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策》有言:张仪说赵王,秦一军塞午道。其中的午道,是长安以南子午谷的一部分。西汉元始五年,王莽通子午道,由杜陵直绝南山经汉中,出了北口,就是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了。
子午谷全长600多里,在秦岭山脉中横穿而过,两边都是坡度极陡的高山峭壁,而中间则是水流湍急,全靠架在岫岩上的栈道通行。即使是在后世经过了多年修缮,中间的那条窄窄的栈道也不会允许马车并行而过。而且如果碰到了六月大雨连绵之时,陡峭的山坡上泥沙俱下,栈道多有损坏。在太平之世,或许还会有官府出面修缮。但是在这个五胡乱世,一条无关痛痒的羊肠小道,有谁会去管它?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多年未经修缮的子午谷通道,如今已经多处损坏,寸步难行。此刻行走在这条通道上的司马勋,感受尤其深刻。
“该死的,我就知道那帮老混蛋没安好心!本公子在建康城过得舒舒服服的,谁知道竟然会在这鬼地方受这种苦?说什么让我做刺史来这里建功立业,你们那帮老混蛋怎么不过来试一试?”前面的士兵手中拿着简陋的工具缓慢地修复栈道,走在后面的司马勋看了看两旁陡峭的山壁,心里忍不住开始咒骂。
这几天来,他带着这八千人在这子午谷中,已经走了十天了。本来600里的路不会用这么长的时间的,但是子午谷年久失修,其中的栈道多被山坡上的泥土所掩埋,需要靠前排的士兵先修缮之后,后面的大部队才能通行。
就这样边走边修,前排的士兵累了,后面的士兵就顶上。正是靠着这轮流工作的方式,这百千人才能走走停停,一直坚持着,走过了大半的路程。
司马勋在建康一向是养尊处优,虽然平日里也有习练弓马骑射,在建康城士林中小有名气,但是之前根本没有上过战场。在这个天险一般的子午谷中,他跟着大部队一连走了十天。这十天里,虽然他不必像那些寻常士兵一样在前面修路,但是这几天的崎岖山路,早就让他筋疲力尽。再加上时近夏日,这几天又尽是晴天,炙热的太阳在空中炙烤,让一向以美男子自居的司马勋,已经有向非洲兄弟靠拢的趋势。每天看着自己身上那被晒出来的一层层的皮屑,司马勋的犀利,就会把那些举荐自己当这个梁州刺史的人,在心里骂个遍。
“宋智,你过来!”烦躁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司马勋有舔了舔自己已经干裂开的嘴唇,心中不由得更加焦躁。他从地上直起身子,扯着嗓子就向前面喊。
“大人!大人!我来了!”伴随着司马勋的这一声喊,从前面走过来一名气喘吁吁的中年男子。由于天气炎热,这名中年男子把头上原本戴的头盔给卸掉了。他一路排开士兵向后面走来,一路上也是小声咒骂,显然是对着那几个反应不及来不及让路的士兵。
只是出奇的是,这后面的士兵虽然都识趣地让开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对这名辱骂自己的男子看上一眼,就连后面大呼小叫的司马勋,也没有一个人向后面转头望上一眼。每个人只是机械地侧了侧身子,待男子走后,就继续恢复到当初的呆滞状态。相比起身份尊贵地位崇高的司马勋,他们这些普通的士兵,在走过这十天的时候,受的苦楚更加重,心力交瘁,心中的那一丝好奇的天性,早已被深深的疲惫所压抑。
“大人,找小人何事?”被称作宋智的中年男子满头是汗地看着司马勋,眼神里带着一丝谄媚。这几天,司马勋每天都要叫他几次,虽然每日里被呼来喝去,宋智却是乐此不疲,没有一句的抱怨。
“现在我们到了哪里?走了十天了,还有多长时间才能走过这条该死的子午谷?”司马勋坐在山壁地下的一处阴凉处,但还是无法阻止脸上的汗水持续地向下流淌。
“大人,这个问题,你今天都问了三遍了!”宋智为难地看了看司马勋,实在不知道,除了那个已经说了三遍的答案,自己该说什么话,才能让这位爷消停下来。
“多问几遍怎么了?这该死的子午谷,谁知道居然会这么难走?早知道是这样,我……”司马勋恨恨地想说什么狠话,只是说到最后,还是悻悻地收了回去。
“唉!也难怪大人,这子午谷以前只是听说过很难走,今日亲身走上去,才知道传言不虚。真不知道当年伐蜀的曹真,是怎么从这条路上走过去的!”宋智小心地把自己的身体挤进司马勋旁边剩余的一处阴凉处,同时在嘴里附和着司马勋的话。
“还能怎么过?不就是像我们一样,边走边修路,一步步地走过去的!当年他们比我们的命还惨,正好碰上下大雨,子午谷里的栈道坏了大半。他们顶着大雨自北向南而行,最后死了很多人,半个月才走了一半路呢!”司马勋摇头晃脑地说着,虽然他别的本事不行,但是这些文字上的功夫,他却是比谁都行。难得有这个机会在人前卖弄,他还有些得意。
“大人身份尊贵,就连打仗也受着老天的眷顾。这不是吗,我们这十天的路都是赶上了大晴天,比那个倒霉的曹真可要好运得多了!”宋智奴颜婢膝地一笑,这个熟悉的表情,他已经做过了很多次,是他最常使用的表情,就连脸上的那几块肌肉,也因为这一个长期保持的动作的缘故,就算是不笑,别人看上去,那也是很像带着笑容。
“也不能这么说,当年的曹魏,要不是从这条路上走过去,怎么能一举灭掉蜀汉?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以史为鉴才是正道。要是像那个桓温一样,瞻前顾后的,怎么能成事?要不是本大人一力坚持,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光复中原?都像他一样,岂不是像诸葛武侯一样,至死都见不到长安城的样子?”在桓温面前,司马勋是比谁都要温顺。但是如今到了这里,周围的全部都是自己的兵,司马勋说话也就少了许多顾忌。
对于那个权倾朝野的桓温,在没见面之前,司马勋只是听着许多他的传言,对他还很是敬畏。但是在此次北伐的相处之后,司马勋的心里就有些不以为然了。
当年那个因为灭蜀而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桓温,也不过如此嘛!
自己提的这个建议多好,有着前朝的那么多的名将,都是和自己一个想法。魏延,曹真,其中的曹真还因此立了奇功。这么好的一条捷径,就那些粗鲁无礼的胡人,也看过史书?
他们识不识字还是两说呢!偏偏那个桓温还那么磨磨唧唧的!
“是!是!嘿嘿……”司马勋是皇室宗亲,他可以大大咧咧地谈论桓温,但是人微言轻的宋智,他可不敢在这上面多插什么嘴。只是在司马勋面前,他还是小声地凑趣笑着。
“你说那个桓温有什么呀?不就是灭了那个不成气候的成汉吗?听说那个李势体胖如猪,是一个大大的蠢货,在他们原来的国家搞的是乌烟瘴气。当年是我没赶上。要不然由我上前,保证比这个桓温干得还要利索!要是如此,现在那还用得着为了这个桓温提心吊胆的?”
也许是这么多天的酷热和疲惫实在是让司马勋受够了,心情烦躁的他,说话也是越来越大胆,居然把自己的这种忌讳之言也说了出来。
司马勋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么犯忌讳,要是这种话传到桓温耳朵里,就凭他这个根基浅薄的皇族远亲,能受得起桓温的怒火吗?
司马勋是无知者无畏,但是一旁听在耳朵里的宋智,却只觉得自己比之前晒在阳光下,还要热得厉害。从额头上流下的豆大的汗珠,流得更欢了。
“对了,说了这么久了,差点把正事忘了。我问你,还有多长时间,能走出这个鬼地方啊?”司马勋赌气一般把自己的后背靠上冰凉的岩壁,闭上眼睛又问道。
“大人,小人已经说过了,我们这几天已经走过了大半的路程。好在天公作美,估计再过上一两个时辰,走过眼前的这个坍塌处,就能到达目的地了。”宋智又把那个说了两遍的答案说了一遍,没有一丝的不耐。
“快了,快了,你每次都说快了!在快上几天,本大人的命就交代在这里了!”炎热的天气似乎是让人的心绪也变得焦躁了许多,司马勋气呼呼的从地上站了起来,在这个狭小的地方走来走去,嘴里还在喘着粗气。
“大人,小人说的是实话,真的快了,今天肯定能到。”宋智委屈地说道。
“你哪次不是说你说的是实话?可是哪次成了真?”司马勋的脾气真是要不得,刚才还是和颜悦色的和宋智谈笑,这一下子就开始把眼前的热你,当成了出气筒发脾气,毫不客气地指点着他的鼻子,“刚开始你说这条路是结捷径,根本用不了十天,六天就能看到长安城的影子。可是这都第几天了,我们连这个该死的山谷都没走出去!还有你这个快了快了,这都是第几遍了?本大人的耳朵都快起了茧子了,也没见到你说的快了快在哪里了!”
“大人,当初这个兵出子午谷,可是大人你向大司马提议的……我只是顺着你的话说的……”宋智畏畏缩缩地看了大发雷霆的司马勋一眼,自己不过是个应声虫,怎么社呢倒霉事都往我身上推?
“本大人还冤枉了你不成?狗奴才!”司马勋老脸一红,不过他可不愿意在这个卑贱的下属面前认错,又羞又怒之下,他忍不住扬起了自己的手掌。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让原本已经疲累至极的士兵们,都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一向以来都只是听着一些毫无营养的对话,这次怎么换了个动静啊?
宋智瘦弱的身躯倒在地上,他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扶着石壁。而另一只手,则捂在了自己的脸上,不可置信地望着司马勋。在他的嘴角,有一丝鲜艳的鲜血痕迹,清晰可见。
“狗奴才!你看什么看?可是还不服气?”看着宋智的样子有些凄惨,司马勋忽然觉得自己下手有些重了。只不过看着宋智那双有些不同于寻常的眼睛,司马勋心中的那一丝微不足道的愧疚,很快就被一股怒火所代替了。
这个连狗都不如的奴才,也敢跟自己瞪眼?
“大人,小人有罪,惹得大人生气,是小人的错。不用大人动手了,小人自己惩罚自己!”宋智眼神只是一厉,很快就又变成了平日里司马勋所熟悉的低眉顺眼。
说完这句话之后,在司马勋和一些好奇的看着的士兵,他们那惊异的眼神注视下,宋智忽地低下头去。然后宋智就做出了惊人之举,扬起自己的左手,照着自己的左脸就狠狠地甩下。
“啪!啪!”
一声脆响,又一声脆响。在司马勋有些惊愕的眼神注视下,宋智一下接一下地扇着自己的嘴巴,扇完左脸又是右脸。在一声声的脆响中,宋智的两个脸颊高高地肿了起来。对着自己,他居然下了这么重的手。
“好了好了,一点小事而已,知道自己错了就行,停下来就行了。”看着宋智那高高肿起的脸颊,司马勋又想起了眼前的这个人平日里的听话,以及平日里的种种好处。心中有一丝不忍,于是就开口止住了宋智的继续。
“谢大人宽宏大量,原谅小人的过错。如果大人没别事的话,小人到前面去了。”宋智听话地收手,两个脸颊高高地肿起,嘴角还带着一丝鲜血,他也不去管。只是低着头对着司马勋行了一礼,看着司马勋随意地摆了摆手,他也就低眉顺眼的向前面走去,还不在意两旁的士兵中,所传出的种种窃窃私语。
“通了!通了!”宋智走回去也没过多长时间,从队伍的前面,忽然传出了一阵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紧接着就像是传染了一样,由前至后,原本死寂一般的队伍,忽然冒出了一阵骚动。
“嚷嚷什么?都给我安静!安静!”司马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骂骂咧咧的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边大声地喝骂,一边翘首向骚动传来的源头看去。
“大人!大人!”前面突然跑过来一名士兵,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司马勋身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道,“大人!前面通了!通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通什么了?”司马勋听得一头雾水,不耐烦地说道。
“大人,栈道修好了,路通了!”那名士兵气喘吁吁道。
“什么?真的通了?”司马勋大喜过望,但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一把抓起跪在地上的士兵的衣领问道。
“真……真的!真的修好了!”司马勋有些狰狞的面目吓到了那名士兵,他结结巴巴地回道。
“好!哈哈……”司马勋仰天大笑,一把甩开那名不知道名字的士兵,迈开大步就向前走去,“终于可以走出这个鬼地方了!”
司马勋的身份,这些跟着他走了很多天的士兵们,都是认识的。见到他走在路上,路过的士兵们,都是很识趣地抢先让路。
“全军听令!列队!前进!”
一声令下,原本松散地坐在地上休息的士兵们,纷纷站了起来。虽然这么长时间的艰难行军耗费了士兵们大量的体力,这些受过严格训练的士兵们,还是很快排成了一队很有秩序的队列,缓缓地向前行进。
宋智的话还真不是假的,这支队伍一连走了好长一会儿工夫,从晌午一直走到下午,日薄西山的时候,走在队伍中列的司马勋,终于看到了两遍仿佛连绵不绝的悬崖峭壁,终于看到了终点。
“看来自己真的错怪他了,当时真不该下那个手的。”看到终于要结束这几天的辛苦之后,司马勋的心情好了许多。一想起那个脸颊高高肿起的宋智,他的心里就有浮出了一丝歉然。
“苻健!我司马勋来了!现在就让你看看本大人的能耐,在我明天到达长安的时候,你可不要吓得尿裤子哦!”前方在望,司马勋的心情好了许多,心中也涌现出了一股豪情。
过了这条子午谷,就到了自己的目的地了。前方已经没有了任何雄关险隘,只是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自己突出奇兵,直接楔入关中,奇袭长安,那些苻秦人,怎么都想不到吧?
这一刻,司马勋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化身为光复中原拯救万民的大英雄,马上自己就可以建立天下瞩目的伟业。前方就是长安,就是苻秦的心脏地带。甚至在隐隐约约中,他已经看到了长安城的城角望楼,看到了苻秦皇帝苻健,正在等着自己去割取他的首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