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猜到了结果，但当真的回到了家里，张曜灵还是为这一次的平叛的干净利落感到惊讶。从接到情报，张重华就连夜布置，一番调兵遣将。尽管这个情报极其模糊，主使、时间、人数都不清楚，但张重华还是做了紧密的布置，结果今天下午，那帮白衣人正好撞上了凉州的伏兵。
一帮身穿白衣的非正规军气势汹汹地向城里走，鬼都知道这些人可不是要去做和平演习的。看到了凉州兵早有防备，竺法和也是大吃了一惊，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走上了造反这条不归路，那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仗着人多，一时间白衣人还是占据了上风，但是时间一长，凉州兵职业军人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
白衣人不过是一些被竺法和忽悠了的寻常百姓，在地里抡锄头割草还行，真让他们去打仗割人头就不行了。过去了刚开始的那股热乎劲，看到鲜血真的溅到了自己的身上，原来的那种跟着教主翦除天下妖魔的决心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仅仅过了不到一刻钟，这伙声势浩大的白衣劫匪就已经是溃不成军了。开始有人逃跑，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作鸟兽散。竺法和狂怒不已，带着自己精心培训的亲信卫队督战，连砍了十几个人，才稍稍挽回了一点颓势。但大势已去，上万名白衣人已经无心再战，而得到消息的凉州兵马正源源不断的涌来。此消彼长下，凉州兵大获全胜。最后，一个不留神，竺法和被一名凉州兵一下子打下马来，结果被捆成了粽子。
造反，果然是一件需要讲究技术的工作啊。
主犯被拿下，其他的那些小鱼小虾，也很快就投降了。除了那些逃走的，还剩下了几千人被俘虏。这么多人，显然不能都杀了，不然这局面可就不可收拾了。
孔子曰：“大罪有五，而杀人为下。逆天地者，罪及五代；诬鬼神者，罪及四代；逆人伦者，罪及三代；乱教化者，罪及二代；手杀人者，罪止其身。”在万世师表孔子看来，最为恶劣的五种罪行中，与迷信惑众相关的罪行就占了三条：“逆天地”、“诬鬼神”和“乱教化”都是其罪状。而且，这种罪行比直接杀人还要大。后者只是“罪止其身”，而前者却罪及二代、四代甚至五代。
讲究仁义的大圣人孔子之所以如此忌恨这类罪行，是有着深层次的原因的。直接杀人者，不过杀数人而已；而迷信惑众者，却可以引发社会大动乱，严重的甚至可以动摇当局的统治。百年前的东汉，如果没有张角的太平道推起的黄巾起义，东汉朝廷说不定还可以再苟延残喘几十年。只是张角一下子拉起了几十万人造反，虽然这次造反并不成功，但它却一直持续了几十年，耗尽了东汉朝廷的最后一丝元气。最后地方军阀割据，遂成三国乱局，直至司马炎统一南北才真正算是结束。
只是就算再对这种事情痛恨，也没有人敢真的按照孔子的话去做。因为这种迷信惑众的行为是不可能一个人搞的。一旦作乱，那至少也是成千上万的百姓。法不责众，真的把这些百姓都杀了，那会引发更大的动乱。
对于这种老大难问题，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是很头疼。既不能全部杀了，也不能量刑过轻，不然难以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将来还会有人再犯。一般的做法是诛首恶，轻罚胁从，小心翼翼地处理，唯恐激化矛盾。
这种难题很不好解决，不过也轮不到张曜灵来头疼。所以在见到了父亲之后，张曜灵很识趣的没有当父母相见的大灯泡，而是一个人走出了王府，没有让任何人跟随。
张曜灵穿过依旧是熙熙攘攘的大街，七拐八拐地绕过几条胡同，一闪身，钻进了一条小胡同。
不一会儿，两名劲装汉子突然出现在了胡同口，两人急匆匆地走进胡同，不久又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那黑脸汉子疑惑地说道：“这小公子明明进了这条胡同，怎么一下子就没影了？”
“我怎么知道？”另一人没好气地道，“这小公子神出鬼没的，年纪不大走的比你我快。这也不知道是咱们第几次跟丢了！”
“算了，丢就丢吧！反正小公子是天神下凡，不会有事的！”那黑脸汉子倒是豁达，不过也是无可奈何之语吧。
“嗯，走吧，回去让队长来试一下吧，我老何是没脸再接这差事了！”两人摇摇头，转身就走。
又过了一会儿，待那两个汉子走远了，张曜灵又出现在了胡同角落的墙顶上。他笑着看着远处家的方向，喃喃道：“老爸，你的这几个手下可是不怎么样啊！”
悄无声息地从墙上跃下，张曜灵已经变成了一个一身脏兮兮的小乞丐，眉毛变粗，嘴角长着一个大大的肉瘤，估计就算是他的母亲裴凤如也是认不出来这是自己的儿子了。
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装束，张曜灵走上街道，又穿过了几条街道，在一面高高的围墙前停下了脚步。
抬头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又皱眉比了比围墙的高度，张曜灵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下一刻，他像一只敏捷的野猫一样，抱住墙边的一棵大树就窜了上去。在枝干上轻轻一点，张曜灵已经出现在了数丈高的围墙之上。
围墙内是另一片天地。这院子占地颇大，只是没有什么亭台楼阁，看上去倒像是一座大型监狱。在几处出口都有重兵把守，还不时有一对对的巡逻兵来回警戒。
“一个，两个……”张曜灵静静地伏在草丛中，这具小小的身体此时给了他最佳的掩护，没有谁会想到那出低矮的草丛中会有什么人潜伏在那里。他扫视着周围的布局，在心头默默地计算着明哨、暗哨之间的距离，一动不动。
时间慢慢过去，天渐渐黑了。
这些把守的士兵显然不是寻常的衙差，尽管没有亮出什么明晃晃的兵器，但在沉默中却有着一股血腥气息弥久不散，显然是久经沙场的军营精锐。
只是再精锐的士兵也毕竟是血肉之躯，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当然会累了。或许是被什么飞虫爬到了脸上，一个守卫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赶走飞虫，又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哎，马六，刚才是不是有一只猫钻进去了？”对面有一个士兵隐约间见到眼前一晃，以为是一只野猫也没在意，随口问道。
“去，不就是只野猫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真是。”打哈欠的士兵明显很疲惫，没什么谈性，“这里到处都是野猫，只要进去的不是人，管他呢！”
“倒也是。”另一人暗骂了自己一声，不再多嘴，继续站自己的岗。
幽深的牢房里阴暗潮湿，墙上的油灯忽明忽暗，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黄光。牢房显然也是做过加固处理的，比一般的牢房要坚固的多，应该是关押重犯的。
牢房内的犯人并不多，一个个蓬头垢面，披头散发地坐倒在地上，或是在低声的喃喃自语，或一语不发，倒是有一种诡异的安静。
在监狱内的最深处，有一间单独的牢房和两边的牢房分隔开来，自成一室，在里面审讯的话，外面也不会有人听到，倒是建的很精巧。
一个沙哑的声音幽幽响起：“刘邺，你可曾想过有今日？”
此话一出，原本坐在牢房一角的那囚犯浑身一震，一双闪烁着犹如实质般的精光的眼睛霍地转向了声音传来处的黑暗，颤声道：“你……你……你是谁？怎么会知道……”
“知道什么呀，我那德高望重佛法精深万人敬仰一心向佛大慈大悲的竺法和大师！”那个声音一连说出了一大串对竺法和的赞美之词，只是声音懒洋洋的，听不出一点的尊敬，倒是透着一股深深的嘲讽。
“哼！”那囚犯怒哼一声，收回了目光，拖着哗啦啦的铁链走到了牢门口。借着栅栏处淡淡的灯光，映出了一张苍老的脸庞，果然是竺法和。
只是此时的竺法和已经没有了大佛寺时的那种宝相庄严，光光的大秃头上满是泥垢，脏乱的囚衣上还粘连着几株草茎，狼狈不堪。苍老的面孔更加灰败，灰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看上去没有一点高僧的样子，倒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乞丐。
“竺法和，刘邺，果然是好算计啊。”竺法和不开口，那个声音继续出声道，“只是最后你还是功亏一篑，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到最后全都毁于一旦了。”
“哼，少说风凉话，要不是你们背信弃义，临阵退缩，此时的姑臧城早已换了主人！”竺法和显然猜出了这人的身份，说话间也是毫不客气。
“你还是这么固执，不过这也是我们当初合作的基础。”那个声音并没有因为竺法和的话而恼羞成怒，淡淡笑道，“如今到了这步田地，再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我的来意，想必你应该能够猜得出来吧？”
“你那个胆小的主人，能有什么好事！无非是封我的口罢了，只是他坏了我的大事，我为什么要帮他？”
“你已经身陷囹圄，命不久矣，当然无所谓了。只是你的大仇呢？”
“你什么意思？”竺法和紧紧地抓住牢门，紧紧地注视着那处黑暗。
“父母兄弟满门被屠，只剩下你一个人，这种深仇大恨难道你要带到棺材里吗？”那个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的仇人是凉州的张家嫡系，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难道你要帮助你的敌人，把我们全部斩草除根吗？不要忘了，我们是你最后的报仇希望了。”
“就凭你们这群胆小如鼠的人，能济得什么事？现在凉州守备空虚，简直是天赐良机，而你们还在畏首畏尾，只怕等到我的棺木都已朽坏也是见不到大仇得报！”
“你真的以为你的这一次行动天衣无缝吗？”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声音转冷，道“你以为那些凉州兵真的是凑巧撞上的吗？早在昨天就有人把你们要起事的情报告诉了张重华，你还以为这是个天赐良机吗？”
“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竺法和大怒，枯瘦的大手紧紧地抓住栅栏，手脚上的铁链哗哗作响，“这次起事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内情，而这几人都是跟随我十几年的亲信，绝不可能泄密！”
“好了，现在再谈论这些问题已经毫无意义了。我知道你一定把那份名册藏在了一个绝密的地方，你到底答不答应？”声音依旧冷冷的，没有一丝的温度。
“好，我答应，让你的那个主人放心吧，我刘邺一定不会把他供出来。”顿了顿，竺法和接着说道：“至于那份名册，在大佛寺里的那尊大佛脚下，你自己去找吧。”
“好，果然爽快！”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那个声音有了一丝急切，“你放心吧，我们一定报得了你的大仇的，你就安心去吧。”
声音渐渐淡去，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但衣袂摩擦，显然那人已经着急地去找名册了。
“哈哈，张寔老儿，你可曾想到，如今你的子孙正在和你的敌人合谋要杀害他的手足兄弟？报应，报应啊！”竺法和松开双手，仰天大笑。笑声越来越大，那张狂的笑声在牢房中来回飘荡，到最后却变成了哭泣。
“爹，娘，儿子没用，报不了你们的大仇了！”竺法和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双手无意识的抓着地上的泥土。浑浊的泪水从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不住地流淌而下，地面上洇湿了一片，“不过你们二老放心，我们家没有断根。我还有一个儿子，他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有一天，他还会回来，把我们的仇人统统杀光！”
“张寔老儿，你在地下等着吧，看着的子孙自相残杀。有一天，他们都会下去陪你的！”
竺法和双目尽赤，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这句充满了怨毒和刻骨仇恨的话语。似乎这一句话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竺法和躺到了地上，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冷风幽幽吹过，黑暗中，有细微的冷笑声远远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