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嫔唯有弱弱噤声,瞟及成韵……原来有人欢喜有人愁,幸灾乐祸未免德行有失,难怪皇上不待见她……嘴角不屑地扯了扯。
一出明殿,只觉力不可支,泪潺潺滑落,芝兰颤巍巍地躲进角落,扶着栏杆窝在黑暗里默默抽泣。
“既是如此伤心……为何要欣然应允?”宫灯的昏黄微光将那袭身影拉拽得老长,声音尽是刺痛心扉的疏离冷漠。
草草拂了拂面颊,振了振,芝兰哽了哽,道:“容若……命由天生,往昔……我不信命,而今……我不得不信……”
“命?”冷冷一笑,容若瞥了眼那团黑影,漠然移眸,失望至极地说道,“我和婉儿视你为知己,便是觉得……你重情重义,今日……你……命是何物?不过是为自己的过错……勉强找个借口罢了。乾清门都传开了……明早宫闱就会传开。你现在……亡羊补牢尚来得及……”说罢,黑影一晃,忿然离去。
芝兰木木倚着栏杆,深深吸着朔风,冷风刺鼻酸疼,振了振,终是打起精神,纵是伤心欲绝也得躲回慈宁宫。
迈下玉阶,只见魏珠领着四个太监,黑压压地把住了出口。不及芝兰开口,魏珠草草施了个礼,些许为难,道:“主子吩咐请姑娘走一趟……得罪了。”
尚未缓过神来,芝兰只觉鼻子一瞬窒息,眸光一瞬迷离,黑漆漆的夜幕笼住了眼帘……
耳际隐隐飘来爆竹的闷闷轰鸣,竭力睁眸,眼睑沉甸甸的重若千钧,芝兰扬手捂了捂额头,拂了拂双眼,一丝亮光浸入眼帘,缓缓晕散。缥缈弥蒙中龙须张扬、龙爪怒张,鼻息间幽芬萦绕,芝兰腾地坐起,软榻上迎面怒光灼人,心头一怵不由怯怯朝后挪了挪。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声似从深谷之渊幽幽传来,嘶哑深沉……
嘴角一嚅,漾起一涡冰凌笑意,直戳心底的眸光一瞬冷若冰霜,一瞬炽若烈火,玄烨忿忿地盯着怯怯绿影,紧了紧掌心揪作一团的乌青,冷笑一声,啪地一把将乌青迎面扔向绿影,深吸一气,冷颤道:“送朕荷包,飞鸿传情……心乎爱矣?哼……这就是你对朕的爱?”
泪禁不住珠零玉落,芝兰捏起乌青荷包,唯想抽身,怯怯起身,刚要踱步,手臂却被紧紧钳住,猛然一拽,跌坐在玄青膝盖上,后背却生生磕在案几上,刺痛难耐……
伸手拂开案几,分明瞥见怯弱双眸掠过的那丝痛楚,愠火稍稍熄灭,玄烨仍是钳住玉臂,直勾勾地瞅着凝脂玉面,掰开玉指扯过荷包掌在手心,深吸一气,抑了抑嗓子,却抑不住忿忿的促急喘息,道:“你可还记得跟朕说过什么?情愿予人做小,也不愿……做朕的女官,这就是你的爱吗?啊?”
心似从黑暗角落被生生拖拽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饱受凌迟酷刑……嗓际哽住,心亦哽住,芝兰吃力地挣了挣,皆被定定摁了下来,不由死死凝着那对乌眸,似耗尽浑身气力,半晌不得一语,唯剩泪水滑落的凄凄之音。
“说……”玄烨紧了紧掌心的玉臂,晃了晃怀中的绿影,双眸难掩的伤痛,厉声低吼道。
仰面深吸一气,任泪水滑落脖颈,芝兰缓缓垂眸,凝着眼前之人,痴痴哽咽道:“当日奴才写给富察此信……确是发自肺腑。奴才自问……于情一字,不曾亏欠……皇上半分,奴才问心无愧。情之一字……不是一厢情愿……皇上扪心自问,对奴才可有真心?”
心似被撕裂一细小口,心头幽幽一虚,玄烨紧了紧手,依旧不依不饶地凝着娥眉黛玉。
“司门女官……奴才要感恩戴德吗?不会……”把心一横,芝兰振了振,几分哀怨几分倔强,道,“奴才不稀罕女官尊贵与否……再尊贵亦不过是个委身于主子的奴才罢了。我不愿意……皇上可曾想过……您宠幸其他女子的时候,奴才跪守在这张门外,颤颤地捧着彤史。奴才无夫无子……生而无依……死而无靠,这是情吗?”
撕心裂肺之痛,玄烨不由松了松手,默默垂眸,眸光腾起一层薄雾。
芝兰抽身,木木起身,退了两步,福了福,轻若无声道:“奴才卑微,无甚大志。奴才只求……今生得一良人,白首不离。奴才是主子的人……主子愿意把奴才赏给谁,便给谁,容不得奴才愿不愿意。嫁不嫁,嫁谁……由不得奴才,皇上不该拿奴才置气。奴才……告退。”
殿门嘎吱合上……心头堵闷至极,玄烨俯腰,双手捂面,狠狠搓了搓。
梁九功怯怯入殿,垂首轻声请道:“皇上不胜酒力……这会歇歇也该回去了。烟花时辰到了,众人都等着皇上开金口。”
玄烨腾地起身,手掌着乌青,疾步迈出殿。梁九功碎步随着,心下纳闷主子走的道分明不对,却不敢吱声。
玄烨哐嘡推开东暖阁殿门,径直迈向御案。梁九功急急摈退众人,怯怯地踱近,只见主子翻箱倒柜地找寻什么,手足无措怯怯问道:“皇上,您找什么?奴才来找吧……”
“滚……”玄烨不耐地喝道,少顷,抑了抑怒火,道,“朕……醉了,燃烟花,不必等朕。”
“嗻……”
漆漆夜幕顷刻亮如白昼,火树银花星雨彩散。芝兰贴着宫墙,木木抬眸,玉壶光转、流光溢彩……往昔幕幕,酸甜苦辣过眼云烟罢了,正如这烟花转瞬即逝,并不长久……明日一早慈宁宫便会差人去家中道喜,阿玛安心,额娘安好……自己还求什么?心心念念的是孽,姻缘本已成空,嫁给谁又有何区别?芝兰抽帕拭了拭泪,振了振,入院后众人免不得道贺,容不得自己愁眉苦脸。
家宴上玄烨中途离席,太皇太后并不介意。翌日清晨,梁九功负荆请罪,道主子宿醉,无法来给皇祖母请安。太皇太后尚笑盈盈地嘘寒问暖了一番。
风平浪静又过了一日。
正月十七一早,芝兰应召去明殿,心惴惴不安,一路木然,进殿一瞬,不由怔住,慌乱跪下,道:“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给贵妃娘娘请安……见过佟佳大人。”
“呵呵……这丫头……”太皇太后宠溺地隔空点了点,弯唇一笑,道,“起来吧。哀家既是做媒,理应安排相见。今日隆科多是以省亲之礼入宫的,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泥虚礼。”芝兰木木起身,只觉双颊发麻。
余光瞥了眼那抹红粉菲菲,隆科多轻抿一丝笑意,起身拱手恭顺说道:“臣多谢太皇太后隆恩。”
太皇太后招了招手,殷殷说道:“坐……都是自家人,无须多礼。”
佟佳贵妃凝眸瞅着芝兰,双眸淡染一丝浅笑,半晌,别目说道:“皇祖母,臣妾听说今日是芝兰生辰,所以备了一份见面礼。玉锦……”玉锦翼翼开启锦盒,一只玉镯粉润欲滴。
佟佳贵妃接过锦盒,砰地合上,起身款款踱步,拉起芝兰的手,轻轻塞了塞锦盒,道:“以后便是自家人了。”
“谢娘娘恩赐,只是奴才不能收……”一怔一愕,芝兰急急跪下,喃喃推辞,却被佟佳贵妃搀着拽起。
“都说自家人了……无需多礼。”佟佳贵妃轻盈笑语。
太皇太后点点头,吩咐道:“丫头,拿着吧。”
未缓过神来,佟佳贵妃已盈盈回坐,芝兰弱弱行礼道谢,两抹绯红赤若晚霞。隆科多禁不住漾起一涡浓浓笑意,眸光脉脉含情,凝着赤霞不肯移眸。
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太皇太后抿了口茶,吩咐道:“丫头……隆科多头一回来哀家这儿,你带他周围转转……哀家要和仙蕊唠唠家常。”
太皇太后有意撮合,如何敢拂主子的意……芝兰应声称是。隆科多笑意愈浓,行礼退下。
“皇上,画裱好了。”
接过梁九功弓腰呈上的画卷,缓缓打开,玄烨不由扬指抚了抚,眸光纷杂,唇角轻抿。“生而无依……死而无靠”轻轻一语似魔咒般响彻耳际,轻撂画卷于案几,玄烨抚了抚额,两晚夜不能寐,眼里心里脑里浮现的皆是那点绿,挥之不去……
心中隐隐一丝愧疚已然发酵,雾霭般笼罩心扉,玄烨复又捻起画,慢慢卷起……去年今日,桂子定情,今年……她即将为新妇……浮过一丝苦笑,玄烨系上锦带,紧了紧……儿女私情在自己眼中不过一场嬉戏罢了,绿头牌眼花缭乱,信手拈来,一夜承恩的宫女子时常连姓甚名谁都不曾过问。
宫外、围场、宫闱,自己竟与她莫名纠缠了足足一年,可笑的是,竟不曾临幸她,她一句不愿意,自己竟耐着性子痴痴傻等……玄烨摇头冷笑,竟是优柔寡断还是鬼使神差?随口赏了多少个答应,已然记不清,她所求亦不过于此,自己为何偏偏不愿如此?
漠然凝了眼画卷,玄烨深吸一气,若要自己服软,遂她阿玛所愿,断不可能……念及皇祖母,一瞬烦闷,皇祖母竟半点不懂自己,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不管自己对她用情几分,自己的女人绝不会拱手让与臣子。
玄烨紧了紧画卷,腾地站起,她再执拗亦拗不过自己,皇祖母再横加阻拦亦拦不住自己……
“小梁子,备辇慈宁宫……从花园入,不得惊动任何人。”
芝兰一路凝着地面,木木带路,不言不语。隆科多跟在一侧,凝着绯红双颊,嘴角难掩的笑意微漾。
慈宁宫花园堆琼砌玉,花团锦簇,便是冬季亦是花香扑鼻。芝兰却无心观赏,虽已然不再讨厌身边之人,但……携手共度寒暑春秋……心一瞬冷凝,寒意逼人,不由冷颤。
“冷吗?”隆科多急切问道。
芝兰微微摇头,木木拢了拢披风。片刻,零零落落似下起了梨花雨,晶莹雪絮似玉蝴蝶轻盈起舞,又似蒲公英漫天飞扬……
芝兰略略抬头,痴痴凝着雪絮,眼帘浮现芝兰堤,唇角不禁浮起一丝浅笑。
隆科多瞥了眼身侧,海棠初绽般纯洁无暇,尤是那一缕似笑非笑的弧线,拨动心弦,心头尽是潺潺之音
分明瞟到脸侧的炙热眸光,揪心难耐,唯想抽身,芝兰不由紧了紧步子,不痛不痒地说道:“下雪了。”
愣愣回过神来,一瞬尴尬,隆科多挤出一丝笑,指指对面的凉亭,道:“先去那边避避吧。”
芝兰碎碎地小奔几步,躲进凉亭,拂了拂披风上星星点点的雪花。隆科多顿在一尺开外,依旧含笑凝眸,一瞬恍然,笨拙地从袖口掏出一个锦盒,竟些许羞怯般垂眸,轻声道:“这是送你的生辰礼物……”说罢,噌地开启锦盒,一支金步摇,宛若馥馥幽兰凝露浮光,璀璨夺目,一侧静静嵌着当日西鲁克福晋所赠的玉簪。
不由一愕,芝兰瞟了眼锦盒,又扫了眼隆科多。
弯唇一笑,隆科多稍许腼腆地说道:“当日在围场,我寻到玉簪,猜想必是你的……但怕累你担上私逃之嫌,唯有缄默。今日完璧归赵……还有金步摇……是我请京城最好的师傅定做的,希望你喜欢。”
赤染双颊,忆及围场暗涌一丝愧意一丝感动,芝兰福了福,垂眸低语:“谢谢佟佳大人……只是,金步摇太过贵重,宫女如何能戴……还请大人收回。玉簪是昔日福晋所赠,谢谢大人归还。”
木木地伸手捻起玉簪,只觉玉簪沁骨冰冷,双颊却燃炭般炽热,芝兰不由别眸瞟了眼远处,朱墙一角那袭熟悉身影……一惊一怵,急急垂眸,芝兰合手紧了紧玉簪,竭力定了定。
瞅见两抹扑扑绯红,隆科多只道女子羞怯,含笑合上锦盒,动容说道:“我粗心大意,竟不曾顾及宫规。也好……金步摇我先存着,待……成亲之日,再送你。”
木木然,四下之声皆不曾入耳,挂念朱墙角落那抹身影,芝兰合手拧得十指作痛,深吸一气,事已至此,与其纠缠不清,不如快刀斩乱麻。
芝兰振了振,含笑抬眸,瞥了眼大氅肩头,心头一横,竟颤颤抬手扬起帕子,想要拂落肩头的零星雪花……只差寸余,柔荑僵住,雷击般缩手,羞赧燃面,芝兰急急垂首,心中追悔,怯怯瞥了眼墙角……
指节咯咯作响,指甲似嵌进掌心,画卷亦不由轻颤……梁九功低低瞥了眼主子的手,怯怯抬眸偷睨……剑眉紧蹙,双眸燃焰,颚骨微凸,隐隐见牙床紧咬,喉结一滞,玄烨深吸一气,呼气间气促声急,缓缓垂眸,凝了眼掌中画卷,啪嗒猛地扔在地上,转身忿忿离去。
梁九功拧着眉,碎步紧跟,一瞬僵住,回头小跑,捡起画卷纳入袖口,转头疾奔紧随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