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母亲看起来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一字一句像是酝酿了很久,筹谋了很久,只等着这一刻说给自己的儿子听。
——“你去过涟城龙府。”花银继续道,“而下所有人都知道你和龙筱的情意,你再去龙府,祭拜龙筱也好,看望她的亲人也罢,都有得体妥当的说辞,绝不会惹人生疑。到那时…”
“娘。”沈炼打断道,“要我利用和筱儿的感情…筱儿在天之灵也一定不想我这么做。”
“你不这么做,就永远不能为龙筱报仇。”花银咬着被风吹的有些干燥的唇,“血战逼宫也好,利用龙家也罢,你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过程又有什么重要?”
沈炼像是有些被母亲说动,可身子仍直立着没有动摇,“娘别再说了。”沈炼轻轻叹了声,“筱儿在镜湖自尽,涟城对我而言已经是一世的伤心地,如果可以,我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去那里。”
——“炼儿!”花银还想劝说几句,沈炼已经转身走开,他的哀伤透过背影,让花银看着也是心痛。
花银没有追上去,她知道,她的话已经进了儿子的心里。
沈炼才想回屋静一静,外头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炼都不用回头,就知道这咋咋呼呼的声音一定是沐青辰来了。
——“沈炼,沈炼。”沐青辰喊着嗓子大步走近,“宫里出大事了。”
沈炼眉头也不抬,自龙筱走后,对他而言哪还有什么大事,沐青辰又是个毛躁性子,说的话都喜欢往严重了去。见沈炼也不急问自己,沐青辰涨红着脸道:“宫里…昭阳公主,皇上听了司天监阮少卿什么龟甲卦象,要把昭阳公主远嫁北国...”
——昭阳公主?沈炼想起龙希风离开苍都那天,龙筱总觉得有个人影跟着他们兄妹,他忽的转身去看,一个白衣身影灵巧的闪躲到宫墙角落,可就是那个敏捷的转身,还是让自己看清了她。昭阳公主,就是她悄悄的送了龙家兄妹一路。她和龙筱应该没有交情…龙希风…沈炼眉头微蹙明白过来。
沈炼脸色有些不大好看,阴沉道:“燕国大胜北国,都还没问北国国君要个皇子来苍都做人质,怎么倒把大燕的公主往那头送?皇上也是不怕被国人耻笑?”沈炼望向皇宫方向,“司天监阮少卿,算出卦象让筱儿和沐容若大婚的,也是他吧?看来又是沐容若的主意…”
“就是阮少卿。”沐青辰点头道,“本来宫里的事也轮不到咱们管,可公主远嫁北国,丢的可是你沈炼的人,我这才来告诉你一声。沈家军浴血奋战,到头来又要送个公主去,这不是打沈家的脸么?”
沈炼拾起才换下的青黛锦衣,又扶了扶发束上的乌金冠,跟着沐青辰急急往皇宫去了。
皇宫,御书房。
宣离帝面前的案桌上,放着一面烧成炭灰色的龟甲,厚约一寸,男子巴掌大小,宣离帝嗅着龟甲上的焦糊味儿,深目满是虔诚。
沐容若垂着双手自如的站立着,白净的脸上含着得逞的笑意,不时和身旁一个中年男人对视笑看,眼中都是意味。
这个带着些许儒雅的中年男子就是司天监阮少卿,面容虽端正雅致,但眸子里精光点点不失世故,看着沐容若的眼神也都是恭维讨好,让人莫名觉得厌恶起他来。
宣离帝注视着龟甲,低缓道:“卦象所言不可不遵循,只是…”宣离帝面露难色,“沈家父子才大胜归来,要燕国皇族再送个公主给北国人,怕是会被耻笑…沈家又会怎么想?”
——“天命不可违啊!”阮少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仰头望天高喊道,“皇上看那龟甲灼烧的纹路。”
宣离帝用指肚抹开龟甲上的残灰,纹路横竖交错也是看不出什么。阮少卿又喊道:“皇上,您看龟甲当中那道最深的裂纹,那是皇上的命脉,皇上这阵子是不是觉得体虚气乏,总是提不上精气?因为皇上为大燕殚精竭力,损了自己的命脉呐。”
——“皇上。”崔公公小心翼翼推开御书房的屋门,瞥了眼沐容若道,“辰世子和骁武侯求见。”
沐容若脸色微变,不等宣离帝开口,急急怒道:“崔公公没看见皇上有要事在身么?不管什么人求见,父皇都不会见的,让他们退下。”
——“皇上?”崔公公也不看太子的眼色,仍是试探着看着宣离帝。
“让他俩进来。”宣离帝苍声乍起,“替朕瞧瞧这副龟甲也好。”
阮少卿露出惊惶之色,沐容若低咳了声又狠狠瞪了他一眼,阮少卿赶忙挺直脊背,强做着镇定。
沈炼和沐青辰一前一后走进御书房,闻着屋里里蔓延的焦糊味儿都是蹙了蹙眉,沐容若打量着这二人,笑了声道:“司天监的龟甲占卜,你们俩都还没见过吧,来开开眼界也好,怎么说一个是世子,一个也是侯爷了。”
“龟甲占卜?”沈炼掠过阮少卿闪烁的眼睛,“我知道,就是眼前这位占卜极准的阮少卿,用龟甲占出了龙筱和太子的婚事,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龙筱自尽并未能和太子大婚,为什么大燕还是转危为安?照阮少卿的卦象来看,太子娶不成龙筱,大燕该是岌岌可危的吧?阮少卿…”沈炼俯身意味深长的看着这个腮帮抽搐的男人,“你说呢?”
——“龙女并非只有龙三小姐一人。”阮少卿颤着牙齿道,“皇家的子嗣也不单指太子殿下。辰世子…辰世子娶了龙二小姐…也是和卦象所言一样…骁武侯,龟甲卦象并非算到细微处,而是替国运指明方向,照着这个方向去总是不会错的。”
沈炼早料到他会这样为自己开脱,轻轻笑了声站到一旁,对着沐青辰道:“辰世子,看来这位阮少卿说的也有道理,咱们既然来了,就听听他给皇上新算的卦象。”
——“正有此意。”沐青辰拂袖悠悠道。
这几人说着话,宣离帝却一直盯着案桌上的龟甲皱眉不语,见屋里终于安静下来,低哑道:“阮少卿,说下去,朕的命脉纹路上有一道断痕,这又是为什么?”
沐容若朝阮少卿使了个眼色,阮少卿沉住气道:“皇上,北国一战看似是军士浴血的功劳,实则也是皇上运筹帷幄,用天命护国伤了自己的命脉,这一战大挫北国,也挫了皇上后半生的命数,皇上身子每况愈下,就是最好的证明。”
沐青辰从不信算卦这类的骗术,听阮少卿絮絮叨叨的胡言乱语,再看宣离帝竟是听的很是认真,还时不时点头附和,沐青辰也是有些忍不下去,舔唇轻声道:“我有些不大明白…阮少卿说的头头是道,可这和昭阳公主远嫁有什么关系?”
阮少卿朝沐青辰抱拳鞠了一躬,清了清嗓子道:“这正是微臣后面要说的,燕国挫败北国的缺口,必须由燕国皇上的血肉填补,方可顺了皇上的命脉…”
——“荒谬。”沐容若适时高声道,“父皇的血肉?阮少卿你好大的胆子。”
阮少卿埋下头,“太子殿下,皇上千金之躯定是不能有分毫损伤,所以…龟甲天启,给咱们指出了别的法子——公主是皇上的血脉,可以算作是皇上的血肉,昭阳公主嫁去北国,就是填补上了皇上命脉上的缺口呐。”
沐青辰差点没呕出血来,指着阮少卿道:“阮少卿,你日日窝在司天监是伤了脑子么?一派胡言,真是一派胡言。”
宣离帝这阵子身子确实不支,每日天不亮就浑身虚汗骤然惊醒,原本强悍的床/事也淡漠了很多,除了瑛贵妃和玉修罗,他已经很久没有临幸过别的妃嫔。可就算是玉修罗这样妖媚惑命的身段本事,他一夜最多也只能流连两次,再要雄起已经难于登天,坚持的时间也日益变短,完全没有了以往的气概。
他也找太医看过多次,那些个人也是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无非是体虚气乏之说,再看些滋补强体的方子尔尔。汤药喝了许多,身子却还是一日日虚弱,自己才四十有四,还是雄姿英发的盛年,怎么就愈发虚力了…
——原来,是自己的命脉耗损,这才…宣离帝微微放下心来,人愈加虚弱无解,就越加相信鬼神卦象的说法,只要有法子弥补,就无需害怕什么。
沐容若狠狠瞪了眼沐青辰,不悦道:“亏辰世子还是沐家的皇亲,司天监的卦象灵验谁人不知?回去问问你爹端王爷,就知道阮少卿占出过多少让人赞叹称奇的卦象。阮少卿所言绝不会错的。”
宣离帝抬起手臂示意沐容若不要再说,沙声道:“既然要用朕的血脉…不过是许亲嫁人而已,又不是要了朕公主的性命…昭阳年龄也不小,朕几次提过要给她指婚,她都一口回绝了去…她母亲惠妃去世也满了三年,怎么样的孝期都已经守足,也该议一议昭阳的婚事。”宣离帝看向阮少卿,“嫁到北国去也是嫁给皇族亲贵,予昭阳而言也不算是委屈。”
——“怎么会委屈?”沐容若笑道,“昭阳孝顺,看她为惠妃守孝三年就知道。父皇如今要靠她远嫁补上命数,她要是知道,一定会一口答应,父皇放心,昭阳定是心甘情愿的。”
见沈炼只听不说话,沐青辰也是有些着急,赶忙咳了几声示意沈炼说几句,沈炼负手站着,面容淡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宣离帝又抚了抚龟甲,深吸了口气道:“那就…这么定了…”
——“皇上。”沈炼幽幽发声,上前一步冲宣离帝抱拳俯首,“我能不能看一眼阮少卿的龟甲?”
阮少卿身子一抖赶忙看向沐容若,沐容若从未听过沈炼懂什么龟甲占卜,知道他一定是看不出什么,桃花眼低垂也没有发声阻止。
宣离帝见沈炼似乎对龟甲有兴趣,冲门边守着的崔公公道:“来人,把龟甲呈给骁武侯看看。”
崔公公小跑着把龟甲恭敬的送到沈炼身边,沈炼也不伸手去接,黑目注视着已经灼烧成焦壳的龟甲,良久无语。
——“骁武侯看出什么?”沐容若挑衅道,“是山龟骨,还是海龟骨么?哈哈哈哈哈。”沐容若放肆大笑,连阮少卿也忍不住嗤嗤笑了几声。
龟甲上还残留着不少灼烧留下的黑灰,沈炼像是有些看不清上面的纹路,身子又凑近了些,崔公公急忙举高手里托着的龟甲,沈炼鼓起腮帮子吹了吹,又拿指肚子掸了掸,忽的顿住神色像是看出了什么。
见沈炼神色有异,宣离帝沙声道:“骁武侯,怎么了?”
——“像是不止一个缺口。”沈炼皱眉道,“阮少卿,你来看看。”
阮少卿慌忙爬起身,扯下崔公公托着的龟甲,眯眼细细看着,嘴里嘀咕道:“哪里?没有啊?”
沈炼随意指了指,“这里,还有这里…阮少卿,你怎么给皇上算的卦?难道除了一个昭阳公主,还要皇上献出旁的血脉么?”
阮少卿一个哆嗦,拿着龟甲的手不住的抖动着,怯怯看向沈炼,又被他锋利如刀的黑目吓得腿肚子发软,指尖一松龟甲滑落坠地,裂做了好几块…
阮少卿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拼凑着地上的龟甲碎片哀嚎不止:“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沐容若惊的倒退了几步,指着沈炼的鼻尖道,“沈炼,你…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