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低垂着头,轻轻端起御呈盘,瞥了眼睡榻,蹑手蹑脚地悄声退下。
玄烨木木地揽着怀翼里虚若无骨的娇弱,微微颔首,下颚蹭了蹭苍白香腮,双眸幽深滞暗,似蒙了一层厚厚浓雾,柔声喃喃:“芝儿……对不起……对不起……”
喉际稍许哽住,薄唇微颤,玄烨歪侧着头,贴了贴冰凉的额角,眸光茫然地落在睡榻里侧。幽幽一点眸光闪过,玄烨拢了拢怀翼,腾出一手,拾起锦衾一角露出的画轴。掌着画轴入怀,玄烨幽幽垂眸,颀长五指紧得手背青筋微突,心搐难耐,呼吸都似焦灼,半晌,低颤道:“朕……最不想伤的人……是你,却偏偏……银月说的没错……是朕不好……朕不好……”
摞下画轴,玄烨靠在榻上,扬手扯了扯锦衾,裹在芝兰肩头,轻轻纳了纳衾角,拢着臂弯紧了紧,垂眸凝着娥眉,柔声道:“快醒来……嗯……你都睡了快一天了。今日颁金节,你答应过朕……要陪朕赏月的。天就快黑了……醒醒……”
怀翼是不盈一握的虚弱,胸际隐隐觉到那羸弱体温似缓缓消褪,心谷腾起莫名恐惧,仿似自丹田而上直噬心扉,堵闷窒息……玄烨凑着脸贴上凝脂玉面,清润刺骨,周身奔腾的血液似稍许凝结,冰凉蚀骨。气促胸闷,玄烨急急闭目,心底懊悔湍涌,难以复抑。
爱她如己……午夜梦回,自己不是不忧她相思成泪,却……八岁登基,立志成就千古功业,希冀百年后,墓志铭镌刻圣君明主四字……然,非要以心作价?以她作价?她是自己不远千里强求的姻缘,她是自己溶入血、刻入骨的人……心悸不已,玄烨把头深深埋入致命的淡淡桂子香,木木地紧了紧臂弯……自己如何能这般狠心?为一己私心,委屈她至此?一瞬忆及皇阿玛,弥留之际亲书罪己遗诏,十四条罪状,条条怵目……这是何等胸襟?董鄂妃……这个如雾霭般笼罩自己一生的人,较之她……是何等幸福?她……自己贵为九五之尊,却连给她幸福的能力都无?
心口堵闷,嗓际堵闷,整个人都似埋入雨花台的那撮黄土,玄烨稍稍往睡榻蜷了蜷,木木地紧了紧臂弯。
“咳咳……”几乎娇弱无声的一阵细喘……
急急松了松臂膀,玄烨惊喜地正了正身子,脉脉地凝着怀翼,柔声道:“芝儿,醒了……”
眼睑厚重得直坠,卷翘睫毛几度轻颤,星眸缓缓睁开,熹微斜透窗棂直射眸底,芝兰不由微微别过脸,眯缝着眼茫然地望着帐帱。
“传御医……”
头顶分明飘起致命熟悉的声线,芝兰蓦然仰了仰头,星眸迎上刚毅下颚,心谷掀起一阵朔风,周身不由一凛,眸底腾起一抹浓雾,急急移眸,玉肩颤颤地挪了挪。
分明觉察到瘦弱背脊正颤颤地避退滑落,心头一紧,玄烨拢了拢臂弯,扬手抚住香腮,乌瞳幽幽一凝,轻声道:“哪里不舒服?啊?”
两瓣流丹褪得愈发苍白,唇角微颤,芝兰睁了睁眸子,迎过灼灼眸光,眼神痴然,一瞬眷恋,一瞬哀凄,一瞬漠然……
心幽幽一虚,玄烨咽了咽,脸微微凑近,悄声道:“朕……”
“咳咳……”珠帘外传来一声佯咳……
梁九功领着刘声芳弱弱地踱了进来。银月、秀儿赶紧碎步迎至榻前,草草福了福,急急垂下帐帱。
揽着玉肩轻靠枕垫上,玄烨瞟了眼身后缓缓落下的帐帱,俯身轻声道:“先看诊……朕就在屋里……”
芝兰急急朝睡榻里侧别过脸,眸光透着倔强伤痛,一串晶莹悄然滑落……抽身出帐一瞬,玄烨分明瞧见,心微搐,急急俯身回榻,薄唇轻轻朝苍白额头点了点,方拂帐离去。
待刘声芳请脉退下,内室锦帘悄然落下。
玄烨心不在焉地听着御医絮絮叨叨着一堆禁忌,木木地瞅着锦帘,心头纷杂莫名,她在气恼自己吗……
梁九功急急使了个眼神。刘声芳连连噤声,轻声请退。玄烨唯是漠然地拂了拂。
“把东西取来……”
梁九功一怔,愕然地瞅了眼主子,顷刻恍然,微微点头。
自鸣钟滴答声分外刺耳,内室拢着锦帘,空气些许凝固般密不透风……
玄烨掂着锦盒,微微探头瞅了眼睡榻,沿着榻沿缓缓坐下,凝着娥眉黛玉,眸光愧疚、伤痛、尴尬百感陈杂,半晌,唇角不自在地扯了扯,道:“颁金节,朕备了份礼物。上回……你来西暖阁给朕送点心,朕亲自描的……广储司改了好些回,总算有几分花魂。瞧瞧喜不喜欢……”说完,轻轻打开锦盒,往纤纤玉指塞了塞。
眼睑微垂,眸光木木地扫了眼锦盒,一支翠玉镶珠钿子,似一朵白露孤兰,清丽淡雅……扬指点了点珠蕊,唇角凄婉微漾,芝兰幽幽抬眸,虚弱无力地点点头,道:“臣妾很喜欢……谢皇上。”
暗舒一气,玄烨朝枕侧挪了挪,抬手抚了抚苍白的脸颊,薄唇轻抿,几度欲言又止,终是柔声道:“家宴……朕……”
“皇上什么都不用说……臣妾……都懂了……”笑靥晕开唇角的苍白,顷刻似绽开一朵莹白海棠,芝兰扬手拂落脸颊处的颀长五指,纤纤玉指柔柔地抚了抚玉白手掌,深吸一气,道,“皇上还没用膳吧?先用点心……今日族礼是赶不上了,明日可少不得皇上。皇上用完点心,赶紧回园子吧。臣妾无碍的。”
错愕,玄烨痴痴地凝着初落海棠,反手掌住柔荑紧了紧,心中愧疚愈甚,倾了倾身子,道:“区区族庆算得什么?朕哪儿都不去,朕就留在这儿陪你。”
笑靥漾至眼角眉梢,芝兰颤颤地扬指,轻轻抚了抚两轮剑眉,虚弱声线竟夹着几分宠溺,道:“又皱眉了……都说臣妾无碍的。小病是福。”
掌着眉上柔荑带至唇边,轻轻一吻,玄烨轻叹一气,贴近一步,道:“小病?你可知……你这般模样,朕心里多急……多疼?好好养病,可千万马虎不得。嗯……”
芝兰微微一笑,温顺地点点头,片刻,轻声道:“臣妾……想见见禩儿。”
弯唇一笑,玄烨俯身揽着芝兰入怀,吻了吻云鬟雾鬓,微微点头,道:“朕一早就吩咐了,放心。”
一连数日,玄烨除了清晨去慈宁宫请安,上午召见臣子商议政务,余下的时光寸步不离地守在了储秀宫病榻。梁九功本是辟了储秀宫正殿供主子就寝,哪知玄烨执意留在猗兰馆,竟将就着宿在了软榻上。初时,芝兰开口劝了几回,终是拗不过他,便也罢了。
木梳轻轻刮了刮发髻,银月双手抚住雾鬓,探头对着镜中人,微笑道:“姐姐看起来精神多了。”
盈盈一笑,芝兰款款起身,搀着银月的腕子,缓缓踱步,片刻,顿在正堂,痴痴凝着墙上悬挂的御笔亲题诗,双眸泛起一抹水汽,轻声道:“蒙尘了……取下来……好生收着吧。”
一怔,银月狐疑地瞅了眼芝兰,但见笑靥嫣然,轻舒一气,微微点头。
满院桂香扑鼻,芝兰攀着殿门,笑盈盈地瞅着院落一角,蓁蓁细叶缀着冶冶黄蕊,阖目深吸一气,缓缓睁眸,眸光熠熠,叹道:“额娘最爱桂子飘香……又该赶缝荷包了。”
双眸腾起一抹轻雾,银月紧了紧芝兰的腕子,道:“我已吩咐秀儿晾干花了,等姐姐精神再好些,我们一起缝荷包。”
清婉一笑,芝兰踱出殿门,若有所思地问道:“秀儿十八了吧?该谈婚论嫁了。”
“还早着呢……入宫不足五年,伺候姐姐也不过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