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仙舆诘旦来,青旗遥倚望春台。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
——宋之问《苑中遇雪应制》
除夕更阑,纳兰府张灯结彩,亮如白昼。笑语喧哗、爆竹轰鸣此起彼伏,容若痴痴地凝着门外,院落里家仆伴着*正燃炮逗乐,扭望偏厅,女眷们拢着套袖正低低絮语。眸中落寞愈甚,容若闷闷地瞟了眼掌中酒杯,凄苦一笑,微微仰首一饮而尽。
眉角微蹙,明珠竭力顺了顺,微微一笑,道:“除夕夜话饮屠苏。少者得岁,贺之,老者失岁,罚之。为父的……敬你们。”长子揆叙、幼子揆方齐齐起身,容若却充耳不闻般斟酒自饮。
“二弟……”揆叙悄声低唤。
明珠搁下酒杯,面容紧绷,抬手一比。兄弟二人低低瞟了一眼,尴尬地堆了堆笑意,便悄声退了去。
“百善孝为先,为了一个女子……你……”牙缝挤出一声低低怒斥,明珠定定瞅着下座。
轻搁酒杯,双眸腾起一抹氤氲,喉结一滞,容若起身跪下,央道:“阿玛,求您告诉我婉儿究竟在哪。除夕佳节,她孤苦无依——”
“住口!”明珠压着嗓子怒声打断,顿了顿,道,“她跟纳兰家已毫无瓜葛。”
“阿玛……”容若微微仰首,瞅着主座,双唇颤了颤,道,“便是今生有缘无分,我也望顾她周全,西郊别院是我为她置下的,阿玛怎可赶她走……她一个女子,该如何生存?”
瞟了眼偏厅,明珠向前倾了倾身子,怒目圆睁,低声喝道:“赶紧起来!你额娘身子不好!”
低瞥偏厅,容若顿了顿,无奈地起身,杵在原地,依旧定定瞅着主座。
深吸一气,明珠瘫靠在椅背上,木木望着儿子,尽是伤痛地低声道:“十七岁入太学、十八岁中举……若非突发寒疾,十九岁便该中了进士,不必等到二十二岁。擅骑射、好读书……除却天子,试问八旗子弟何人能及?你……是我纳兰家的骄傲,前途一片大好,怎可因一女子断送?你放心……我给她的银子,够她花一辈子了。”
“阿玛……”容若抿抿唇,微微仰望天顶,满是无奈满是伤痛,噤声不语。
轻叹一气,明珠低声道:“你要纳良贵人的近侍为妾,那女子虽是辛者库罪籍,我不也允了吗?阿玛不是不近人情……只要是你欢喜的,身家清白的……阿玛都会成全。你重情义,阿玛懂。她的饮食起居……都有人照顾。不管你信不信……这些都是她自愿的。阿玛从未逼过她。”
容若木木地垂首,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恭敬地打了个千,无力地落座,默默独饮。
初春二月,浅暮熹微,横斜疏影,寒英寂寂,暗香袅袅,银月搀着芝兰徜徉在御花园匝径。
“银月,容若前日来信……婚期定在六月,承乾宫也准了。”芝兰抚住手臂处的纤纤细手,浅笑道。
眸光些许闪避,银月羞答答地点点头,瞬时,抬眸忧虑地问道:“婉儿姐姐可有消息?”
扬指抚了抚绿萼妍红,眸光稍许冷寂,芝兰吸了吸幽幽暗香,摇摇头叹道:“渌水亭初见……是红梅初开之时。梅红依旧,故人却……容若寻不到她,我捎的信……自是送不到姐姐手中。”
颤颤地紧了紧手,银月怯弱地支吾:“芝儿姐姐,要不……婚期……再推推吧。婉儿姐姐不原谅我,我……”
着力地覆住银月的手,芝兰挤出一抹宽慰笑意,道:“别说傻话,六月我该在畅春园,说不准还能讨杯喜酒喝。”
浅笑羞然,银月不由移眸,顷刻,眉角一蹙,晃了晃芝兰的手臂。
循着银月的目光,芝兰瞧见,一纤弱女子正俯身拾着落红,眸光凄凄,瞧打扮倒似宫嫔,却从不曾见过。
候在一侧的宫女似惊到,急急跪下行礼,低瞥一眼梅枝下的主子,扬了扬嗓子,道:“奴才给良贵人请安。”
竹篮哐当落地,落红散落一地,女子红着脸,顾不得篮子,急急踱出梅林,低眸瞟了眼沾满泥土的花盆鞋,眉角一蹙,踮脚往石径路面蹭了蹭,福礼道:“敏仪给良姐姐请安。”
微微一怔,芝兰笑了笑,道:“不必多礼了。”
主仆二人杵在原地。片刻,敏仪抿唇一笑,恭维道:“入宫时便听嬷嬷提起,良姐姐有羞花闭月之貌,敏仪品位低微,入宫三年一直无缘得见姐姐……今日算是有福了。”
淡然一笑,芝兰稍稍踱近两步,凝着眼前女子,这女子十七八岁模样,清零面色笼着一抹淡淡愁绪,道:“我不过蒲柳之姿,嬷嬷是谬赞了。况且宫闱素重妇德,言及此,我尚不及各宫姐姐十一。”顿了顿,芝兰瞟了眼梅林,扯开话题道:“看来妹妹也是惜花之人,妹妹是哪个宫的?”
“姐姐说的在理。”不自然地笑笑,敏仪福了福,道,“妹妹受教了。我住延禧宫。”
点点头,芝兰抚鬓还礼,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了。往后再与妹妹聊。”敏仪微笑着福了福。
定定目送主仆二人,幽幽双眸闪过一丝艳羡之光,敏仪轻声道:“小德子是不是有个同乡在储秀宫当差?”婢女正拾掇竹篮,不由猛然扭头,愣愣地点了点。
木木瞟了眼竹篮,敏仪转身踱步,道:“别捡了,由得它吧。差小德子去打听打听,良贵人有何喜好……”婢女碎步跟上,不解地嘟了嘟嘴。
扭头对着婢女苦苦一笑,敏仪轻声叹道:“三年了,我连皇上都不曾瞧见,还是个小小答应。再不……我就同这满地的落花一般……碾为尘土了……”
院落一角,蓁蓁绿叶如新,芝兰抚了抚墨绿树干,微微仰首望了眼新抽嫩芽,笑靥浅浅浮起,道:“一连栽了四个年头,这棵总算活了。”
淡淡一笑,银月搀了把芝兰,打趣道:“这棵桂子可是皇上吩咐曹大人亲自挑的,一路沿运河千里行舟……它这么大来头,不活才怪呢。”
芝兰摇头笑了笑,正要回嘴,余光瞟到匆匆入院的魏珠,道:“魏公公,莫不是皇上催了?”
愣愣地差点没止住步子,魏珠堆满笑行了礼,摆摆手,道:“不是,皇上差奴才来告诉娘娘,叫娘娘安心在御花园等着。”娥眉掠过一丝疑惑,芝兰淡淡笑了笑,微微点头。
嘟嘟嘴,魏珠瞟了眼院门,踱近一步,压着嗓子,道:“罢了……我见是娘娘您,不该说的也说了吧。皇上应着娘娘的事,几时都没忘过。今日是结缘日,皇上再忙也会来的。这不……是朝堂上出了点岔子,好像是朝鲜……那儿出事了。皇上这会实在走不开……”
朝堂才清静几日又起波澜,他又该犯愁了……心幽幽一疼,芝兰紧了紧帕子,深吸一气,眸光清零,瞅了眼魏珠,动容道:“谢谢你。不过,往后啊,这不该说可千万别说……对我也说不得,免得给你惹祸。你我一同当过差,这故人之谊,我都记在心上,你的难处,我也明白。”
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魏珠嘿嘿笑了笑,道:“谢谢娘娘好意提醒。这储秀宫也没外人,奴才不怕。”
绛雪轩,芝兰倚栏凝望海棠,一抹绯红悄染双颊,笑靥浅浮,扭头对银月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描个纸鸢吧。”银月笑着连连点头。
主仆三人簇头做着纸鸢。小张子削竹骨,银月扯丝线,芝兰比照着莹白花雨描起了花样子。海棠细蕊粉嫩娇羞,若隐若现地浮在纸面……
“娘娘,您画得可真好。”小张子捧着纸鸢,照着暖阳,啧啧赞叹。
“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禩儿……”玄烨颠了颠怀里的稚子,逗趣道,“皇阿玛带你放纸鸢,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