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凉王殿下难以决断,就让民妇来自己决断吧!”
张重华还没有听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马氏已经凄凉地说完了这句话。
话音未落,马氏猛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张重华,然后身子一软,缓缓地倒到了地上。
张重华虽然对眼前的这个女人痛恨不已,但是毕竟这个女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一见情况有异,张重华马上蹲下身来,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借着月光,却看到此刻,在马氏的心脏处,正深深地插着一把匕首。匕首深深地插入胸口,直没至柄,只剩下一个装饰华丽的兽头手柄露在外面。顺着它,殷红的鲜血,正在不停地涌出。
“娘!你……你……”张重华忍不住悲呼出声,伸出手去想要拔出匕首。但又害怕一旦拔出马氏会一下子喷血而死。所以只能手足无措地把手放在了伤口上,想要堵住喷涌而出的鲜血。但是心脏已伤,大股大股的鲜血不停地涌出,哪里是一只手可以捂住的?所以从张重华的手指缝中,触目惊心的鲜血汨汨流淌出来。
徒劳无功,倒把自己的双手染上血污,但张重华仍然死死地捂住伤口,任凭献血将自己的衣衫染红。
鲜血不停地流出,马氏虽然暂时还没有死,但她的脸色,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得可怕。
看着张重华那徒劳无功的举动,张曜灵在暗中摇了摇头,他并没有想过要这个女人死,但是她竟然自己动手了。尽管这个女人做出的一系列举动都够得上死罪,但是她毕竟没有直接对张曜灵做出些什么,无非是一些不守妇道和祸害别人的事情而已,而这并不在张曜灵考虑范围之内。
更何况这个女人毕竟是自己名义上的祖母,自己的父亲张重华的亲生母亲。自己是穿越过来的,除了自己的父母,对这个很少见面的祖母,并没有什么认同感。但是自己的父亲毕竟与她血脉相连,不管她做出了什么事情,弑母这样的事情,张重华是绝对做不出的。所以在张曜灵的计划中,她无非是一个软禁的结局,绝对罪不至死。
但是此刻,马氏自己动手了。现在匕首插入心脏,心脏破裂,已经无力回天。不要提在这个外科手术几乎处于最原始的时代,就算是在张曜灵所处的那个医学发达的年代,像这种心脏破裂出血的凶险情况,也是很难解决的。像她现在之所以还能开口说话,纯粹是匕首减缓了血液外涌的速度,但也仅仅是减缓而已。一旦匕首一拔出,心脏的心血马上就会在主动脉血压的压迫之下,狂涌而出。到那个时候,马氏,就连这最后所剩不多的一口气,也是留不住了。
“华儿,”马氏躺在张重华的怀里,吃力地伸出手去,抚摸着张重华的脸颊,断断续续地说道,“华儿……娘……娘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是……是一个……坏女人。我……我死了,你……你就不……不用……不用再为难了。”
“不!你是我娘,我不要你死!”张重华痛苦地嘶嚎,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自己的手指缝中不住地流出,马氏的目光也越来越涣散,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眼见的马上就是不活了。
“在……在临死之前,还能听到……你叫我一声娘,我就……就很知足了。”马氏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但还是紧紧地看着张重华,似乎是害怕他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一样,“娘是一个坏女人,做下了这等丑事,让你为难了。等到下去了,估计你爹也不会原谅我的。”
“不,娘,不管你做下了什么,你都是我娘!永远都是!”张重华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紧紧地抱着马氏,痛哭流涕,泣不成声。
“不要这样,我死有余辜,现在落到这种下场,都是我自己造下的孽根,与你无关。”马氏吃力地轻抚上张重华的脸颊,让自己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那个人心怀叵测,野心勃勃,心怀不臣之心已久。我知道你一向心软,又和那个人关系很好。但是,这一次,你一定不要心软,绝对不能留下那个人的性命。否则,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说完了这句话,马氏又从张重华的两臂之间抬起头来,转头向站在一边抱臂而立的张曜灵看去,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说道:“灵儿,请让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尽管我已经没有了这种资格。”
张曜灵奇怪地看了马氏一眼,但是看不出他是什么样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动作。
“从你刚出生开始,我就很怕见到你。”看着张曜灵那奇怪地眼神,马氏那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苦笑,“因为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一个不一般的人。你那双眼睛,仿佛能看到人的心里一般,让我恐慌,害怕,生怕被你看出些什么来。所以,你长到这么大,我还几乎没有怎么抱过你。”
张曜灵先前走了几步,看着这个回光返照的女人,心中忽然有了一种感慨。为什么每个人只有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才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悔恨不已呢?
马氏并不了解皱眉不语的张曜灵,现在心中的感叹,她自顾自地说道:“一直以来,我虽然不愿意见到你,但也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了你的很多奇事。长得永远比别人快,现在才八岁,都快要赶得上你爹了。只是我从来都没有想到,有一天,竟然是你,把我的这件丑事暴露出来。”
“你想要说些什么?”张曜灵蹲下身来,看着马氏已经涣散的眼睛,低声问道。
“没什么,只是在临死之前,才把这一切都看开。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恐怕就是指我这种执迷不悟之人吧。”马氏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全身一阵抽搐,险些就这样死去。但最后还是挺住了,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放松的苦苦一笑,对着张曜灵接着说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今日种种,皆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倒要多谢你,让我今日才幡然醒悟。”
艰难地看了看张重华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脸颊,马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着张曜灵说道:“我这个儿子,我自己清楚。还算明理,但是这心却是太软,尤其是对自己的亲人,更是毫不防备。这样的性格,在太平盛世还可以,但是在这个乱世,却是不够的。”
“今天见到了你,我才发现,你这个只有八岁的小孩子,却是凉州最合适的主人!”
在最后,马氏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张曜灵,用尽气力喊出了这最后一句话。
“我只是想要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想过争权夺利什么的。你这个称呼,我却是不敢当。”张曜灵看了看依旧陷入悲痛中不能自拔的张重华,语气平淡地回答道。
“你不用这么戒备,我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苦笑着看了看一脸平淡的张曜灵,马氏艰难地喘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不管你愿不愿意,活在这个时代,你都不得不去争,去抢。要想不让自己被别人掌控,就要有一颗坚强和果决的杀伐之心。而这一切,你都有。”
“你先不要急着否认,先听我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急着出声打断了张曜灵的反驳,马氏拼尽了自己的最后一丝气力,对着张曜灵说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没有什么大的见识。但是我知道,这几十年来凉州战火不断,屡次受到中原胡人的进攻。如果再不做出改变,凉州将只剩下纳降一途!”
张曜灵惊讶地看着奄奄一息的马氏,很是惊讶她竟然有如此见识。对她说的那一点,张曜灵也是思虑了很久才得出的相同结论,所以并没有再出声反驳。
从百年前张轨出任凉州刺史以来,张家就是在姑臧扎下了根。并且在几代人的苦心经营之下,凉州的地盘逐渐扩大,又臣服了西域诸国,实力提升,在整个天下也是有了一席之地。
但是从草创之时,一直到张重华主政的这近百年时间里,一直有一个很重大的问题摆在每一个凉州当政者的面前。纠缠百年,却始终没有得到解决。
自永嘉之乱后,汉室衣冠南渡,晋室偏安江左,北方的大片沃土,就成了五胡诸部争抢厮杀的地方。而一旦有哪一方暂时打赢了,取得了关中之地,那么他下一个进攻的目标,就一定是凉州。
没有办法,这凉州的地方不大,土地也很贫瘠。但是这凉州的地理位置实在是太特殊了,让每一位入主关中的五胡豪杰,都是坐卧不安,必欲取之而后快。
秦岭北麓,西起宝鸡峡,东至潼关,东西长约360公里。这一片并不广袤的土地,却是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
西有散关,东有函谷关,南有武关,北有萧关,四方的关隘,再加上黄河和秦岭两道天然屏障,这关中就是一处天然的坚城。再加上渭河流经其中,农业历史悠久,水利设施齐全,是北方重要的产粮地。
秦中自古帝王州,从遥不可考的黄帝,到现在的氐人苻氏建立的秦,都是在这一地区定都。八百里秦川,是每一个为帝王者,都不敢放松的一处心脏地带。而地处关中西北的凉州,与关中仅隔着一条黄河,随时都可能给关中来上那么一刀,谁还能在关中睡得安稳?
所以,不管凉州的实力得到了多大的提升。只要这天下一日不统一,关中的争夺一日不停歇,凉州的这种危机就永远都不会消除。
难道这种危机,就真的不可以消除吗?难道凉州唯一的出路,就是等待关中决出了最后的胜者,然后纳头便拜,乖乖臣服这一条路吗?
当然不是这样,想要解决关中对凉州的持续不断的骚扰,唯一的办法,就是拿下关中,让关中之地,也变成凉州的一部分。
这个想法实在是很惊世骇俗。从张轨以来,凉州的扩展方向,一直局限在西域和黄河周边的一些地区。张重华倒是很想从中原抢下一些土地来,但是出了几次兵,皆是惨败而归,所以也只好草草收场,停止了自己的这一个有些不切实际的意向。而且他也只是想要把黄河以南的那几个小郡县拿下来,并没有想要拿下整个关中的大胃口。
几代人连想都不敢想的的梦想,只有八岁不名一文的张曜灵,他又凭什么去完成这一个蛇吞象一般的梦幻般的壮举呢?
自己的父亲之所以失败,那是以为他没有找对方法,也没有选准时机。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用一只错误的军队发动了一场错误的战争,又怎么可能成功呢?
而怎么样才能将这一个看似不可能的梦想,变成现实呢?对这一切,张曜灵经过几年来的深思熟虑,早已成竹在胸。而眼下的这一场捉奸的戏码,正是他蛰伏五年来,迈出的第一步。
只是张曜灵真的没有想到,这一个让几代凉州君主都辗转反侧苦思不得其解的难题,居然被马氏这一个妇人,一语道破其中玄机。
“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愧对张家的列祖列宗,但是在这最后的一刻,我只能说这最后一句话了。”急剧地喘息着,马氏胸口上的鲜血流得更加迅速,“华儿的心太软,是担不起这个重任的。这凉州的大梁,是要靠你……呃……”
马氏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喉咙突然一阵翻滚,双眼凸起,紧随着一声呃逆,身子一下子就软了下去。瞳孔放大,全身绵软,再一探鼻息,也是毫无反应,明显是真的死了。
“娘!”张重华感觉到了这一变化,悲呼出声,一声悲痛至极的悲鸣,在这个寂静的夜里,传出去很远,很远。
“爹,人死不能复生。别忘了,我们还有一些手尾没有解决呢。”张曜灵一直静静地看着张重华,在地面上抱着马氏泣不成声,不说一句话。直到他哭泣了足有半个小时的时候,才出言制止,以免他过于伤怀,伤了身体。
之所以之前没有上前制止或安慰,那是因为张曜灵知道。这种感情上创伤,别人的任何劝解都是没用的。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让时间,来慢慢地让伤口愈合。而能愈合成什么样,那就要看自己的缘法了。
“他?”听到了张曜灵的声音,张重华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他的双手依然紧紧地抱着马氏的身体,满脸泪痕地望了一眼张祚,呆滞地说道,“灵儿你看着办吧,我要带娘走了。”
“爹,你……”看出了张重华的情绪非常不好,张曜灵有些急切地问道。
“呵呵……”感受到了张曜灵语气中的关切,张重华回头对着张曜灵安慰地一笑,缓缓说道,“不要担心,爹没事的。只是我现在心里很乱,让我把母亲的后事安排一下,明天就没事了。”
小心地抱起马氏的身体,张重华缓缓地向门外走去,远远的有声音传来:“那个人,就按照娘的话去办吧。”
张曜灵伫立良久,一直到张重华转过门口,视线被院墙遮挡,才慢慢地收回目光。
张曜灵黯然一叹,这种情况他早就已经预料到了,但是他也没有办法。这个是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完美无缺,既然享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就要承受常人无法承受的伤痛。
张曜灵走回到张祚的面前,却忽然发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张祚的胸口,同样插着一把刀。摸了摸左胸,早已停止了跳动。就连那流出的鲜血,也是缓慢了许多。
看来他也是预料到自己绝对难逃一死,所以索性自己了结了,也避免自己再受什么侮辱,倒也是个痛快的人。
只是这可就苦了自己啦。
张曜灵摇头苦笑,看来自己又要客串一回杀手,除了藏尸,还要毁尸灭迹啊。这种苦活,只能由自己一个人来干了。
夜色深沉,远离了前院的喧嚣吵闹,在张曜灵居住的这个小院落里,夜风吹来,树摇影动,“沙沙”的娑婆有声。
房间里一灯如豆,油灯上一节长长的火苗不住地跳跃,映得整个房间里忽明忽暗。
昏暗的灯光下,北宫雁一手支颐,安坐在桌前的凳子上,静静地不说一句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当当当!”
窗棂子突然响了起来,紧接着那扇窗户一下子开启了。从窗户外面,一下子冒出了张曜灵那张笑嘻嘻地脸来。
“如此良辰如此夜,不知这位美丽的小娘子,是在等待哪一位情郎呀?”
“公子!”一听到这个声音,北宫雁马上就惊喜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转头向窗口看去。
一转头,果然看到了张曜灵那张笑得贼嘻嘻的脸,虽然张曜灵的那一句调笑之语让北宫雁的嫩脸一红,但她还是强忍羞意,兴冲冲地跑了上去。
“好了,雁儿,先不用管我了。你现在可以去收拾一下我们的东西,准备走了。”止住了北宫雁的举动,张曜灵出声说道。
“收拾东西?公子是要出远门吗?去哪里?可不可以带上我?”北宫雁吃惊地瞪着她那双大得惊人的眼睛,一连串的问题连珠炮一般从那张张成“O”形的小嘴里冒了出来。
“哪来那么多的问题,公子说了收拾就赶紧去收拾。”没好气地揉了揉北宫雁的满头青丝,在后者不服气地做了一个鬼脸之后,张曜灵收起笑容,淡淡地说道,“时间差不多了,该到我上场的时候了。”