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芝兰木木地换了一侧,扬袖拢住火折子。玄烨对着柔荑轻轻吹气,芝兰只觉双手一瞬清凉酥甜,一瞬又是火光的炽耀热气。玄青凉帽簇了过来,一瞬仿若贴上了鬓角,芝兰微微朝外挪了挪,脸颊又悄然染赤。玄烨笑了笑,仿若浑然不觉,执着火折子,带着柔荑,轻轻凑近孔明灯,翼翼点燃。
微笑直面悲情,往昔阿玛所说,芝兰原是不懂,而今,已渐渐习惯于大悲大痛中翻寻一丝欣慰,噙泪微笑原是何等悲怆。
笑靥浅浅浮起,眸光映着火光灼灼生辉,芝兰合手闭目,默默喃喃。玄烨扭头一凝,双颊隆起一窝笑,瞬即晕染眼角眉梢,瞟着那笼莹白缓缓升空,乌眸一闪,薄唇凑近朝额角轻轻一点,唏嘘道:“许的什么愿?”
腾地惊起,芝兰抬手拂了拂额头,弱弱朝外挪了一步,绯红似一瞬爬上了眼角,染得眸光都些许娇羞,轻声央道:“求皇上……以后别这样了。奴才……受不起……”
笑僵在眉间,玄烨抚膝起身,眸光暗沉,一瞬竟是难掩的失落,唯是嚅了嚅唇角,终是不语。
芝兰僵硬地福了一礼,轻声道:“奴才告退。”不及玄烨缓过神来,那抹绿影已飘然没入朦胧月色里。仰面瞟了眼悬在半空的孔明灯,心间不由怅然,掠过一抹苦笑,玄烨微扬声线,说道:“年幼时,每年元宵,朕都想点孔明灯,只是宫中忌火,从未试过。朕头一回点孔明灯,你该陪朕好好赏灯。”
步子不由僵住,芝兰缓缓回眸,轻轻福了福,仰首望灯,心头暗涌一丝愧意。犹豫一瞬,芝兰稍稍挪近一步,支吾道:“奴才……点灯,不是为……许愿,而是……告诉他们,信送到了。”
那两汪深潭,瞬即幽暗灰沉,少顷好似染了一抹月色,温润柔和,玄烨浅浅一笑,道:“你肯坦白……朕很欣慰。只是……有些话该埋在心底,不该说出来。”
芝兰微微点头,施了个万福,瞅着那双凝望天际的乌眸。他的心底该埋了多少话,又有多少话是他想对自己说的……心间瞬即一阵暗否,芝兰瞅着玄青身影,很想说心底深埋的那句,“从今往后,你只是主子,昙花当真谢了,再不会为韦陀而开。”
那夜后,芝兰推说伤口未愈疼痛难耐,央着梁九功推掉了御前的差事。正值拔营回宫的档口,玄烨忙于与蒙古王公道别,又忙于处理围场出巡那几日落下的政务,虽不时怅然若失地淡扫营帐一角,终是无暇他顾。
一晃,一行浩浩荡荡已开进了紫禁城。
“铜心姑姑……”芝兰推开房门,轻声唤道,瞅见云溪和铜心正挨着坐在榻上,簇头低语,掠过一抹笑,道,“云溪姑姑……你们最近可还好?”
云溪急急朝外侧挪了挪,尴尬笑笑,竟蹭地起身,红着脸说道:“挺好的……围场可有什么好玩的?”
见云溪慌乱至此,芝兰些许愕然,拎着包袱,缓缓进屋,轻声道:“草原一望无垠……开阔得很。”
铜心瞟着二人,嘴角浮起一弯笑,打趣道:“瞧你们俩,分开还不足一月,怎就这般生分呢?呵呵,芝兰,你过来……让我瞧瞧,草原的日头烈不烈,没晒黑吧?”
翌日晨训,钱公公踱着官步,威风凛凛地淡扫众人,正色说道:“大伙都知,铜心腊月里就该离宫了,这传膳宫女……总得有人领队。我思量再三,也征求了膳房各处掌事的意见……”
慕秋嘴角微扬,眸光耀着别样光彩,不由直了直脊梁,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顿了顿,扬了扬细长眼角,朝芝兰捎了眼笑意,钱公公继续说道:“这传膳领班一职,由觉禅氏芝兰接任。铜心,你这些日子赶紧手把手教教她。”
一怔,铜心敛了敛神,含笑称是。众人皆愕然,低低瞟望芝兰,又斜睨慕秋。芝兰一瞬愣住,抬眸凝了眼钱公公,刚欲开口。钱公公笑着摆摆手,道:“芝兰呐,从今往后,好好干……前途无量。”说罢,便转身离去。
众人似一瞬回过神来,急急簇了过来,盈盈道喜。绯红染面,芝兰急急朝四下福礼。慕秋被晾在一处,任由簇拥过去的宫人撞着肩头,眸光冷凌,一瞬尽染寒霜,两行泪清然淌下。
咬了咬唇,心头尽是愧意,芝兰拂开众人,朝慕秋福了福,道:“慕秋姐姐,我……”
“哼……收起你那假惺惺的样子!”慕秋草草拂了拂面颊,狠狠甩下这么一句,便忿忿离去。
整整一日,四下皆不见慕秋踪影,竟无故缺了三班差事。众人传完点心,如释重负般回了御膳房院落。铜心抚了抚芝兰的手臂,轻声宽慰道:“没事……慕秋也就是一时想不开,过两日便好了。”
“就是……芝兰姐姐,你可是御膳房的福星,这领班自然非你莫属。大伙都瞧得见,你传的膳食,即便是一款点心,也能上赏案。这就是本事。”一侧的宫女适时奉承道。
双颊不由绯红,芝兰尴尬笑笑,道:“只是我……今日运道好罢了。”心头的不安却悄然暗涌。
“咦——”铜心警惕地拖长了声音,狐疑地望了眼芝兰,顿了顿,道,“好像有人动过房里的东西。”
二人对望一眼,一瞬皆是心慌,双双翻起细软来。芝兰腾到床头,翻开衾被,瞅见妆奁一瞬,凤目圆睁,锁竟然被撬了,急*开屉子,空无一物。鹫鹰玉佩……心仿若一瞬被掏空,芝兰强咽几口气,木木地瘫坐榻上。
铜心还在慌乱地四下翻找,额头竟泛了一层细汗,双手都些许颤抖。芝兰木木地瞟了眼铜心,心生一丝疑窦,一瞬又消逝无踪,仿若自语,道:“铜心姑姑……我大祸临头了。”
铜心僵在榻上,气促心慌,捎了眼探问,半晌,才缓缓下榻,踱至芝兰榻前,轻声问道:“怎么了?”
“我……”芝兰不由噤声,这玉佩若是落在多事之人手中,私相授受之罪尚属轻的,若诬陷通敌卖国,可是灭族重罪。原想寻个时机,连带着俸银一并捎回家去,哪料想……
眼见芝兰脸色煞白,铜心不由心焦,凑近急问道:“究竟怎么了?啊?”
“姑姑,恐怕一会便会有人来拿我。”芝兰合手拧了拧,犹豫一瞬,定定说道,“若是如此,你能不能去告诉小张子,我出事了?”铜心皱了皱眉,瞬即笃定地点点头。
果不其然,屋外小阵喧嚣,一宫女趾高气昂地领着四个太监,生生推开房门,凛凛传道:“我是承乾宫佟佳贵妃的近身,玉锦。哪位是觉禅氏芝兰,跟我走一趟吧。”
芝兰抬眸瞅了眼铜心,抚了抚衣襟,起身随玉锦而去。
承乾宫明殿,佟佳贵妃抚着额角,曲肘案几上,闭目凝神,莹白面容似不带一丝血色。端坐一侧的俏丽妇人,二旬有余,紫色旗裙衬着凤钿黛鬓,尽显贵气,扫了眼宫门,又瞥了眼主座,掠过一丝愧意,轻声道:“打扰姐姐休息,我真是过意不去。只是……兹事重大,思量再三,我还是觉得该请姐姐公断。”
缓缓睁眸,佟佳贵妃淡淡一笑,道:“荣妹妹言重了,关乎皇上安危自然该小心谨慎。兹事重大,我已遣人去请各宫姐妹,人齐了,我们万事商量着来办。”
荣嫔马佳氏,浮起一丝笑,微微颔首,道:“姐姐说得在理。”
“这天都快黑了,贵妃姐姐竟是何等大事,要把我们给召来?”一串爽利声音从院内飘来。
佟佳贵妃扬起一丝笑,扬了扬指,点道:“这宜妹妹就是动静大,呵呵。”
待惠嫔、宜嫔皆落座,荣嫔朝慕秋挤了个眼色,慕秋掌着鹫鹰玉佩环走一周,最后轻轻呈上佟佳贵妃的案几上。
惠嫔神色一瞬暗沉,低了低眸,道:“这是?”
“惠妹妹一会便知。”荣嫔扬了扬下颚,又朝殿门瞟了一眼。
芝兰一路胆战心惊,自己倒不惧死,唯恐累及家人,本想讨个盼头,却不料惹了这么个祸端。临殿门一脚,芝兰正了正身子,跨入明殿,低头垂目,跪倒行礼,弱弱瞟了眼四下,瞅见慕秋一瞬,心咯噔沉入深潭。
“觉禅氏,想来你也知今日所为何事了。”佟佳贵妃直了直身子,扬手指了指案几上的玉佩,清淡说道,“可有何辩驳?”
弱弱叩了一礼,芝兰抿了抿唇,矢口否认:“奴才愚钝……不知所犯何事?”
佟佳贵妃嘟了嘟嘴,眉间腾起一丝不悦,瞬即晕散开来,朝荣嫔瞟了一眼。荣嫔会意,低低扫了眼跪地的婢女,拂了拂衣襟,道:“这玉佩可是非同小可……你一个宫女是怎么得来的?”
唯是伏在地上的手微微搐了搐,芝兰振了振,道:“这玉佩的确是奴才的,可……奴才愚钝,不知玉佩……有何不妥,还请娘娘明示。”
荣嫔瞟了眼佟佳贵妃,见贵妃唯是垂目凝着花盘鞋底上的流苏,扬了扬嘴角,道:“鹫鹰乃蒙古王者的图腾,在藏地更是受顶礼膜拜。哼……你身为御前侍奉,却怀揣着蒙古人的物件,莫非是细作?”
缓缓阖目,芝兰深吸一气,辩白道:“奴才冤枉……求娘娘明察。”
惠嫔身后的宫女面若菜色,怯怯地挪到主子跟前,低头耳语了两句,惠嫔脸色瞬息一变,挤出一丝笑,解围道:“不过是个图案罢了,想来是这丫头不明就里,不懂这些,所以……”
“惠妹妹……”荣嫔扬声打断,含笑道,“我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只是御前之人,关乎皇上的安危,我们怎能不慎重。贵妃姐姐,你说是吗?”宜妃嘟了嘟嘴,覆了覆惠嫔的手,轻声劝道:“荣姐姐,惠姐姐一向心慈,并无他意。”
佟佳贵妃低叹一声,抬眸扫了扫四下,刚欲启口。只听得院内飘来淡然一语,“朕身边安插了蒙古奸细,朕怎会不知?”
四人皆一惊,起身行礼。玄烨唯是淡淡扫了眼芝兰,径直朝软榻走去。不及坐下,拢起鹫鹰,凝神瞅了瞅,眉角紧蹙,旋即又舒了舒,玄烨盯着伏地的那抹新绿,沉了沉眸子。
芝兰合手紧得十指生疼,他和他的交心之人齐集一堂,竟是公审自己,亲疏有别,看来劫数难逃,顺了顺气,眸光氤氲,凝着地砖,轻声禀道:“奴才知罪了,奴才只求……”
“唉——”玄烨急急打断,把玉佩握在掌心紧了紧,道,“既是朕赏的,说来有何妨,何必藏着掖着?”
愕然抬眸,芝兰痴痴望了一眼,惊得双唇都些许微颤。
荣嫔面色僵硬,瞅了眼主座,支吾道:“皇上……我……”
玄烨摆了摆手,瞟了一眼,轻声道:“云妞儿,你为朕的安危着想,朕明白。”弯了弯唇,荣嫔尴尬笑笑,稍稍抬眸剜了眼慕秋,又低眸瞟了眼芝兰。
宜嫔努了努嘴,凝着芝兰,面色不悦,道:“这丫头竟是立了何等大功,皇上要赏她?”
玄烨起身,朝佟佳贵妃关切地凝了一眼,柔声道:“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朕改日再来看你。”佟佳贵妃急急起身,福了福,含笑回道:“多谢皇上关心,臣妾恭送皇上。”
踱至宜嫔身前,玄烨轻笑道:“随手赏个玉佩罢了,你若喜欢,改日朕送你一块。”宜嫔莞尔一笑,欠身福了福。
玄烨对惠嫔笑了笑,转身敛笑,对芝兰低声训道:“还跪着干嘛?宫门都要落锁了。”魏珠急急上前一步,搀起芝兰。芝兰朝四下福了福,碎步退下,心如鼓敲。
殿外,玄烨踱至步辇前,驻足扭头,扬了扬手中的玉佩,压着嗓子低声道:“你……随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