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易,有时候这就是爱情
再也不会有比这更惊人、更可怕、更有杀伤力的消息了,再也不会有了。
姜宇,那个姜宇,那个她曾经那么爱却也曾经那么恨,恨了那么久的姜宇,自杀了!
他自杀了!
当苏易在女佣的引领下来到姜家的大厅,当她的脚步虚软得不像是踩在地上,当她看到一室的死寂,看到所有人,仿佛所有和姜宇有关系的人都来齐了,当她看到Vivian穿着一整套的黑,看着她一贯的红色高跟鞋在这套黑下突兀地存在着,她的脸上是没有任何波动的平静,不,死寂,死寂得不像是一个真的人,却配上眼里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就像当她的孩子永远不会再回来的那一些时刻,她眼里的哀伤。
苏易终于真的反应过来,这一切不是个骗局,不是沈绍荷为了彻底拆散她和姜浩良再一次设下的骗局,因为,连她都哭得歇斯底里,哭得撕心裂肺。
“苏小姐,请坐,我将开始宣读遗嘱。”
“他真的……死了?”苏易的声音弱得就快消失,可是四周这么寂静,还是所有人都听到了。
“闭嘴!你乱说,他没死!他没死!他一定是骗我的,他一定是想和我离婚所以才想出这个把戏!姜宇,你这个俗人,你这个懦弱没有能力的男人!你给我出来,出来!我和你离婚,够了吧?”
“婶婶!”姜浩良连忙站起,拉着歇斯底里的女人,“叔叔已经走了,真的走了。”
“你骗我!阿浩,连你也骗我,对不对?”
他没有回答,只是脸上的沉痛掩饰不住。
沈绍荷突然像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光。
姜浩良、沈绍荷、Vivian、苏易,遗嘱里提及的四个人,分别坐在围绕着大厅的四张沙发上,通通到齐了。
律师的声音在全场肃静后响起:“我谨代表姜宇先生宣读遗嘱。
内容如下:这几年走下来,我很累了,这阵子频频有想休息的冲动,李小姐,我想你早就看出来了,是吧?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子,我一直都这样认为。很多人都说我的人生从八年前开始走下坡,其实不是的,从接过姜氏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的人生已经完了。只是八年前,景希,我遇到你,我一度真的以为这是一道新的希望。后来所有事实证明,这样的人生其实早已经注定,无论是谁出现了,它终究会沿着既定的轨道滑下去,没有任何悬念。所以,景希,我最终辜负了你,这份债,却让你背负了一生。
“绍荷,你一直认为我恨你,其实曾经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你机关算尽,用了那么多手段伤害我身边每一个重要的人。可是提笔的这一刻,我很清楚,其实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娶了你,给了你一个大型的别墅却给不了你温度,我给了你一个有名无实的婚姻,我给了你一个无时无刻不在打仗的人生。就因为你嫁给了我。最后,我们的恩怨还要牵扯到下一代。所以,浩良,我这么久以来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在你身上了。就因为十几年前我成了你的监护人,因为你姓‘姜’
而我的所作所为更加彻底地给你的‘姜’姓打下烙印,这一整栋贸易大楼的负担就这样压到你肩上,最后成就了你不自愿的婚姻。浩良,这一切都因我而起,你说你不怪我,但是我知道你的痛苦。因为八年前的那一刻,我心里有多痛,我知道你现在就有多痛。
“我是一个罪人,辜负了太多人,这一辈子欠了太多的债。绍荷,你说对了,我是懦弱的,所以最后选择了这条路来逃避现实。现在我手头上拥有百分之三十姜氏的股权,一点五亿的股票基金,七亿不动产,还有各个国家银行里的储蓄、保险柜里的现金若干。请王律师以我的名义,将这些遗产如下分配: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分为两部分,其中百分之二十分到姜浩良先生名下,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五亿的股票基金也交给他;另外的百分之十,赠予苏易小姐。”
“什么?”大厅里突然一阵欷歔,苏易不敢置信地看着律师,其他人,除了低着头的姜浩良和面无表情的Vivian之外,全都以为自己听错,不敢置信地瞪向她。
律师没有理会,继续念下去:“Venus咖啡厅一直挂在我的名下,现在,我转赠李微安小姐,除此之外,国际银行里的存款,亦归到李小姐名下。剩下的,全部为吾妻沈绍荷所有。所有财产我已分派完毕,现在无事一身轻,望尘世的各位亲友好好生活,勿念。”
整个大厅里一片死寂。
王律师将遗嘱收入信封里:“各位,请择日到律师所公证,那些遗产即可转到各位名下。”说完,他收拾好公文包走出去。
大厅继续死寂,没有人有动静。许久,只有Vivian轻轻地站起,不发一言,往律师离开的方向走去。
苏易看她离开,也站起走在Vivian身后。此刻她很疲惫,很无力,却仿佛突然间千言万语全涌上心头,忘了前两次见面时的尴尬和争吵,此刻她只想对Vivian诉说。
“站住!”谁知,身后却有声音中断了她们的步伐。
Vivian顿住,苏易转过身去,就看到沉寂了好半晌的沈绍荷,此刻突然像受到刺激如梦初醒,倏地,整个人从沙发上站起来,愤恨地看着她们。
周围的气压一时降低,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苏易僵硬地站着,看着沈绍荷一步步向她们走过来。
她的眼神很冷,充满怨恨,一步一步地走,走到她跟前,然后重重地扬起——“婶婶!”姜浩良的声音响起,却也来不及了——“啪——”
苏易闭上眼,可是——久久,久久,身上都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那一巴掌,落在Vivian的脸上。
“闹够了吗?”苏易睁开眼,看到的正是Vivian不知何时已挡在她身前,漠然到没有任何内容的眼看着手仍在空中的姜夫人,“人都死了,到底还想争什么?”
“你……”沈绍荷的脸上一阵抽搐,“李薇安……”
她有点颤抖地看着她,而Vivian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姜太太,该散场了。”
沈绍荷满脸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她看着她,完全不敢置信这一个跟了她丈夫足足七年多的女人此刻竟能如此淡然。
在接到这样的分配,在付出了那样的时光——这么多年的跟从,大学至今的从一而终,坐在一家没有任何发展前景的破咖啡厅,视自己的美貌才能等一切资本于不顾,就为了帮她的丈夫守住另一个女人——如今,竟得到这样的分配!
沈绍荷的声音颤抖:“难道你不恨……难道你不恨……”
“恨什么?”
“恨……”她说不清是什么表情的脸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你……你不恨?跟了他七年,打掉两个孩子,流过一次产,浪费大把青春,他死后甚至除了一间破咖啡厅几块破美元外什么都分不到!这一切,全是因为这个女人!你不恨?李薇安你真的一点都不恨?!”
她越来越激动,越来越不平:“李薇安,你凭什么不恨?你凭什么这样践踏自己?你凭什么白白跟了他七年什么都得不到……”
“你跟了他二十年,就什么都得到了?”Vivian平静地开口,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却让沈绍荷所有的厮声呐喊一时间全部中止。
沈绍荷怔怔地看着她,仿佛周围所有的一切,全都消失。
四周很安静,她一动不动地看着Vivian,许久,她笑了,嘴角咧出一抹很奇怪的弧度,然后慢慢慢慢地扩大,再然后,终于歇斯底里——“哈——”肆意的笑声充斥在偌大的安静空间里,“李薇安,你这是什么问题?看你问了什么——我什么都得到了?不,我得到的不多,刚好就是你的一千倍、一万倍还不止!你这个笨蛋……你……”
“那些都不是我要的。”Vivian淡淡的声音又响起,不大,但再一次完美地中止了姜氏的歇斯底里,“这么多年来,我要够了。这些东西对我来已经什么都不是。我想要什么?姜太太,我想要什么难道你不清楚吗?也许,我们想要的,其实是一样的。”
她的声音淡淡的,在这么大的姜宇遗留下来的空间里,中止了所有争吵的声音。
“就让他安静地走吧。别闹了,无论如何,你至少还是姜氏,是姜太太,是……元配。”
而她,什么都不是。
Vivian收拾起那一堆红色高跟鞋,各种质地的红,麂皮,牛皮,鳄鱼皮……一双双整整齐齐地收拾起来摆到柜子里,一整排过去,苏易数了数,一共是四十五双。
“都是他送的?”
Vivian笑了笑:“是。他说,我的脚那么细那么白,穿红色的高跟鞋真好看。”
她的思绪陷入回忆中,即使那些回忆很空,长长的七八年里,见面次数加起来也其实不过尔尔,绝无关朝朝暮暮,但她还是回忆着。
苏易没有打扰她,看着那一排鲜艳的红。
“你一定很好奇,我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吧?其实一切都拜你所赐。”
“我?”
Vivian笑着点头,目光并没有看向她:“那时你被赶离黎家,他需要一个人代他来照顾你,而我需要钱,于是我们一拍即合。”
“刚开始只是很浅的关系,只是每次见面一个上交情报,另一个付钱。后来,不知道是他喝醉了,还是我喝醉了,或者,我们根本都没醉,只是那晚都很需要一个拥抱,所以他抱了我,然后关系就慢慢演变成为今天这样子。一个上交情报,付出身体,另一个付钱,享用这副身体。我和他的关系从来都是如此简单,我付出多少,他就给多少,就是用物质来衡量,一切就只是那么简单。”
“可是你爱他,对吗?”
“爱他?”Vivian的目光缓缓地,慢慢地,从那堆红色里移到身边白净的脸上,“这很正常,不是吗?他英俊,成熟,睿智,却没有一丝商人的铜臭气,只有忧郁的文人气息。爱上这样的一个人,不是太轻易的事情吗?”
她大大方方地承认,即使这些话她从未在姜宇面前说过,即使每一次和他在一起,她都尽力地表现得那么无所谓,那么物质化,可是,这是她心底最深的秘密。
这一刻,毫无保留,公布于人。
苏易看着她:“难怪很多人说你每天坐在咖啡厅的那个角落,就像在等某个人。刚开始我们还不相信,原来是真的……”她笑了笑,只是这个笑容淡得快要没有,“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一直不肯放弃这家咖啡厅,到外面开创自己的事业了。Vivian,沈绍荷说对了,你付出了一整个青春,付出人生中最宝贵的八年,可是,得到的却只有一家小咖啡厅。”
“不,还有其他东西其实他已经先送给我了。”
“是什么?”
Vivian笑了笑,在这一堆鲜艳的色彩旁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对不起。”许久,苏易的声音响起。
Vivian看着她。
“你说对了,我们之间一起经历过那么多的事,这么多年来互相付出,互相亏欠,环环相扣,其实早就不应该再有秘密揭发时叫嚣着绝交的那一天。可是我还是那么幼稚。Vivian,我对不起你。
而且,我也对不起姜宇的……”她讷讷地,在Vivian温和的目光下,说不出最后的那几个字。
可是Vivian替她说了:“一片深情。”
“小易,你总以为自己很惨,可事实上你已经很幸运了,那么多人爱你,那么多人为你付出。姜宇,浩良,浚伟,还有我。”
“对不起……对不起……”
Vivian轻轻地握住她的手:“不要再说对不起。”
苏易的另一只手也握住她的:“Vivian?”
“嗯?”
“你……恨过我吗,为了姜宇?”
她一愣,但很快,唇边温柔的弧度重新扬起:“最早的那两年,有时候吧。有几次我真的觉得自己很恨你。不,与其说恨,不如说是妒忌你。可有时候我又想,如果不是你,我又凭什么来到他身边呢?”
这就是爱情最初的原貌,可耻、卑微。可是也就因为这样的可耻和卑微,她的爱情一走就是那么多年。苟延残喘,却生生不息。
那么多次,她以为要断了,就快断了,马上就不再爱了,可是当他再一次出现在面前,内心所有暂息的感情一瞬间又全部燃起。于是她知道,这一辈子,是再也挣不出这样的命运了。
“小易,有时候,这就是爱情。”
2、周诺,我爱你
于浚伟找了两天,几乎所有可能的地方都翻遍了,周诺却始终没有音讯。甚至连她上班的黎氏,于浚伟去了两趟,都只发现秘书台前坐着其他员工。
“黎世伯,诺诺她……她这几天有来上班吗?”
“没有啊,她和我请假了,说是家里有事,我还以为她是在替你忙那些画展呢,难道不是吗?”
“没……没有。”
“于世侄,你们怎么了吗?吵架了?”
“也许……是吧。”
他走过秘书台前,看到另一个女孩子坐在那里,但是秘书台上还是挂着原来的牌子,上面端端正正的宋体字,印着“周诺”。
周……诺。
周诺。
于浚伟驾车离开,去过Venus,去过从前的酒吧,去过一切有他们共同记忆的地方。他突然发现,原来他们共同的记忆是那么少,除了那间画室,几家餐厅,还有他的那间一次次在她手中变废为宝的公寓,几乎没有其他什么地方。
她喜欢做什么,喜欢去哪里,他竟然一无所知。
可是诺诺却永远随时随地可以背出他最喜欢的食物、娱乐、服装品牌、车型、画家、好朋友。妈妈说对了,像他这种人,活该回家跪搓衣板。
两天后,于浚伟终于徒劳地把自己扔到公寓的沙发上,一边打电话嘱咐所有的朋友,一旦看到诺诺就马上通知他。另一边学苏醋桶借酒浇愁。
Vivian在电话里问他:“诺诺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你对她分得清是感情还是感激吗?”
“既然早知如此,为什么从前不多放点心在她身上?”
他一愣,回答不上半句话。
Vivian无奈地把电话挂了,重新把目光放在眼前这位几分钟前才失魂落魄地走进Venus,坐在她对面的女子身上。
“多给他一点时间,他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她微笑着说。
周诺毫无希望地摇着头:“他想要的其实一直很清楚,只是我总以为日久天长后自己可以改变他,却不知道原来这就是自不量力。”
“你确定?”
“难道不是吗?”
Vivian但笑着,不置可否,招来工读生给周诺送上一杯红茶:“你的精神很差了,不要再喝咖啡,来,尝尝我的阿萨姆红茶。”
“我听说你的事了,你教一教我,你是如何调节自己的心态,才能每次在醒来时都对姜宇微笑的?我也想永远对他微笑。”周诺淡淡一笑,陷入回忆里,“二十岁的时候,我总幻想着要有一个完美剔透的爱情,要一对一,要轰轰烈烈,要两个人都全心全意,所以二十岁的我和浚伟之间就只能当朋友。二十七八岁的时候,我让步了,我要的只是一个完美的结局,哪怕只不过看似美好。可是,原来连看似美好的结局都是难得的。因为我高估了自己,我根本没有勇气在一切裸的现实面前还对他微笑。Vivian,你能不能教教我,你处在那样绝望的境地,怎么还能那么优雅自若,那么云淡风轻?”
原来这就是她来到这里的目的。
Vivian笑了笑,长长的烟灰燃到尽头,终于无法自持,掉到了地上。
她重新抽出一根点燃,深吸一口后就不再急着放到唇间:“这个问题我也曾经想过。”
周诺安静倾听。
“这都归结于爱情观。”
“爱情观?”
她点头:“每个人的爱情观都不一样,苏易和浚伟太相似,他们要的爱情是完美无瑕,是双方付出,是我爱着你你也必须爱着我,否则我如何能以爱的形式和一个不爱我的人在一起?而我们不同。周诺,其实从本质上看来,你和我一样,我们从来不讲求平等。很多人都问‘这样的付出值得吗’,可是什么叫值得?其实,我反倒觉得我们比他们快乐,至少我们每一次的付出,都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看到浚伟的画展圆满成功难道你不开心吗?我每次看到姜先生眉间的褶皱稍稍平坦,就觉得再也没什么事能比这更让人欢喜。这天地这么大,不能说我是为了他而存在的,但至少,我做的这些事,都是因为爱情而存在。周诺,你已经做了这么多,难道真的舍得放手吗?”
她沉默地看着她,回答不上来。
“我相信你不会的。因为你就像很多年前的我,挣扎久久之后,就开始相信宿命。一定,是它引领着我,来到他身边。”
周诺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半夜,Venus里顾客逐渐稀少。
身后突然有一张温暖的手搁到她肩上,Vivian的笑容轻扬起,她知道是谁来了,这一阵子,她对这只手已经逐渐熟悉。
“要休息了吗?老是这么晚睡觉,又抽烟又喝咖啡的,对身体不好。”张卓风坐到她对面,就着周诺刚离开的那个座位。
Vivian温和地说:“再等一等,我还睡不着。”
“那我就牺牲一下小我,陪陪你吧。”他开玩笑着说。
外面的天黑得就像永远也不会醒回来,Vivian的中南海整包抽完了。她看着张卓风,突然建议道:“我们一起去厦门吧?”
然后她微笑着,等待他的回答。
她没有问他,姜宇是什么时候安排你去那里旅行的,你一定也觉得他是个好老板吧,他过世了你会伤心吗。
她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等张卓风点头,带她一起离开这座城市。
顺便,带上她那四十五双鞋子。
于浚伟大门不出的第三天,于妈妈终于忍无可忍地打电话给苏易:“小易小易,你快去看看浚伟那孩子吧。他疯了,天天把自己塞在家里。你不是一向对他最有办法的吗?于妈妈求求你了,快去劝劝他吧,再不出来,我看他就要发霉了。”
“好的,于妈妈你放心,我这就过去。”
这是一个四月的下午,原本气候已经有春暖的趋势,可是一阵寒流从北方降下来,城市到处又变得阴冷潮湿,连太阳光也异常微弱。
公寓的门铃响起来,于浚伟一喜,某种幻想中的可能性让他快速扔掉握了好几天的素描笔,兴奋地跑去开门。
然而门一打开,看到的却不是欲料中的人。
“醋桶?”于浚伟有些微惊讶,他以为以苏易的性格,那晚的事情过后她可能得再过好长一段时间,等他放下身段去安抚一番,她才会消气。没想到这一回她却主动找上门来,而且脸上没有一丝丝生气的神色,“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苏易瞪着有些疲态的他,显然于妈妈爱子心切夸张了。
她不请自入,看着公寓里乱七八糟的,这里是酒瓶那里也是酒瓶:“于浚伟,你疯了?是什么事惹得你非要把自己关上好几天来喝闷酒?”
“我没有喝闷酒,”他懒懒地坐到沙发上,重新拿起素描笔,“我只是在找灵感。”
“找灵感怎么不去画室?”
“懒得出门。”
她无言,公寓里又恢复回之前的死寂。于浚伟拿着画笔,可是面前的画纸上只被画了一笔,那是两天前,他画上去的第一笔,此后再也不知如何下手。
“也许你说对了,”他蓦地扔掉画笔,“我真的没什么天赋,是应该乖乖听我老子的话,回去继承祖业。”
“于浚伟……”
“那段日子如果不是诺诺支持我,我早就扔掉这支笔了。其实她一定也看出我没什么天赋了吧?可还是鼓励我做自己喜欢的事,她就是这样,从来都是以我的感受为出发点。我想要干吗都不顾后果地帮我,结果惯得我越来越彭胀,越来越自以为是。”
苏易从未看到于浚伟这么颓废的一面,这样异于往常的神色让她莫名地心惊:“浚伟,你怎么了?你受到了什么刺激?”
“我能受到什么刺激?再大的刺激,也没你和Vivian辛苦,她都告诉我了。”于浚伟抬起头来,看着苏易因为紧张而蹲到她面前的身体,“你还好吗?”
“很好。”
“那就好。”他看上去像稍稍放心。
可是从前的于浚伟从来不会这样的,他从来不会问她“你还好吗”,因为她不论好不好都不可能逃出他的火眼金睛,他说这句话不过是废话,是不熟悉的人才会问的。而他,会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将她的“不好”通通变成“好”。
“浚伟,”苏易突然握住他裸露在衬衫外的手臂,“我们结婚吧。”
话语突而其来。
“你说什么?”于浚伟大大震惊,脸上终于不再是她甫进门就看到的颓然,“苏醋桶你疯了,你刚刚说什么?”
他蓦地挥开她的手,站起。
苏易也跟着站起身来:“我说,我们结婚吧。”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和我结婚?你最想嫁的人不是姜浩良吗?为什么突然想要对我说这样的话?”他的表情不像是欣喜,不管曾经多么爱眼前的女人,这一刻他只有猝不及防的错愕。
“浚伟,”苏易却很平静,“其实周诺那晚说对了,我就是那么自私那么可耻,我又不是没有眼睛,这么多年来怎么可能看不到你的感情?可是我明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始终不接受也不拒绝。浚伟,我错了,我看过那么多事情,经历了那么多人的感情,尤其是Vivian的,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自私。浚伟,你会原谅我吗,在我这么多年来都对你做了这样的事情之后?”
可是,于浚伟说:“我们之间从来就不存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浚伟……”
他没有让她打断话:“很多年前我总是想,为什么我已经表现得那么明显了你却始终无法理解。后来我发现了,其实不是无法理解,你只是不想去理解。这不是诺诺所说的‘故意不接受也不拒绝’——醋桶,我了解你——只是因为很多看上去很美的事我们总是因为太过珍惜而不愿去揭开它的表皮,怕一旦揭开了,它就会面目全非。我那时是这样的,因为我爱你;你也是这样的,因为你不爱我。”
“浚伟,我……”
“苏易,你想想,你再想一想,为什么要和我结婚?究竟是因为你突然爱上了我,还是不能没有我?”他的表情越来越趋于平静,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刻,却也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在她一次次探错某些路程后,循循善诱地带她回到正轨。
苏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于浚伟突然笑了。虽然仍不复往日的神采,但这一笑让他的脸比刚才好看多了:“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七八年来,我不是没有机会对你下手,机会太多了你知道吗?以我这样的条件——你要说我自恋也好,可是谁都知道我是什么条件——追一个女生不容易吗?可是我知道,我不会是你心里的那一位,你心里承载了太多的哀伤,你需要的是另一份质地相同的忧郁,所以遇到姜宇遇到姜浩良,你可以奋不顾身。所以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和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苏易,也许我不是一个很有天赋的艺术家。但我本质上还是一个艺术家,对美和爱情的追求,都是纯粹的,无瑕的,洁净的,是一对一的,我们……都不要去破坏。”
苏易没有再说任何话,她说不出任何一句话,只是呆呆在站在厅堂里看着他。
冬天的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隐退,夜幕降临,她眼前的男人也一点一点被黑暗包拢。
终于,苏易忍不住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他:“对不起!”
“白痴。”他也抱住她,“去吧,趁姜浩良还没结婚,再去努力一次,求沈绍荷也好,求黎玉珊也好,求你妈也好,把她们偷蒙拐骗在你身上用过的所有伎俩全还给她们,用尽一切办法对付她们,为了姜浩良再努力一次。”
“可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那又怎么样,还有时间不是吗?再努力一次,即使最后输光了,姜浩良还是要和黎玉珊结婚,但至少你尽力了,你还是苏易,忠于自己的爱情。”
“好。”苏易点头。
那一年十九岁,她太年轻,不懂得爱情。以为爱就是一对一,你付出多少我就付出多少,你放弃了,我也没必要再坚持。
可是现在的她,二十八岁,也许,爱情还是可以撕心裂肺地再争取一次,不问结局,不论付出,不管多么兴师动众,我只知道我爱你。
于浚伟把苏易送回家,几天来第一次出门,回家的时候路过楼下的便利店,买了啤酒、香烟和几袋方便面,重新回到那间屋子里。
安慰过苏易之后,他只觉得自己再也懒得动弹。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医者不可自医。
于浚伟自嘲地笑了笑,拉开一罐啤酒,把摆在面前的画纸撕下来揉成一团,扔到旁边。
满室漆黑,他只在进门时亮起玄关处的一盏小灯。
外面的门铃声突然间又响起,就像下午一样,某阵惊喜再次闪过他脑袋,但随即,于浚伟又颓然地低下头,因为他知道外面的人一定是老妈,在派了苏易过来探监之后,自己再亲自上阵——这就是这个老女人惯用的伎俩。
所以一直等到门铃声已经持续地响了好久,于浚伟才慵懒地站起来,走到门口拉开门。
但是下一秒,他愣住了。
眼前的人,不是老妈,不是老爸,不是Vivian,不是此时此刻他不想见到的任何一个闲杂人等,她——正是周诺。
有那么一秒两秒,于浚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哑口无言,呆呆地愣在门口。
“我落东西了。”真的是周诺,就是她的声音——她站在门口,依旧像往常那样纤细而高挑而富有古典美,只是憔悴了,可嘴角还是带着隐隐的笑。
是的,这就是他的周诺,不,他曾经拥有的周诺。待在他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除了那些冷战的时期——她什么时候不是盈满笑意的?
于浚伟有些呆滞地看着她,被酒精麻痹的大脑一时间做不出任何反应。
“你不让我进门吗?”周诺轻声问,依旧淡淡地笑着。
于浚伟这下连忙放开拉着门的手,腾出空间让她走进。
周诺不再说话,直接走进两人曾同居的房间里,片刻后走出,手上多了一条围巾。
“天气不知为什么突然又转冷了呢。”周诺淡淡地笑着,缩了缩脖子站在他对面。
于浚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出一段长长的烟蒂。但他动都没动,看着她的表情,就像最后的逡巡。
过了这一分钟,如果诺诺就这样走出去,也许他再也无权用这样的眼神看她。下一次,当两人在街头、在商会场所,于茫茫人海中无意地相遇,也许,也许她只会扬起职业化的微笑,用听上去很热情其实很疏远的声音唤他“浚伟啊,好久不见”,然后,再用看上去很热情其实也很疏远的力道上前和他握手。再然后,走出他的生命。
“你……没有话对我说吗?”她依旧是淡笑着。
他的胡楂爬满了整个刚毅的腮帮,至少有两天没刮了吧?
从前,如果她还住这里的话,一定会赶他进浴室刮胡须的,因为那些东西每次都把她弄得好痒。他们每次都可以围绕那一小片胡楂讨论半天,最后讨论得她都生气了,他才不甘不愿地进浴室。
那样的日子,连生气都如此温馨。可如今他们站在这里,明明还可以讨论那个旧话题,可是中间的距离却这么远。
于浚伟的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诺……”
既然如此——她笑了:“那就让我来说吧。”
她的眼神从他英俊的脸上飘移到房间,然后再飘出来:“我落了一些东西,除了围巾之外,还有一些东西。可我找不到了,怎么办?”
“是……吗?”于浚伟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仿佛说得很艰难。
可是周诺没有回答,她径自说着自己想说的话:“我走了很久,这几天,住酒吧,住宾馆,住朋友家,住从前的公寓,可是我觉得不管住到哪里,每晚还是难以入睡。我刚刚走进你房间,我真的很生气——为什么明明前几天我才整理好的,你又把它弄得那么乱?你不知道我每次整理你的房间都好辛苦吗?我好想拿起围巾就走,可是我又怕,我怕我走了之后,谁来帮你整理这间狗窝。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是不是把自己标榜得太重要了?于浚伟,你告诉我不是的,这个房间只有我有耐心整理,你不会在我搬走后马上又带其他人住进来。
你告诉我……”
“诺诺……”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上前一步想抓住她。
可是周诺退后了:“我想不会的,对不对?你不会那么快就让别人来整理你的房间对不对?于浚伟,你为什么不说话?家里没有沙子啊,你为什么眼红了?你……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哭了?
你……”
“周诺!”于浚伟蓦地扯过她,不管站得多么远,他奔上前一步一把拉过她,紧紧地抱入自己怀里。
“你……你叫我什么?”
“周诺!”
“再叫一次……”
“周诺周诺周诺……”
“于浚伟……”
“闭嘴!不要说了,闭嘴!”
“于浚伟……”
“闭嘴!”
她终于闭嘴了,在寒冷的冬天,泪流满面。
3.我确定
黎家灯火通明。
“爸爸,你说定在七夕那天好不好?刚好是我们中国的情人节,在这个日子里结婚很有意义呢。”
“傻孩子,你不知道姜家现在在办丧事吗?我们这里的习俗就是家里的红白事挨得越近越好,说是‘冲喜’吧,也不完全是,但就是有这种说法。所以你沈阿姨的意思也是尽快结尽快好。”
苏乔云笑着说:“我看就定在五月吧,浩良,你觉得呢?”
“你们看吧,我都可以。”
原本热烈的场面突然冷下来,黎玉珊忍无可忍地拉下脸:“浩良,到底是你结婚还是别人结婚?”
“你决定就可以了,我尊重你的意见。”黎玉珊一拉下脸,姜浩良立即起身,懒得应付这种场面,“公司还有点事没处理,我先过去了。”
“现在都十点多了……”
“现在姜氏只有我在打理了,加班加点也得去。”
“可是……”
回应众人的,只是他拿起西装外套,冷淡地往大厅外走去。
门铃在姜浩良走到玄关处时响起来,管家跑过去开。
下一秒,映入众人眼帘的,是苏易。
这一晚她略加打扮,看上去精神而美好。
姜浩良的脚步突然顿住。
而她却迥异于他的错愕,微微一笑走向前去,路过他身边时说了句:“你等我一下,很快就好。”接着,走入灯火通明的黎家大厅。
黎玉珊的脸色突然间苍白起来,就像某种可怕的预感突然袭上她心头:“你……”
“黎千金……”真好,她主动开口,苏易刚好直接面对她,“上一次你对我说‘对不起’,好的,我接受。你还说你是一个女人,对于自己想要的幸福拼了命也会争取,我非常佩服你的勇气和毅力,所以现在,我决定学你。”
“你……你是什么意思?”黎玉珊一愣,同时,她身边的人也都愣住了——黎世轩,苏乔云。
苏易微微一笑:“没什么意思,我本来只是来问浩良一句话,看到你,就顺道告诉你我的计划。”
说着,她转过身,不再看背后那三个目瞪口呆的人一眼,她转过身,笔直无比,毫不犹豫地朝姜浩良走去。
这一路上,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一直到走到他面前,她都始终看着他,看着这双眼眸,在行走的每一分每一秒里感受着他眼里的变化。
终于,她走到他面前,顿住:“你那天说还有很多话想和我说,是什么?”
然后她不再说话了,安静地站着,看着他沉默的脸。
许久后,在这双清澈的眼眸里,有一只手慢慢地升起来,慢慢地,抚上她的脸。
“是‘你可以等我吗’。”
“那我现在就可以回答,当然可以。”
“但是可能要很久。”
“没关系。”
“可是我不确定……”
“我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