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君视我,如掌中珠。何意一朝,弃我沟渠?
昔君与我,如影如形。何意一去,心如流星。
昔君与我,两心相结。何意今日,忽然两绝?
——傅玄《短歌行》
东方微白,芝兰已与众人齐集院内。眼前的景象,芝兰唯在京郊宝华寺腊八赠粥时见过。姑娘们熙熙攘攘地排做一列,林嬷嬷正蹙着眉骂骂咧咧地派着早饭,一碗稀得见底的小米粥加一个泛黄的馍馍。若非浣衣是低等差役,那浣衣局应算是个不小的司局,大大小小的宫人竟近五十名。
从林嬷嬷手中接过粥碗那刻,芝兰不禁一阵反胃,眼前尽是那根没进稀粥里的肥硕拇指,于是把粥置于一旁,唯是弱弱地啃着馍馍,不发一语。
银月忧虑地望着芝兰,几番欲言又止,终是细声道:“芝儿姐姐,你可还好?”
芝兰抬眼,双眸氤氲,竟痴痴应道:“银月,该怎么办?我……恐是好不了了。”疲惫若昨夜,竟依旧彻夜未眠,乾清宫那番羞辱反复响彻耳际,心头似压了千斤顶,无法喘息的痛楚。泪不由己,心更不由己。
银月咬着唇,愣愣地摇摇头,勉强挤出笑,劝慰道:“姐姐放心,浣衣局远没先前想象的可怕。瞧,这一个月过去了,我和庆芳都好好的。而且,我好像还长了些个子。”
芝兰微微扬了扬嘴角,提起一弯苦涩的弧度,道:“我……多虑的,会好的。”不可言道之痛方是最痛,自己的后路不过是钝刀割肉罢了,芝兰木木地瞟了眼檐角孤零零的李四儿,难道自己亦会心死至此吗?不由慌乱移目,死死地摇了摇头。
“芝兰,真不喝粥吗?”庆芳尴尬地盯着粥碗,问道。芝兰摇摇头。
“那我喝了,别浪费。”庆芳说着便端碗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银月嘟嘴不满地瞪了眼庆芳,转又低声对芝兰说:“姐姐,一日只有早晚两顿,终日洗不完的衣裳。姐姐无论如何都得吃完,这儿……可比不上家里。”
藤条敲得木桶噔噔作响,林嬷嬷站在院中央,怒目横视,嚷道:“都麻利点,赶紧过来。”姑娘们慌慌地齐集院落。
伍公公抚着鞭绦子,大摇大摆地崴了过来,浑圆脸蛋,滚圆双目,嘴咧着似呵呵直笑,看着倒是面目和善,只是一开口,那娘声细语的尖刻训示直叫人毛骨悚然。
“能在这儿当差,可是你们天大的福分,上哪儿找这种美差啊?在这皇宫大院住着,与主子一墙之隔,领着俸银,学着手艺……”
庆芳在一旁悄声学舌,竟与伍公公一字不差,芝兰愕然地睨了一眼,庆芳抿着笑意直涨得双颊发红。总算训完了,庆芳松开笑意,凑到芝兰跟前,道:“觉得奇吧?一点都不稀奇,你再待上几日便也可如此了。这些话可是日日都得重复的,真不嫌累得慌。”
院落里密密麻麻地摆满大桶,桶内严严实实塞满了衣服,芝兰随着银月拎了一桶,汲水浸泡,正要捋袖揉搓时,伍公公迈着官步走了过来,林嬷嬷紧跟其后,手里捧着一身衣裳。
“你——新来的,当这是哪儿?竟还穿着内廷的宫衣,成心给我惹祸吗?”伍公公边说边侧身,从林嬷嬷手中扯过那身粗布衣裳,铺头盖脸地扔给芝兰,厉声喝道,“赶紧换上。”
芝兰接过衣裳,福了一礼,不卑不亢地回道:“多谢公公提点。我绝非有意冒犯,只是昨夜来得匆忙,未曾顾全规矩,还请宽恕。”
伍公公仿若聪耳不闻,瞪了一眼,摆了摆手,道:“换好了来正堂接受训话。”待二人走开,银月急急过来,提点道:“芝儿姐姐,待会无论公公说什么,千万别顶嘴,恩恩点头称是,便行了。”
芝兰扯了扯微皱的衣襟,轻轻敲门。
“进来——”
芝兰推门而入,但见伍公公翘着二郎腿,抿着水烟嘴,悠悠地哼着小调,不时从盘里拾颗豌豆扔进嘴里。
芝兰并未把门带上,往堂前迈了两步,福了一礼,恭顺地说道:“请公公吩咐。”
伍公公撂下水烟,立了立身子,朝房门瞟了两眼,又狠狠地瞪了一眼,示意关门,芝兰只是佯装糊涂。
伍公公顿时不悦,哼了一声,道:“姑娘心气不小啊。别以为昨夜有人打点……我就得把你供着。这里,谁说了都不算,我说了算。”
“公公言重了,我绝无此意,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海涵。”芝兰耐着性子,低低赔罪道。
伍公公嘴角掠过一丝得意,耸了耸肩,哼笑道:“这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想在我这过舒坦日子,就得识相。听说你推拿手艺不错,这能给点心房嬷嬷松骨捏肩,在这儿就不行吗?”
芝兰顿生忿恨,抿了抿唇,只得生生咽下气来,直了直身子,说道:“想必公公也知我缘何被贬至此,我虽入罪,但我并非只给嬷嬷捏过肩,还有……皇上……并非我不愿意,实在是唯恐连累了公公。”说完,芝兰满脸绯红,若非万不得已实不愿复提那人。
伍公公腾地站了起来,圆目瞪得胀鼓鼓的,怒斥道:“呸,不识抬举的东西!在这里还没人敢对我说不字。以为进过乾清宫,就是主子?呸!有本事的,已经在六宫当主子了,还能到这儿来?皇上能看上你这下贱货色?”
芝兰咬了咬牙,浑身微颤,乾清宫受辱已万般难耐,如今竟……再顾不得许多,断然说道:“纵然我犯错被贬,纵然我是罪籍,那也是皇家的奴才,不是公公的唤婢。公公今日吩咐的,已犯了宫规。此番出言羞辱,更是犯了大忌,出言辱骂宫人当掌嘴三十。”
伍公公一愣,不料眼前的小宫女如此牙尖嘴利,竟一时语塞,唯是气得哆嗦,大声朝外唤道:“林嬷嬷——林嬷嬷——”
林嬷嬷点头哈腰地急急应声而入,伍公公哆哆嗦嗦地指着芝兰,怒道:“你好好教教她规矩,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芝兰只觉一瞬快意,心下无半丝恐惧,唯想宣泄这两天的委屈,哪怕到头来遍体鳞伤,亦好过忍辱偷生,于是脆脆说道:“公公莫非想打我?恐怕打不得。责罚宫女必得事出有因,滥用私刑也是犯了宫规。今日公公若是要打我,便最好把我打死了。如若不然,我必上告内务府,请朝中大臣主持公道。”
伍公公怒目切齿,心下却泛起一丝恐惧,眼前的女子昨日冒犯圣威,本想今日必会服软逆来顺受,自己趁机讨点好处罢了,不料……恶鬼怕蛮棍,此等死亦无惧的人,还是不惹为妙。
林嬷嬷一惊一愣,片刻反应过来,便生生拽着芝兰往外扯。
“慢——”伍公公理了理衣袖,睨了芝兰一眼,道,“哼,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无非想激将法一心求死罢了。我不会上你的当,遂你的愿,滚——”
林嬷嬷痴痴停了下来,愣愣望着伍公公。芝兰抽手,理了理衣袖,正正地出了门。
“林嬷嬷,你好好看住这丫头,当自己什么东西!别让她有好日子过。”伍公公愤愤坐下,敲得烟杆声声作响,狠狠吩咐道。
银月急急赶过来,扯着芝兰手臂,半晌支吾不出一语。堂内如此喧哗,院内之人皆隐隐听见,只见芝兰安然无恙出门,心下皆惊。
芝兰抚了抚银月的手,宽慰道:“没事,别担心。”
“但……伍公公可不是好惹的,你……这以后……”银月哭丧着脸,喃喃道。
芝兰疑惑地盯了眼银月,弱弱问道:“银月,他……平日里也这样对你们吗?”银月吃惊地望了眼芝兰,迟迟地摇摇头,红着脸埋下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