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了这一点,张曜灵也大致猜出了自己的父亲是打的什么算盘。他皱了皱眉,低声问道:“爹,你是想要和晋室谈条件?”
“没错,,灵儿就是聪明啊。我还没说出来你就猜到了。”张重华赞许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兴奋地说道,“想让我们来对抗桓温,怎么能不付出一点代价?多少年了,从我们的先祖武公开始,世守凉州,今天终于有机会真正地得到册封了。”
也难怪张重华会这样激动,在古代,这个名分可是很重要的。就连那些造反的乱臣贼子,造反已经算是胆大包天了吧?但是还要整一个“清君侧”的旗号当作遮羞布,就算所有人都不相信也要骗一骗自己。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个名分,是必要的。
“可是爹,这个要求,朝廷会答应吗?”张曜灵对自己的父亲很尊重,但是像自己的父亲这种想法,他也只能无奈苦笑。在这样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一个朝不保夕的小朝廷所颁布的一纸苍白的诏书,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且不提那帮目中无人的江东名士会不会同意自己的父亲这一个有些无礼的举动,就算他们同意了,这样一个虚名,又有什么用呢?既无法获得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也无法赢得什么声名上的提升。相反,这样不但会招来朝廷的猜忌,而且又与桓温结怨,招来邻边的几个政权的嫉恨。如此得不偿失之举,却只为了换一个无用的虚名,这真的值得吗?
“不管他答不答应,我们先把条件提出来,至于答不答应,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这样做,总是没什么坏处的。”张重华也不是一个利欲熏心的人,看来也没有对这件事情抱太大的信心。毕竟就算这个朝廷早已经名存实亡,也不是可以任人揉捏的。
看着父亲那灼热的眼神,张曜灵在心中暗叹一声,放弃了继续劝解下去的打算。自己的父亲还是太年轻了,太看重这些虚名了。在他看来,最好的当然是闷声发大财,那些虚名要来何用?只是父亲毕竟是父亲,自己也是改变不了他的心意的,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嗯,爹,这件事倒是可以慢慢谈。”张曜灵佯作同意,没有去激怒自己的父亲。
“真的吗,灵儿?”张重华的反应很奇怪,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我还真没想到过你会这么快就同意我的想法了。我把这个意向稍微透露了一点,结果他们几个异口同声的反对。我还以为你也要拼命反对呢。”
“这种事试一下总是没什么坏处的,且先看看吧。”张曜灵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而是换了另一个问题,“爹,这朝廷来使是何人?此人敢从诗酒风流的建康城,来到这千里之外的凉州,其人的胆略也不可小觑。”
“灵儿对这个人感兴趣了?那你倒是可以去见一见他,反正我还没见过他呢。”张重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道。
张曜灵若有所悟,父亲这是欲擒故纵,玩钓鱼的把戏呢。现在,应该早就派人去试探那人的口风去了吧。
父子二人相视一眼,无声而笑。
时过九月,秋风萧瑟,吹走了树上最后的几片枯叶。
光秃秃的枝干上,不见了往日的生机勃发。就连鸟儿也是很难见到几只。偶尔从天边掠过一团鸟影,那也只不过是一只人人嫌恶的乌鸦。带着“嘎嘎”的嘶哑声音从枝桠间飞过,为这个萧瑟的深秋更添上了一抹死气。
在这个处处都透着阵阵凉意的姑臧城中的一处院落里,有激烈的争吵声远远传来。
“上使大人,你千里迢迢来到这战火纷飞的凉州,说实话,我很佩服你的胆识。但是,这也不能成为你侮辱我家王爷的理由!这不过是我家王爷应得的荣誉,怎么就成了简僭越了呢?”说话这人一脸的慷慨激昂,言辞激烈。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张重华的近臣沈猛。
“沈大人,你言重了,俞某人并没有一点对你的主公的不敬之意。恰恰相反,我对你们这些一直坚守在北方的同僚敬重无比。”
“自永嘉丧乱,百姓流亡,中原萧条,千里无烟,饥寒流陨,相继沟壑。北方大地统统落入胡虏手中,汉家衣冠尽丧。而在北方,唯有西平公一家保据河西60余年,为我北方汉家子留下了一处避难所。此等匡扶社稷的不世功勋,在下也是心怀感激和崇敬的的。”说话的这一位,应该就是刚从建康来到凉州的朝廷使者——御史俞归了。
借着窗棂透过来的点点阳光,可以看清楚俞归的真容。白白净净的面皮,颌下一缕短髯,相貌平凡,看上去并不是个能让人一眼就记住的人。
细观此人的仪容,没有什么出格的奇装异服,既没有把自己的脸敷上厚厚的黄粉,也没有穿什么显示名士风度的宽衣博带。就是一副寻常士人的打扮,看上去真的很普通,没什么让人称奇的地方。
只有不叫的狗才会咬人,汪汪汪乱吠的狗,永远只能做一只看家狗。
能在江东坚持存活了几十年,这本身就说明了那些世族门阀,并不是只会服散扯淡的主。
“只是这功劳是一回事,这封赏称王又是另一回事了。”先是小小地捧了一把,紧接着俞归话锋一转,语气又开始变得严肃起来,“自古以来,从没有异姓而称王者。这是古制,岂可轻易违背,沈大人难道没有读过《礼记》吗?”
“俞大人这话只怕有些不实吧?”沈猛也不是一个善茬,能被张重华信任且委以重任,这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可以做到的,“如今在辽东的鲜卑慕容氏,其首领慕容皝被朝廷封为使持节、大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幽州牧、大单于、燕王,这个俞大人不会忘记了吧?”
“我家主公世代忠于晋室,可是还不如鲜卑慕容氏那帮胡人。朝廷封慕容皝为燕王,现在才授我家主公为大将军,怎么能勉励有功忠义之臣呢?明台现在应当移往河西,共同劝主公做凉王。大夫出使,只要对国家有利,都可以做主处置。”
“沈大人此言差矣,”俞归并不慌张,而是接着侃侃而谈,“沈大人也说了,那辽东鲜卑慕容家,乃是胡人。你家主公乃是身世清白出身高贵的汉家士族,怎么反倒和那些胡人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呢?难道在沈大人的心里,你家主公就是和胡虏一般的人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连未立寸功的鲜卑人都可以受封为王,那我们家劳苦功高的主公难道比他们的封赏还要低吗?朝廷难道就是这样对待有功之臣,就是这样赏罚分明的吗?”一时间沈猛有些语塞,但是只是一转,他又开始了反击。
“这怎么会一样呢?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胡人最不讲信用,犹如恶狼一般。对朝廷阳奉阴违,时降时叛,我们从心底里就没把他们当作一家人看待。那一堆封号不过是随便敷衍,有如汉之匈奴内附,只是假意接纳,其实并未把它们视为晋臣。”
“但是当今圣上一直对你们凉州赞许有加,称赞你们为西北孤忠,把你们视为股肱之臣。”俞归说得酣畅淋漓,字字动情,“九州之内,封爵位不得超过公。西平公这一爵位已经是天大的爵位,人臣之极。这些才是对我们自家臣子的封赏,与那些胡人怎能相比?”
“春秋时,吴楚相继称王,楚庄王还位列五霸之一。这难道不是汉臣吗?”沈猛一时间找不到反驳的证据,有些局促不安。只是一转头见到了外面的秋色,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一下子又有了说辞。
“春秋时吴楚僭越称王,而诸侯不认为有什么不对,那是把他们当蛮夷对待。假如齐鲁称王,诸侯岂能不讨伐他们?所以圣上尊重贵公的忠贤,因此而封为上公,任为诸侯之长,鲜卑北狄,哪里值得一比呢?”这俞归也是个肚里有货的有才之士,说起春秋来也是对答如流,一时间倒把沈猛说了个哑口无言。
“汉高祖初建国时封韩信、英布等异姓为王,不久就全部诛灭了。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不是旧有的体制。所以王陵说:‘非刘氏之人称王,天下共同诛之。’难道沈大人也希望将来你的主公也落得如此的下场吗?”看到沈猛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俞归心中更是笃定,步步紧逼,抛出了今天的第一波重磅炸弹。
“俞大人,说话可要负责任!你此言辱我主公,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沈猛闻言大怒,“唰”的一声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闪烁着寒光的长剑,手腕一转就架在了俞归的脖颈上。剑刃锋锐,触到俞归的肌肤上,激起了一串小颗粒。
“沈大人,俞某人是文臣,手无缚鸡之力,更没见过血腥。你这样手执利刃对着俞某人,可把俞某人吓坏了。”嘴里是这么说的,只是俞归的语气轻描淡写,还带着淡淡的自嘲,根本听不出一点害怕的味道。
“俞大人,你真的以为我不敢这样做吗?”沈猛闻听此言顿时更是怒意勃发,手中的长剑又向前递了几分。
“沈大人,不要这么冲动,俞某人并没有恶意,刚才那些话也不过是一番肺腑之言。”俞归看着颈下的利刃并不惊慌,而是用两根手指拈住剑刃,把它慢慢拖离。
“沈大人,你的心乱了。”看着一脸愤愤的沈猛,俞归忽然笑了,“.俞某人虽然不懂剑,但也听人说过。如果你的内心无法平静,还是不要拿剑的好。要不然,伤到的,会是自己。”
看着一脸怔忡的沈猛,俞归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严肃道:“沈大人,你一心只为了忠于你的主公。这一份忠心,俞某人很是钦佩。”
“只是,沈大人,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俞归换了奇怪的一种语气,说道,“有绝世的大功勋者也有罕见的奖赏,如果现在就以贵公为王的话,假设贵公率河西之众南平巴蜀,东扫赵魏,修复旧都,奉迎天子,天子又该用什么爵什么位可以来奖赏呢?”
此言一出,沈猛仿佛一下子突然惊醒了一般,他悚然惊起,惊疑不定地道:“俞大人,此言……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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