠结要人就点点头,也学着他的模样小声道:“先生教过我,只要言行得当,就是君子,我自然是位君子,不过我年纪小,只能当一位小君子。”
陈韫玉循循善诱:“那先生有没有教过你君子不夺人所爱?”
“这是什么意思?”
完了,这位年纪太小,他不懂!
陈韫玉头上的汗也出来了,万万想不到他竟然有在皇帝寿宴上给人授学的一天,抹了抹头上的汗他耐心轻声道:“君子不夺人所爱的意思就是,你说的这个人恰好世子哥哥也很喜欢,你既是位顶天立地的小君子,那自然不能从哥哥手中将他夺走,懂了么?”
这中间的关系把小家伙转晕了,他虽是懵懂可未曾撒泼,只是有些委屈:“可我还是很喜欢他啊……”
陈韫玉从怀中掏出几个精巧的小玩意,就是寻常的小泥人捏成猫的形状,不过外面抹了层彩色的染料,就突然鲜活起来,小家伙的眼睛顿时亮了,刚要伸手去夺,可末了却收回手,只用眼渴望地看着小猫犹豫道:“那这个哥哥你喜欢么?我能夺么?”
童言可爱,陈韫玉不由一笑,说:“这个哥哥也喜欢,按理说你也不能夺,不过哥哥可以把它送给你,开心吗?”
小家伙开心的一把抓过小彩猫,满足的摸着它的小脑袋笑着道谢:“谢谢哥哥,我会记得你的。”
陈韫玉却装出一脸失落道:“你看,这个东西哥哥喜欢,送给你了,那你能不能把这个人留给哥哥?”
小家伙很快走到凌雁迟旁边,看的陈韫玉一脸紧张,可别真把人给带走了啊!
谁知小家伙却只是伸出小手抱了抱他,郑重道:“嘉上是小君子,不能夺人所爱,所以就不向世子哥哥讨你了,可你要知道,我还是很喜欢你的,若是有一天世子哥哥不喜欢你了,你可以来找我!嘉上一言……一言……”他憋红了脸问旁边太监,“一言几个鼎?”
小太监顿时楞了,无奈他也没喝过墨水,只尴尬的摇头,陈韫玉松了一口气,便在一旁好心提醒道:“九,一言九鼎。”
小家伙马上接话道:“啊!是了,一言九鼎,你可要记得我的话呀!”
凌雁迟都僵了,懵着脸点头,又想笑又意外。二人耳语,他只听了一半,就这么被个半大的孩子抱了满怀,顺便还收获一次告白,看的陈韫玉牙都酸倒一排。
这还没完,小家伙才收完礼就跑景帝身边献宝去了,伏在他腿上用软糯的声音道:“父皇,父皇,世子哥哥送了儿臣一件礼物,你看好不好看?”
陈韫玉刚松一口气的心又提到嗓子眼——这怎么就没完没了了?
景帝向来疼爱幼子,摸着他的头笑道:“好看,好看,那你谢过世子哥哥没?”
小家伙顿时也不撒娇了,站直身体道:“自然谢了,儿臣是小君子,礼轻情意重这话儿臣懂的。”虽然这句话并不是这么用的,可还是让景帝老怀甚慰,只说自己养了个好儿子,这小家伙古灵精怪,头拱在景帝怀里还不忘冲陈韫玉眨了眨眼。
陈韫玉皮笑肉不笑的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到现在为止陈韫玉才真正松了口气,辽王府众人的脑袋还在,凌雁迟也没丢,总算是有惊无险的护住了这最重要的两件东西。
宴会直到亥时才结束,景帝一走,陈韫玉就逃命似的拉着凌雁迟朝宫外跑去,不料却有一人跟了上来,还伸手拦路,一副“想走就从我身上跨过去”的严肃表情,凌雁迟想上前却被陈韫玉抠了抠手心,他心弦一动,复又站好。
就见这胆比天大的人说道:“下官斗胆奉劝世子一句,这里是大内皇宫,不是辽东,还望世子注意言行!”
好嘛,嫉恶如仇的这位找上门了,这位仁兄怕是在宴会上被一堆假马屁熏到了,现在逮着他就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